秘药劫 第一章 作者 : 李葳

当年“仁永堂”的老当家,正在替独子寻找一门好姻缘时,耳闻县太爷府上有一千金,娉婷窈窕、知书达礼,追求者众,不由得动了念头,想要见上一面,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然而好人家的姑娘家鲜少抛头露面,平白无故上门求见又过於冒昧……最后老当家四处打听,好不容易得知每月初一,姑娘都会到附近一间寺庙替双亲祈福。他便带着仆人挑同一日,大清早地前往该寺内埋伏等待,就为了看她一眼,监定一下她有无当自家媳妇的资格。

结果如何,自然不必再说明。

非常中意丁陈氏的“仁永堂”老当家,回到京城后,迅速聘请最负盛名的厉害媒婆,到丁陈府上去提亲。

尽避最初县太爷听见前来提亲的人家,不过是个经商的大户人家,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官宦人家眼中,实在没啥吸引力,而显得兴趣缺缺。

但多亏了媒婆舌粲莲花的一张嘴,与媲美鳖精咬死不放的缠功夫,再堆叠上“仁永堂”老当家,执意非替儿子订下这门好亲事不可的决心——等同送给媒婆的特大号红包,和送给亲家的几牛车都装不完的聘金——终获县太爷的首肯,点头同意了这桩喜事。

丁陈氏还记得爹在接受这门婚事之后,告知她这件事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堂堂县府千金嫁入商贾之家,论家世门风,这桩婚事似是委屈你了。但仁永一家做的是药材买卖,倒也是悬壶济世的良善人家。况且对方可是京城第一药铺,也等於是天下第一大药铺,衣食无忧,绝对比爹这个穷县治能供你的日子宽裕得多了。这么一想,咱两家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你说是吗?”

丁陈氏晓得爹的这句话,无非是要求得自己的心安,而不是真想询问她的意愿,故以“女儿一切听从爹的安排”作为回答——事实上,她也只能这么回答。

自古以来,出嫁前的女子在家从父,以父为天,凡事有爹爹作主,根本没有她能置喙的余地。要是她对爹的安排有何不满,一旦传了出去,就会成为他人口中挑三拣四、不识好歹的坏女儿、骄纵成性的娇娇女。

至於娘则是在她的婚事决定后,万般交代她道——

“不管你爹替你结的这门亲,是好或坏,你都要认了。这就是你的命,咱们女人家只有逆来顺受的分,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点经书,就能像父兄那样有所作为。”

娘向来是反对她习字读书的,总认为姑娘家不需要学会那些,日子照样能过下去,反倒是一些姑娘家肚子里多了点墨水,便眼高於顶、忘了女子本分,最要不得。

但是娘的顾忌是多虑了,家传的严格门风,早已经让天性恭顺的丁陈氏,养成顺势而为、绝不逆势而走的习性。即使读了点书也没胆子与父兄唱反调,遑论忤逆尊长。

幸好祖上有德,多所庇荫,丁陈氏嫁入仁永家之后,夫婿对她疼爱有加,与公婆也相处融洽。搬至京城住的日子,也如爹爹所预言,过得相当优渥富裕、顺顺心心。

不过最令旁人羡慕的是,她嫁入仁永家没两年,便生下白白胖胖的一对双生子,顺利为家族添丁,达成传承香火的使命,再无传宗接代的压力——真可谓有子万事足。

转眼间。

幸福的岁月,消磨在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与打点家事,这些琐琐碎碎、平平凡凡的小小事情上头。就在她以为这平和、安稳的光景会持续一辈子时……“那件事”就发生了。

她的心肝宝贝、她心头的一块肉就这样被……

在她一生当中从未有过这般晴天霹雳、翻天覆地的感受,彷佛一下子由人间坠入了地狱。

在儿子被人口贩子绑走的那十数日间,她日日受着噩梦煎熬,夜夜梦见行踪不明的爱儿含血喷泪地唤着她,她天天祈求失踪的吾子能早日平安归来。

可是等到长子逢儿真正获救、回来了,她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她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再去疼爱这孩子了。

身为两个孩子的娘,不管儿子们闯下再大的祸、犯了多严重的错,她都有自信,自己能宽容他、接纳他。

身为两个孩子的娘,她一直认为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这个家以温柔的微笑迎接他们。

身为两个孩子的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偏爱哪一方,给两个孩子一样多的关心、一样多的疼爱。

谁晓得这些过去理所当然的行为,有一天她竟然再也做不到了。

纵使她明白发生在逢儿身上的,并不是逢儿的错……但每每当她望着眼前的孩子时,心头就会冒出种种“这不是我的逢儿”、“以前我的逢儿不是这样的”的疙瘩。无论她清了再清、割了再割,这些疙瘩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再生、繁殖,长个不停。

纵使她有心对逢儿露出温柔的微笑,但她越是“努力”,那笑容总是难掩一丝僵硬。

纵使她无意偏心於谁,然而当她看到长子逢儿就会觉得满心痛苦之际,怎能怪她比较想看次子源儿天真无邪的笑容呢?

她终於懂得,原来自己不是什么慈母,也不够坚强,更毫无宽容。

只是因为以前从未碰过挫折,她才能笑得自然和蔼;从未遇上动荡不安,她才不需要站稳脚步;从未遭人指指点点,她才误以为自己虚怀若谷。

她好恨,恨那些天外飞来的挫折,恨那些突然找上门的动荡,恨那些无所不在的指指点点,让她与逢儿间的鸿沟日日加深、月月扩大。

她好痛苦,因为她再怎样遮掩,从儿子那双冰雪聪明的黑瞳里,她看出了他早已经看穿自己的虚假伪装——看穿了自己是怎样失格、差劲的娘。

她无法原谅自己面对逢儿人生的污点时是这样的软弱,无法原谅自己疏远客套地对待逢儿……却又无能为力。

所以,她只能接受一件难以下咽又不得不吞下去的事实——

在逢儿被绑架的那一日,自己已经失去了他,永远地……

“水之镜月”之卷一、

京城里有一条特别的街弄,日正当中的时候,冷清荒凉,空荡寂寥。

但日落入夜、时辰一到,红彩灯笼纷纷高挂,就彷佛枯木逢春、春暖花开般,循着灯笼的火光,如扑火飞蛾接踵而至的访客,立刻将这长不过数百来米的街坊,挤得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大街上处处弥漫着浓浓的胭脂水粉、酒色财气之味,也盈满了莺莺燕燕揽客的娇声与酒肆茶坊里传出的靡靡之音。

这儿,即是京城人戏称“灯笼巷”——一个专供人寻欢享乐、纵情声色、百无禁忌的地方。

“小扮、小扮,来嘛、来嘛,我们『花香斋』的姑娘个个如花似玉,温柔体己,包君满意!”

“漂亮的姑娘都在我们『金宝轩』,我们『金宝轩』内的姑娘环肥燕瘦样样有,一定能找到您中意的姑娘,来这儿准没错!”

“哟,俊鲍子,千万别听他们的,甭管是金毛、红毛还是卷毛儿,无论是您想嚐新鲜的泼辣款,还是找正统的乖巧样儿,真正上等的好货色,全让咱『怡芳馆』给收了。没来过『怡芳馆』,您就像是没来过灯笼巷,万万别错过了!”

不管你是成群结党,或是只身独闯,也无论你是公子哥儿或贩夫走卒,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是行过了冠礼,哪怕是老态龙锺、齿摇发秃的长者,在这条大街上不出三步必有热情、积极的招客奴才凑上前,替自家的青楼拉生意;不出五步就会听到凭栏而坐、花枝招展的姑娘家们,在特制的镂空窗棂后方朝你挥舞芳巾,声声唤相公、满楼红袖招——这是此地特有的、也是大夥儿都司空见惯的景象。

不过,会被这些揽客花招迷惑的,只有看热闹的外行人。

真正懂得门道的行家,都会避开那喧闹扰攘、多了铜臭少了优雅的一带,往远离大街的巷弄里钻。

灯笼巷里最为驰名的顶尖红牌、倾国名妓,全藏在迷宫般九拐十八弯的小巷子内,一些外观仿似深宅大院的屋子里。

许多这类讲究格调与排场的勾栏院,非熟客不接,非皇亲国戚、高官富商进不了门,甚至即使你进了门,从挑姑娘到姑娘陪场的规矩之多,并不亚於大户人家——其中,百年老店的“珍甄苑”更是个中翘楚。

“珍甄苑”在花街中的地位,就像是“仁永堂”在药铺里的地位。而且“珍甄苑”还有“仁永堂”所没有的种种名人传奇故事。

里面最为神秘与众说纷纭的一则,是历史比天隼皇朝更悠久的“珍甄苑”,其第一代店东就是天隼皇朝的始皇帝——当然是在他尚未一统天下、登基为帝之前。

许多人对这说法存疑,认为当时忙着领兵四处征战的始皇帝,哪有空闲和理由经营什么妓院?

但是相信这说法的史学家们,则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在兵荒马乱的那个年代,想要蒐集各敌对阵营的情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假使在天下第一大城拥有一处众人乐於上门寻欢解闷、卸下心防、大开话匣子的场子,等於是免费的情报源源不绝地自动送上门。

又有什么比解语体己、貌美如花的姑娘家们所组成的温柔乡,更能让战场上骁勇善战的猛汉,或官场上工於心计的大小文官们,短暂忘却利益得失、在歌舞昇平的幻界里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领先敌人一步获得情报,或许就是始皇帝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战无不克的重要理由。

不过此一说法有暗示始皇帝的江山,有一部分是靠妓女打下来之嫌,因此少有人甘冒大不讳之罪,公然讨论它。多是茶余饭后、酒足饭饱后,三两好友间的嗑牙话题。

相对於神秘的传说,另一个花街公开的秘密,就是“珍甄苑”挑客人挑得凶,头一次的生客没有人引荐,肯定吃闭门羹。

有些不信邪的暴发户、土绅,以为只要端出大把黄金,必可敲开那扇门,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毫无疑问地,“珍甄苑”是整条花街上,门槛最高的一间——可是一旦进了门,得以一窥这艳名远播的天下第一勾栏院,享受千金换得的片刻温存之后,不仅没人会再抱怨半句,还会眼巴巴地捧着金山银山再度光顾,就盼能由“生”转“熟”,成为苑里的常客。

其实升为“常客”以后,在苑内不见得可以受到什么特别待遇,因为常客群里多得是位高权重的人,无法厚此薄彼。

况且“珍甄苑”内有条与众不同的规矩,旗下的红牌姑娘——在这儿是以配得的房间等级来区分,名列下位的姑娘是松涛房,中等姑娘是雅竹房,最高等级的是雪梅房,与特等的兰房——也就是住在雪梅房以上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选客人。倘若姑娘看不上眼,或是不喜欢的客人,可以随她们高兴接或不接。

乍听这条规矩,让人匪夷所思。

甭说是一般人难以接受,区区一名地位低下的妓子,竟将自己排在客人之上,挑三拣四?

那些有头有脸、习惯高高在上,无论到哪儿都被奉为上宾的权贵显要,怎么可能容得下被妓子拒绝的耻辱?一旦传扬出去,怎么见人?

再说“珍甄苑”毕竟也是开门做生意,肥羊自己送上门了,居然放纵自家姑娘耍大牌,进而得罪一海票贵客?这门生意还想不想做下去?

——不过,正因为“珍甄苑”是“珍甄苑”,才会有这样看似荒唐无稽的规矩,且百年以来都是如此。

换成街坊上其他勾栏院若订出这种规矩,大概不到三个月就得关门歇业,因为他们没有“珍甄苑”的“本钱”,光是丑女效颦也只会得到反效果,落入自己搬石砸自己脚的窘境。

何谓“珍甄苑”的本钱呢?

集天下顶级美女於一室——诚然,“珍甄苑”的姑娘都是万中选一、美若天仙的姑娘。可是稍有财力、眼力,懂得点儿装扮,其他店家未必办不到。

既然姑娘不是本钱,那“珍甄苑”究竟特别在哪里?

是豪华气派?是百年老店?是名气?

对於那些心甘情愿花了大钱,来看姑娘摆脸色的阔爷儿来说,以上皆是。同时还得加上一点:因为大家都往这儿跑。

“珍甄苑”像是京城大户人家们的另一个宴客厅,且只收男宾——老爷、少爷们都在这儿交谊,喝茶、饮酒、打两把小牌,听小曲儿,一旁还有天下一流的名妓相伴。

假使进不了这扇门,彷佛自己就不够格被称呼为京城的大户人家。

假使没有姑娘青睐你,肯让你入她的闺房,彷佛就是在告诉你,作为一个爷儿,你不过尔尔罢了。

对於这些好大喜功、重名望爱体面胜过一切的名士仕绅之流,被“珍甄苑”除名,宛如被判了“逐出名流”之刑,他们怎么受得了呢?

因此这些大爷、老爷、少爷们,为了争相在“珍甄苑”保有一席之地,哪怕这儿的姑娘再大牌、再自抬身价,众人都得接受这不成文的规矩。

偶尔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仗恃自己的身分地位,挑战“珍甄苑”的规矩。结果……百年后的今日,“珍甄苑”还好好地在灯笼巷内,招待天下各地前来的英雄好汉、名流仕绅,那些人的挑战是成功或失败,自是不言而喻了。

今夜华灯初上,“珍甄苑”的门前,一如往昔般热闹,一位位搭乘私密轿子的贵客纷至沓来——

应接不暇的看门奴才,毫不客气地要贵客们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在轿内等待着。

“啧,狗仗人势!店家嚣张,连奴才也嚣张呀?竟将我这晋平公子摆在门外?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爷的儿子,这像话吗?”

“兄台,别气了。这儿的规矩本来就多,不管谁来都是一样的。为了能顺利见到如意姑娘,咱俩就忍忍吧。”

自称晋平公子的男人正要回答之际,轿子外面蓦地传来阵阵骚动,两人於是好奇地掀开轿帘,伸头探看。

原来有一名高大的男子乘着骏马,越过了众多等待的轿子,直闯大门。

“哈哈,有好戏可看了!那家伙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吗?”

除非是享有宾至如归待遇的“常客”,可以把“珍甄苑”当成自家一样,不需经过看门奴才这一关,便可直接进入苑内,否则擅自越队闯进店内、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多半会被店内的慓悍保镳们给轰出门外。

万万别小看“珍甄苑”的保镳,由於店内多得是身分地位高不可攀的贵人,为了保护这些人与姑娘们,个个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

“说不定是这儿的常客?”

“常客?”男人嗤之以鼻,一副“你说什么疯癫话”的模样,道:“你晓得『珍甄苑』内有多少人是『常客』吗?比你想像的还要少得多了!常客那么容易当的吗?你看看方才过去的那家伙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有资格成为常客。”

不是他喜欢吹嘘自己,不过他看人比起朋友可是准确多了。

“是不是常客,一眼你就能看得出来吗?听说进这『珍甄苑』门槛的人,非富即贵,所以能不能成为常客,已经和年纪大小、财力、地位无关,主要是看姑娘中不中意你。”

“唉,那种鬼话你也相信?那只能用来骗骗一些天真的火山孝子。想讨这些镇日生张熟魏的姑娘们欢心,只有一样法宝:黄澄澄的床头金。要是财力一样雄厚,想必再依你的身分地位排先后。像刚才那一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伙子,那些姑娘家怎么可能『中意』呢?”

“……但是那个人进去了耶,晋平公子。”

“咦?”

转头,男人的视线及时捕捉到骏马背上的年轻人,将缰绳丢给了一旁的马厩小童,自行下马入内的一幕。

“鬼话似乎偶尔听听也无妨啊,晋平公子。呵呵呵……”

颜面无光的男人,哑口无言,模模鼻子敷衍了两句“是呀”、“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嘛”,不敢再大放厥词。

在寻遍几个好友的家中,都找不到某人身影之后,仁永源便骑马直闯“珍甄苑”的大门。

“源公子,好久不见。您今儿个是来找如意的吗?”

“他人在这里,对吧?”

仁永源掀高了一道鹰扬浓眉,语气带点挑衅,劈头就诘问着面前相貌阴柔、气质妖冶的男子。

“非常不凑巧,现在如意先生不方便接待别的客人,您要不要找别的姑娘?我非常推荐上个月才来的姑娘翠翠,她弹得一手好琴,您一定要听看看。”即便仁永源口气很冲,男子仍是微笑以对。

“甄掌柜,别跟我打哈哈、装迷糊。你不让我见,我今儿个也是非见不可!”双手插在腰间,猖狂态度看得旁人瞪眼咋舌。

男子伤脑筋地苦笑着。“源公子,您这样子为难我,我也没辙呀!要是您再乱下去,咱得按照店内的规矩,除了您的名,将您逐出去了。”

“除不除名随便你们!”挥挥手,将他人眼中到手不易的“常客”资格,看得有若尘土,仁永源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在那之前,将我哥哥交出来!他已经跷家十天,不见人影,实在太不像话了!”

见此,甄掌柜也只能悠悠长叹一口气,招来跑堂小厮,咬耳朵交代了几句。机灵、手脚又俐落的小厮一点头,衔命迅速地往内苑里跑去。

“咱们别站在这儿说话,到里面边喝茶,边讲吧。”回过身,甄掌柜身段柔软地说。

仁永源才张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甄掌柜又抢先说道——

“国有王法、家有家规,本店小虽小,也有小店的规矩,要请各位爷儿遵守。您可别让我抬出更上头的人出面,才受我这杯敬酒啊!”

咂了咂舌头,仁永源莫可奈何地随着甄掌柜进了玄关,来到掌柜待客用的小巧茶厅。

仁永源一脚踏进厅内,一边东张西望着。

“说起来,这是您第一次到奴才的茶厅坐吧?地方很小,请您见谅。”客套地寒暄。

“嗯,真的好小。我的茅房都比这儿大。”直率地说。

甄掌柜一愣,接着噗哧一笑。“那可委屈您了,让您在这么窄小的地方,和奴才一块儿喝茶。”

“委屈?不会呀!”

仁永源大剌剌地一坐下,望着正在给自己倒茶的他说:“小而俱全胜过大而无当,我老早就嫌家里茅房盖那么大有何屁用,方便都不方便了。我还觉得你这茶厅摆设挺雅致的,给人感觉也挺自在舒服的,不输给如意姊姊的房。”

“多谢爷儿称赞。您喜欢,小的也欢喜。”

“……”仁永源一语不发,直瞅着他瞧。

“怎么了?小的脸上多了什么怪东西吗?”

“咱们讲这么多话,好像也是头一次?我今儿个才发现,原来你这人也挺会灌人甜汤,不像我所认为的沈默寡言。”

细薄的唇微一抿,拧出了个自嘲的笑。“在青楼里当奴才的,需要时卖嘴弄舌,必要时得当个哑巴,一切不由人。”

“所以真正的你不喜欢当哑巴,也不喜欢卖弄口舌?”

“奴才的事,实在没啥有趣的,请您搁一边吧。”将泡好的茶水送到仁永源的手边,道:“我已经让小狈子再去请示一次如意先生,看她要不要见您。如果她还是不肯点头,就请源公子见谅,今儿个您就死了这条心,打道回府,别让小的为难。万事拜托了。”

仁永源固执地不肯点头,拧着眉头苦思对策,最后不情不愿地说道:“就算我今日打道回府,只要我兄弟一日没返家,我天天都会上门守着,对着每位求见你们家如意先生的客人,央求他们让我一块儿进去见她,好确定我哥哥到底在不在她那儿。

“届时你们『珍甄苑』会怎样乱,我可都不负责任。该负起责任的,是那个将店铺与某个棘手人物一丢,啥都不管就跑了,一点责任都不负的混帐哥哥!”

想到这十日间一团混乱的场面,仁永源不禁在内心替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甄掌柜摇了摇头,神情写着“我服了你、我怕了你”的神情。

“这会让小的很难做人呀!我『珍甄苑』可是以刁难客人名闻遐迩的店,却碰上您这百般刁难我们的煞星,真是……咱要拿您怎么办才好?”

“不知怎么办?那就依我说的办,把我哥交出来就行了。”

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就是说无论哪一种状况,只要介入了别人家的闲事,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源公子的哥哥——仁永逢,逢公子的的确确,人是在这儿,也是在如意房里没错。

数日之前的某个深夜,他突然独自一人上门说要见如意。

“仁永堂”两兄弟的父亲早已经具有“珍甄苑”常客的资格,自然他们两兄弟也很早就随着父亲到此地开过眼界。如意更是苑主推荐给他们兄弟俩,指点“闺房术”的先生。

他们随着如意学了一阵子,尔后如意也中意兄弟俩,便让兄弟俩成了她“文兰房”里的常客。

在“珍甄苑”里,一位姑娘想让谁成为常客,或是她想拥有多少常客,都由姑娘自个儿决定。

有些人会以为,常客多代表上门指名的大户多,因此常客是越多越好,其实未必见得。常客们一多,上门时间越容易重叠,万一顾此失彼,一不小心得罪了常客、让别的姑娘家半路杀出抢走了这匹肥羊,反倒得不偿失。

手腕高明的姑娘,绝不烂收常客,而且她们多半会巧妙安排这些常客到访的时间,让他们保有“我一人就包下了最顶尖姑娘”、“某某姑娘是属於我一个人的”的得意感,如此一来他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不惜血本地砸下成千上万的银两,送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讨姑娘欢心。

越是一流的姑娘,越是懂得如何在若即若离间,钓常客们的胃口,当他们好不容易排到了时间,姑娘的热情款待又能让他们忘却相思之苦,苦等着下次再会的时间到来。

如意就是个中高手——她一天只见一位常客,而每三日就要休息一日,每十日才见一位生客。一些要见她的生客总是得排上三、五个月,常客好一些也是得等十天半个月才有机会一晤。至於那些没预约的,则无论生、熟,一律不见。

想点如意的牌越不容易,如意的牌越是炙手可热。

当时甄掌柜非常讶异,应该很熟悉如意规矩的逢公子,竟会如此鲁莽地在半夜上门求见。而且非常不凑巧的,那日并非如意的假日,她的房里早有一位访客了。

“逢公子,您是知道规矩的……”

甄掌柜婉转地暗示他“知难而退”,他则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只锦囊,道:“我在这儿等,烦请掌柜您将这个交给如意先生,她就知道了。”

只是一只锦囊,甄掌柜心想帮他送进去也无妨,算是给他一点面子。於是让小厮在送茶水进如意房里时,顺道也将锦囊送上。

谁晓得,不出一刻,如意竟将房内的常客送出门外,还亲自下楼来将仁永逢带回房去——然后一待就直到今天、现在,他一步也没离开如意的房间过。

“仁永堂”兄弟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甄掌柜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可是仁永逢一直霸占在如意房间内,对甄掌柜来讲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日子只接待逢公子一人,如意不知推掉了多少常客的约见。

一次、两次还可以“如意身体微恙”等托词带过,但日子一久也会被常客看穿手脚,届时更难交代。

甄掌柜暗暗替如意担心,深恐她会为了仁永逢一人,将自己的常客全得罪光了。

——我又何尝不想将你哥哥交出来呀?包庇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即使要助仁永源一臂之力,甄掌柜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放水。

辨矩就是规矩,“珍甄苑”的规矩是众所周知的繁多又严格,为了不落人口实,得罪一票势大财大的贵客,“仁永堂”兄弟对如意而言再怎样特别,表面上的规矩还是得遵守的。

甄掌柜想了想——有了,这点子肯定行得通!

内心对自己的小聪明一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真不好意思呀,源公子,忘了天冷,还给您泡热茶。”

仁永源一头雾水地说:“天冷喝热茶刚好,你道什么歉?”

“呵呵,不是热茶,是茶。天一冷,又喝多了茶,不是会让人挺想跑茅房的吗?真是不凑巧,这两天楼下的马桶被偷了,还没换上新的。一会儿您想跑茅房的话,得请您绕远路,移驾到楼上的兰字房去用。”

沈默片刻,仁永源狐疑地反问:“……要我一个人去楼上?”

“难道您去茅厕,还得要小的陪吗?”甄掌柜在心里祈祷,希望源公子别傻愣愣的,将那不必问的话也问出口了。

显然没体会到甄掌柜的“用心”,仁永源拧着不解的眉心,再度开口。“可是……”

眼看他就要令自己“大开方便门”这一招破功,甄掌柜倏地起身说:“那么奴才还有工作要做,请您就在这儿等小狈子回来报信吧。想上茅房的时候,记住到兰字房的那一楼去。奴才先走了。”

独留仁永源一人在茶厅内,快步走向玄关的甄掌柜,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仁至义尽。

接下来且看仁永源是不是有足够的慧根,能懂得把握机会,快去把他哥哥逮回家!

“珍甄苑”内百来个姑娘,可以升等到兰字房的姑娘,只有少少的五人。

每位姑娘的房内还配有丫鬟两名,除了帮姑娘们打杂,也跟在姑娘身边习琴练字,学着怎样应对进退——苑主也会根据丫鬟们的种种表现,判断她未来成不成得了气候。能独当一面或做一辈子的奴才丫头,全看这一阶段了。

这五位苑内的头牌姑娘,不分排名次序,亦不论谁大或小,领有的待遇相同,也各有各的客源。虽然姊妹间称不上水乳交融、情谊深厚,但是和外面的一般青楼内,为了抢夺客人而竞争激烈、勾心斗角、互扯后腿的状况相较,能够相安无事,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倒是各房内的丫鬟,常因为各护其主,还比较容易起冲突。

“绿绣,你们家如意先生房里那个客人,已经住好几天了不是吗?他是要住到什么时候呀?听说你家先生现在都不接别的客人,只伺候他……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呀?该不会,如意先生打算让这位客人给她赎身,从良去了吧?”

“我家先生打算做些什么,不关你的事,红绫!你少碎嘴、鸡婆了!”

“咱是好心关怀,你不必这么冲吧?”

绿绣只给她使了个“你我心知肚明,你那是什么关心,分明是火场看热闹”的白眼,哼地捧起热水盆,掉头离开了茶水间。

她知道心直口快的红绫,不是唯一一个对那位在如意先生房内住下来的公子感到好奇的人。其他丫鬟私底下一定也是议论纷纷,只是没人敢当面问她这件事而已。

我家先生就是喜欢陪伴逢公子,不行吗?

天底下最惹人讨厌的,就是明明事不关己,却端出一副好心、关心模样的好事者。其实那些人内心里面,恐怕是幸灾乐祸多於悲天悯人,妒忌眼红多於赞美祝福。

绿绣只想送给他们这些人一句话: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回到如意主子的“文兰房”前,绿绣见到了个意外的身影。那是掌柜身旁的跑堂小厮小狈子。他脸上冒出“你跑哪儿去了”的焦急神情,迎上前来。

“小绿——”

“是绿绣姊姊吧,什么小绿!你以为自己是谁呀?”冷冷骂道。

“好、好,大姊儿,掌柜派我来传一件事,我可以进去见你家主子——如意先生吗?”

“先生才刚起床,不可能让你说见就见。”

“楼下都已经挂上灯笼了,你家主子还在睡呀?”一愣。

“反正先生这阵子只和公子在一块儿,又不接其他客人的邀约,睡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好、好、好,那不管这个。麻烦你去帮我问问,看先生见不见?”

“知道了,你在这儿等着吧。”

抱着热水盆,绿绣一手推开门,跨入那尚未点灯、幽幽暗暗的空间。

房内处处飘荡着如意先生最爱的香木——檀香的高雅薰香味。但在檀香里面还混入了另一种甜腻的、令人昏沈、也令人轻飘飘的香气。

越过了摆放着屏风、炕桌,宴客用的榻室,绿绣走进内寝后,先将水盆搁在附着铜镜的梳洗架上,再转往重重轻纱罗帐隔起的炕床。

“先生……”

轻轻的呼唤,让幽微之中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个甜柔嗓音回问道:“什么事?”

“外头小狈子说,甄掌柜差遣他来传话,不知您方不方便见他?”

“……掌柜的?”停顿半晌,似乎是在考虑。“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午后三时了。”

“……好吧,让他进来。还有,把灯点上了。”

得到了主子的许可,绿绣到外头领小狈子进了屋内。

点上屋内放置的几盏油灯后,大放光明的房里满是常客送给如意的珍贵宝物,奢华家具。平常没什么机会进到房内的小狈子,难得见到这么多珊瑚、玉玲珑与宝壶、金盆,看到眼睛都凸了出来。

“先生,我把小狈子带来了。”

“替我掀开帘子。”

“好。”

她上前将罗帐收系在左、右两侧的床柱上时,听到身后的小狈子喘了好大一口气,紧张地吞口水的声音。

毕竟平常只能远远看到的天仙,现在却近在眼前,而且……绿绣自己也往炕床上偷觑了眼……虽然这几日常见到这幅令人害臊的景象,已经不再像小狈子那样露骨的脸红,可是心口还是会扑通扑通跳。

披散着长发,娴雅的美貌带着一丝慵懒,靠着炕床坐起了身的“她”。

以及同样长发紊乱,丰神秀朗的端整脸孔,彻底放松地卧枕在她腿上的“他”。

俊男美女、衣衫半解,双双在床榻上休息的模样,酿出了甜蜜、婬靡、难以言喻的亲昵气氛,让人看了不脸红心跳都难。

可是在这照理说,应该会交织出强烈情爱气息的状况里,却又很不可思议地……少了那么一点邪婬的气息、男欢女爱的味道。

“你求见我要说什么事?小狈子。”

这句话将两眼看得发直、整个人发傻的小二愣子给敲醒了。

“是!呃,主子说有人来找您房里的客人逢公子,问您可不可以让那人进来找他?”

“那人是谁?”

“是我!”

蓦地,从门口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接着那高大身影已经大步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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