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柱子准时来到“胡家角子馆”门口。
何甄笑着迎他进来。
“我跟府里丫鬟借了一套衣裳。”柱子把包袱交到何甄手上。“委屈大小姐了。”
“什么话。”何甄倒了杯茶给他。“柱哥儿在这儿稍等一等,翩儿马上出来。”
在何甄的帮忙下,三两下子,翩儿很快穿戴整齐。
因角子馆里没准备镜子,翩儿只能就着水盆倒影检视妆容,她觉得……勉勉强强。
何甄却是啧啧有声地绕着她转。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她太久没穿裙装,心里实在忐忑。
“好看,好看极了。”何甄笑着将她拉出灶房。“真不愧是文家手笔,就连丫鬟衣裳也做得这般精致。等会儿文少爷看了,肯定迷得魂儿都掉了——”
说这什么话——翩儿转头欲嗔,没想到等在铺里的柱子一见她,也是猛地一声呼。
“老天爷——”
何甄戳了柱子一记。“收敛点,瞧见你模样,小心你主子吃味,恼得挖掉你眼睛。”
“真、真对不起。”柱子挲着头道歉。“实在是大小姐丽质天生,小的才会一时忘情——”
“好了,嫂嫂别逗我了。”被柱子跟嫂嫂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夸,翩儿都窘坏了。
“好,嫂嫂不耽搁你。”何甄转头望着柱子交代。“柱哥儿,我家妹子就交给你了。”
“柱子办事,少夫人放心。”柱子猛拍胸口。“要不过一个时辰,柱子肯定把大小姐妥妥当当送回。”
马车上,柱子隔着车帘,向车里边的翩儿仔细提点说词。
“要是等会儿遇上人,您就随小的喊声,小的喊总管您就喊总管,小的喊夫人您就喊夫人,千千万万不可以露了馅儿。”
“我明白。”
“还有,要是有人问起,您就说是跟小的一道出府采办少爷要的东西。呐,东西就搁在您手边竹篮,得烦劳您拎进府去。”
翩儿往篮中一望,不过是些练字的笺纸。“知道了——对了,你们家少爷知道我等会儿会过去?”
“小的本来想提,可小的刚回府时,少爷正用过药在休息。”柱子老实说。“不过您放心,少爷见了您,肯定会乐上天去。”
希望是这样。她手指拨弄着篮里的笺纸,心里七上八下。
这是从来没有的景况。
翩儿一叹。
和文式辰认识这么久了,哪次见他不是大剌剌来、大剌剌去,自在惬意得不得了,哪里意料,自己会有左右踌躇、坐立难安的一天!
难道说“喜欢”,就是这么折磨人心的一件事儿?
没多久,马车已然驶进文府。翩儿听着柱子一路的招呼声,心里头的不安稳越是加剧。若不是这会儿没了退路,她,还真有那么一点想打退堂鼓。
“大小姐。”待马车停,柱子压低声音唤。“下车吧,已经到了。”
两人慢慢前行。文府占地奇大,尤其是文式辰所住的主屋,光是里边花园,已占了两、三亩地。几座高低不等的凉亭布置在水池四周,其中一座压水拱桥直通对岸。
翩儿见这阵仗,有些吓着了。她素来知道文家有钱,可没想到竟是有钱到这地步。
柱子小声说:“您瞧见没有?直走到底,就是少爷厢房。”
翩儿刚在庆幸一路没遇上人,后头便传来声音。
“柱子?”
来人穿着浅绿襉裙、女敕黄上衣,一副不可一世模样。
柱子一揖。“春禾姊,来看少爷啊?”
翩儿跟着喊:“春禾姊。”
“还敢说呢,”春禾瞧也没瞧翩儿。她虽然同为丫鬟,可因为伺候的人是文夫人,说话口气自也大不相同。“知不知道,少爷一醒来就在找你,你是跑哪儿打混去了?”
“冤枉啊,春禾姊。”柱子答。“是少爷要我到外头买东西,可能是少爷一时间忘了——”
直到这会儿,春禾才往翩儿方向瞄了一眼,眉尖忽地皱起。
“这丫头……很面生啊,哪个院子的人?”
实在是翩儿姿色过丽,才会引来春禾的侧目。
柱子跟翩儿着慌了起来。怎么办,该想什么话回答?
柱子心头猛跳着,正在愁烦该找什么话搪塞时,一喊声远远传来。
“桥上的是不是柱子?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少爷在找你呢!”
总算逃过一劫。柱子冷汗直冒。“对不住啊,春禾姊,没法陪您多聊……”
“这儿有盅鸡汤,是夫人特意要灶房熬的。”春禾下颚一点,身后的丫鬟立即把木盘送上。“记得让少爷喝了。”
直到春禾领人离开,翩儿才缩着脖子低问:“这位春禾姊——好大派头!”
“她这叫狗仗人势。”柱子一脸不以为然。“好在她刚才没细问,真是吓得我一身冷汗。”
“对不起喔,替你找麻烦了。”翩儿一脸抱歉。
“只要少爷开心,要柱子做什么都行!”柱子挺直了腰杆。
两人来到厢房门前,柱子把手上鸡汤交给她。“您直接进去就是,小的就不打扰您俩了。”
“你要我一个人进去——”翩儿着慌。
“放心,少爷见了您,一定会很高兴——少爷,柱子回来了。”
说话间,柱子已经打开房门。
“等一等——哎唷!”眼见柱子身一转跑了,干么走得那么急……翩儿心里叨念着。
虽说她跟文式辰打小就认识,可要她突然进他房间,她还是会害羞的嘛!
她一脸不知所措地踏进门里,与庭院上头富丽精致的假山流水相比,文式辰房间,倒是奇异地简朴。
墙边一排是书架,居中摆了一座檀木圆桌,周围散放着六张圆凳。门厅与内房间,仅用一座楠木座屏相隔。
听见声音,原本卧在床上休息的文式辰轻咳着起身。
“我要你去胡家角子馆,你是去了没有——”
他从座屏后现身,一见着裙装手端瓷盘的翩儿,双眼不禁一呆。
这是梦吗?
只见他一连揉着眼皮,以为眼花了。
在她面前,文式辰总是嘻皮笑脸,一副悠然自得模样,哪时见过他发愣痴傻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出声,忐忑的心情顿时松了下来。
“你没看错,真的是我胡翩儿。”她将木盘往圆桌上一放,仔细打量他脸。“你真的病了呢,面色好苍白。”
望着她忧心忡忡的脸蛋儿,回神的文式辰忽然抱住她。
她吓了一跳,以致忘了该反抗,眨着眼愣愣地看着他惊喜的表情。
“老天,翩儿,真的是你!”他好激动。
平常每天都得见上两、三回的人儿,今天却连声音也听不着,不晓得他多呕!只是染了风寒,休息个两天喝点汤药就没事了,大夫虽然这么说,可文老爷文夫人仍旧把他当成了病重的人在伺候着。
别说出门,就连他到院子里走个两步、动动身子,娘也要大惊小怪!
“让我瞧瞧你——”他微退开身审视怀中佳人,虽是他寻常见惯的淡绿色衫裙,可穿在肤色白皙的翩儿身上,就是比府里的婢女更漂亮出色。
她一头曾被她自己削了一半有余的头发,现已经长到了脊背上,被嫂嫂用一支乌木簪子松松绾着。
加上她不点而朱的唇瓣与面颊,浑似美玉生晕,更显娇艳动人。
“还不放手?”翩儿一扭身子。要不是被他瞧得好不自在,她还可能没有发觉,自己不该继续被他抱着。
“我不放。”他双臂紧搂着她肩膀,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再不分开。“你不知道我多开心,本还在懊恼今天见不到你的,想不到你竟来了。”
“谁叫你要逞强,”她仰脸嗔他。“昨晚明明就觉得冷,还不肯到我家换衣裳。”
“你就这么想看我月兑光?”他故意说。
“我才没有——”她立刻胀红脸。
“我知道,逗你的。”说完,他忍不住转头咳了两声。
见状,她立刻压着他坐下。“你身子还不舒服,别净站着说话——来,喝鸡汤。”
“饶了我吧。”他苦着脸。
“怎么了?”她掀开盖嗅了一嗅。“还挺香的啊?”
“香,”用足斤重的老母鸡熬的鸡汤,怎么可能不香。他叹道:“但我从早到晚,喝了不下五盅,你说,现在能有胃口?”
原来是喝腻了。她眼珠子一转,想起有道菜色,正好可以用上这盅鸡汤。“这样吧,你叫柱子过来,我给他一道菜谱,让你家厨子照做。”
他想了一想。“你要写的——该不会是虾丸鸡皮汤?”
“你还记得真清楚!”她很是惊讶。
“当然。”他领她到内厅,备妥文房四宝。“胡家饭馆的招牌菜——虾丸鸡皮汤、胭脂鹅、糟鹅掌跟肉煨笋,哪一道不是让我齿颊留香,念念不忘。”
真是会说话!
翩儿款款落坐,起笔前细想了一想,然后写道——需要备置鲜虾一斤,拨壳搥碎了之后掺入豆粉、猪油、盐水跟葱姜汁。再将虾泥揉成丸子,煮熟、混入鸡汤,起锅前撒上几撮紫菜即成。
虽说时间有点晚了,可依文家财力,翩儿心想,厨房应该有办法弄个几斤虾回来。
接过纸,文式辰喊来柱子。
“拿去要厨房照着做,记得,汤做好之前,别让人过来打扰。”
“小的遵命。”一瞧主子面色,柱子就知自己办对事、带对人了,他笑嘻嘻地退下。
关好门,文式辰悠转回房,看见翩儿正在打量他藏书。
他从后边将她一把抱住。
“嗳,跟你说过多少次——”对他亲昵的举动,她仍旧不大习惯。
“少动手动脚,对吧?”他低头蹭着她耳廓。“哪理你?今天算你自投罗网,我当然要好生利用。”
“你!”她转头瞪。
“我,”他睨着她笑。“喜欢你。”
唉唷!她脚一跺。
他这样,是要她怎么回话啊!
他继续缠人。“说,我今天整天没到角子馆,你是不是觉得哪儿不习惯,会担心我?”
“一点都不会。”她才不说会让他开心的话。“你不知道我今天过得多惬意,耳根多清静——”
还嘴硬!以为他看不穿她心思?他眯着眼凑得好近。
“所以说——”他抬手点点她身上衣裳。“这身打扮,是我们家柱子强逼你的噮?”
这人——真是——讨厌!她脸儿忽地胀红。“你就一次说输我会怎样?”
“我只是想听你说句『我想你』。”他眼儿鼻子对着她眼睛说。“你不知我心里多闷,明明你就在前头三、五条街远的地方,我却一步也踏不出去。”
“你身子不舒服嘛。”被他软语鼓励,她终于有那勇气轻碰他面颊。“我很少看你面色苍白的样子。”
他侧头往她手啄了记。“谢谢你来,你不晓得,看见你,我多开心。”
他这句话,总算解了她一路上的忐忑。“其实,我来之前,一直很担心……会不会太冒失了?”
“原来我们胆大包天的胡翩儿……居然也有犹豫的时候?”他糗她。
“你——”她顺着以往习惯,正想挥拳开扁,可一想到他病着,劲头就消了。“算了,我大人大量,饶你一回。”
“别饶别饶,我就爱你跟我过不去。”他继续闹着。“你不知道,你每次挥拳头打我,就像在帮我搥背揉胸似,甚是舒坦——”
觉得舒坦是吧!她捏紧拳头往他肩头一敲。“——我就继续教你舒坦。”
她当真没留手劲。
“哎呀呀呀——”文式辰被打得抱头鼠窜。
“跑什么?你不是希望我帮你搥背揉胸?快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