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姑嫂俩收拾好店面,一块儿来到店后洗切着黄矮菜。茎白叶黄的黄矮菜又名菘菜,向来是北方住民储存过冬的良伴。拌着黄矮菜的鲜肉角子,更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吃的吉祥菜。
何甄着裙,不方便碰水,着男衫的翩儿倒没这点忌讳。只见她大汗淋漓地弯身淘洗,没一会儿十来颗黄矮菜被剥成片片,何甄剁剁剁地切成碎末,她再接过混盐,一钵一钵倒筛上,等沥干水,明天才好混进肉末里。
“唉呦,我的腰——怎么会这么疼啊?”剁完了菜馅儿,何甄忍不住搥起腰杆。何甄长翩儿三岁,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就不是做粗活的料,是舍不得见翩儿一个人忙,她才勉强自己至今。
“嫂嫂去歇会儿吧。”翩儿一抹额上的汗珠。“剩下我来就行。”
“你一个人?”何甄数了一数地上的黄矮菜,少说也二十来颗。等洗净挑掉烂叶再扎好挂在檐下风干,至少也是半个时辰的事。“不成,你也累了一天,咱们姑嫂一块儿做,能快一时是一时……”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插进话来——
“我来帮忙吧。”
翩儿抬头,望见文式辰已经卷起衣袖扎好衣摆,赶忙挡在他身前。“你这个大少爷,不待在家里享福,跑来这儿做什么?”
翩儿已成了习惯,一见着文式辰就忍不住酸他。
“这么简单的事也消问?”文式辰矫捷地绕过她身侧,径自捧了颗黄矮菜洗着。“有时间斗嘴不如快点做事,你忘了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
嘿!翩儿一脸不可思议。瞧他说的,好像他才是店主一样!有没有搞错?
她冷不防抢走他手里的黄矮菜。“我明天开不开门做生意关你啥屁——披荆斩棘事?”
“什么?”站一旁的何甄蹙起眉尖。“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刚说什么披荆斩棘?”
“没,没事。”翩儿干笑,瞪了文式辰一眼。都怪他,没事跑来插什么手!
害她一气,“屁”字差点溜出口!好在够机灵,及时想出了“披荆斩棘”搪塞了过去。
“早提醒你了,”文式辰凑在她耳边低语。“说话不可以没规矩,吃瘪了吧?”
“少在那儿说教。”她给了他一拐子加上一白眼。“走开啦,敝店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快点儿离开,少杵在这儿碍我眼。”
“翩儿。”何甄实在看不过眼儿。“俗话说来者是客,你干么一见文少爷就恶言相向?何况人家是来帮忙,你该谢谢人家才是。”
我又没叫他帮忙——翩儿心里嘀咕着,可就没胆子说出口,怕嫂嫂不高兴,觉得她没规矩。
若说大哥是她这辈子最在乎的人,那么嫂嫂,便是她最感到愧疚的对象。
他俩明明是璧人一对,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结果才成亲一年,就被她这个秽气的妹妹,弄了个天人永隔。
翩儿永远忘不了,大火之后,哥哥被几个邻居合力从颓梁下救出时,嫂嫂那掏心挖肺的哭号。也忘不了丧礼那日,穿着一身素衣的嫂嫂,是如何勉强自持地招呼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赁住的屋子里,她正好和嫂嫂住隔邻,每到夜深,总可以听见嫂嫂压抑强忍的啜泣声。
在她面前,嫂嫂从不曾怨过一句;可她不止一次想着,若是当初,哥哥没冲进来救自己就好了。
这样一来,爹就不会如此痛苦难当,只能成日喝酒买醉,嫂嫂更不用陪着她吃这么多苦。
“嫂子这话就见外了。”文式辰插嘴。“我跟翩儿什么交情,哪需要别别扭扭谢来谢去,”他往翩儿肩上一搂,一副哥儿们模样。“你说对不对?”
对——你个头!翩儿瞪了文式辰一眼,懒得再跟他说话,继续摘她的菜叶去。
瞧她这倔脾气。何甄看着翩儿,不住叹气。
文式辰倒不以为意。“好了,嫂子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我跟翩儿来就行了。”
“你也一样,快点回你家去。”翩儿背着身补了一句。
文式辰没把翩儿的话搁心上,一径使着眼色要何甄离开。
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何甄好气又好笑。“那我走了,有事帮忙,找个人来家里喊声。”
“知道了。”文式辰挥挥手,一等何甄离开,立刻挤到翩儿身边。“过去一点,我没位子——”
“又没人叫你蹲下来!”翩儿没好气。“你这大少爷真怪耶你,放着一间大屋子不待,挤到我这间小庙来做什么?”
他沾了水的指头往她鼻上一点。“当然是来看你喽。”
翩儿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腰侧劲头十足地挥了一拳头。
“唔!”他吃痛申吟。“你来真的——”
“警告你多少次,”她毫不同情怜悯。“说话就说话,少在那儿动手动脚。”
他说话时爱模她碰她的习惯,打从认识就开始了。以前大哥还在,她多少还会顾忌着大哥,勉强不当场给他难看;现在大哥走了,她哪还跟他客气!
“瞧你把我说得,活像个登徒子似。”文式辰轻啐。“你该觉得荣幸,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能让我这么跟你说话——”
“是啊,我好荣幸——”她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只是说完,立刻赏了他一记白眼。“你大少爷闲着没事,我可忙得很,没时间跟你瞎斗。”
“我一进门就说了,我是来帮忙的。”他蹲好了身捧着黄矮菜洗了起来。“你也不想想,这么多黄矮菜,你一个人弄到好,要花多久时间?”
听着文式辰叨念,她一边望着他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双手,这会儿正泡在水中,陪着她一块儿摘着烂叶——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良久,才听见她小小声地说:“我不想弄脏你的手。”
纵使嘴上不说,但翩儿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一年来,文式辰做了多少事——不管是赁住的屋子、大哥的丧礼,乃至角子馆的营生,哪一样不是靠他帮忙?
虽说自己始终依着约定按月归还借银,可欠他的人情,她实在没办法想,这一辈子,是否有还清的一天?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开口闭口要他滚远一点,纵使从没听过他抱怨,她仍然不想再烦劳他任何事。
文式辰湿淋淋的手往她脑壳上一拍。“你这颗脑袋,又再胡想些什么了?”
“才不是胡想——”话刚说了一半,一缕青丝突然自她额角滑落。讨厌,她皱眉一模,头巾被他碰歪了。“跟你说过多少次——”
见她又要老话重提,他赶忙平举双手投降。“是是是,这回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动手动脚。”
“真是——事情都做不完了,还在帮我找麻烦……”她忍不住抱怨,一边拆掉头巾。
望着她蓦地垂落的青丝,虽然已经过了一年,但看起来依旧比一般姑娘家稍短。他忍不住抬手轻扯。
“你干么——没看我在梳头——”
不理她的斥喝,他径自发问:“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着回女裳了?”
这事他明明就清楚——她瞪他一眼,边利落地把头发扎起。包巾这发样不适合留太长头发,她这两天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把头发再削短一点了?
“我穿不穿女裳,跟你什么关系?”她没好气问。
“我觉得可惜。”他上下打量她玲珑的身段。这一年来,她瘦了不少。不只下巴尖了,就连腰肢跟臂膀也变细了。要是换穿上女裳,肯定比从前还是黄毛丫头时,更加婀娜多姿。
瞧瞧他什么眼神——她猛地抬脚一踢。
蹲着的文式辰一时不及反应,胫骨扎实挨了她一记,疼的。“你还真是出手全不留情——”
“谁叫你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活该!她鼻一哼。“告诉你,不着女裳,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在我爹面前发过誓了,他不要的胡家,我来扛!”
望着她倔强的神情,文式辰既心怜又佩服。他很清楚,翩儿所以勉强至今,全是为了保全她嫂嫂。
大火之后,一心颓靡下去的胡老爷,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同意了年前死了妻子的刘家老爷提议,说要把新寡的媳妇嫁给他做继室。
挚爱胡翼的何甄,当然抵死不愿改嫁。
翩儿就是在那时削成短发,穿上男装,借以表明决心。即使得一辈子着男裳吃苦头,她也甘之如饴。
“是是是——”文式辰抱拳一躬。“你说得对,你没错。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知道就好。”她弯身把余下的黄矮菜洗净,接着一颗一颗用麻绳捆好,打算悬在檐下,先荫个两天再来腌制。
她气喘吁吁地搬来木梯,才刚爬了一阶,就被文式辰拦下来。
“爬高这男人的活儿,我来就行了。”
“没人要你帮忙。”她气唬唬地说。“在我这里,没有什么男人活儿女人活儿的分别,你少管闲事!”
就爱逞强!文式辰摇头叹气。有时,还真不知该拿这个倔强的丫头怎办才好?
放着不管,他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插手管,她又未必领情。
“站开点。”喝他一声后,她抱着黄矮菜上了木梯。
廊檐高,她个子小,就算加了梯子,也没办法稳稳当当把黄矮菜给悬上,瞧她踮着脚尖一摇一晃,杵在下头的文式辰是心惊肉跳。
可站在高处的她,倒是没半点畏惧。
只见她低着头喊:“喂,文少爷,再帮我拿一个过来。”
“算我求你行吗?”文式辰拿高了黄矮菜,就怕她弯身接过时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让我来吧。看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我心都快停了。”
“你还真是啰嗦死了,都跟你说我不怕——”不理他的苦口婆心,她依旧站得高高挂她的菜。
终于,二十来颗黄矮菜一一上檐,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双手,扶着梯子准备爬下时,冷不防“啪嚓”一声,踩脚的木条生生断成两半,她脚一滑,整个人重重往下跌。
“呀——”一声惊呼未落,眼捷手快的文式辰已一个箭步抱住她。
吓——坏人了!
文式辰惨白着面色,真真难以想象,刚刚要是晚了那么一步——
他边想着,背脊已是一片冷汗。
预期中的疼痛未曾袭来,翩儿猛地张开眼睛,便看见文式辰好端端抱着自己。
“嗳嗳——你到底要抱我多久?”她挥舞着拳头嚷嚷。“还不放我下来!”
这会儿她脑子里,倒是没想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而是颜面挂不住。
谁叫她爱逞能,老把做事不分男女挂在嘴边。结果呢?一踩空,还不是得靠文式辰接住。
文式辰深知她性子,以往,他肯定依她的话松手放人,但今天,他不这么做。
这倔丫头,要不趁这机会让她有所警惕,将来遇上更大的事,她肯定不知道收手。
不理她的挣扎,文式辰端着面色说话。
“真该重打你几下!”脸上老挂着笑的他,难得如此疾言厉色。“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要量力而为,别一味逞强!要是我没及时接住你,你现在会成什么样?”
不过就是摔伤了、扭伤了脚嘛!她不服气地想。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真受了伤,乖乖休养几天不就好了。
见她学不着教训,他心生一计。
无预警地,他把环住她腰臀的手松开。
突来一坠,吓得她忙扒住他衣襟。
“你你你——你干么啊!”她惊魂未定地喊。
“让你清楚自己能耐啊!”他没好气。“不是老觉得自己有着铁打的身子,怎么,还会怕摔啊?”
“可恶!”她用力往他胸口一搥。讨厌!故意吓人!“放手,我要下去了!”
他文风不动。“你先答应我,下回会量力而为?”
“我想做什么,用不着你管——”她在他怀里死命地挣扎。
两人争闹这么多年,通常这时候,文式辰早该罢手了。今天他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得到翩儿一句应允不可。
不管她怎么扭怎么打他,他说不放就是不放。
“你——”翩儿气坏。他今天是怎么了?打定主意要让自己难看就对了?“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
“咬啊。”他眉头皱也不皱地说。“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不是穿了男裳就能变成男人,办不到的事就是该乖乖请人帮忙。”
可恨!
翩儿生平最气认输——尤其她还曾在她爹面前,发誓将会取代兄职,养活一家老小,她又岂能在这时承认自己不如男人?
她心火一旺,脑子还不曾细想,双手已经抓住文式辰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翩儿咬的气力之大,就算文式辰有意隐忍,也忍不住倒抽口气。
“怎么样?”她松口瞪他,一双眼像会发亮似。“放不放?不放我再咬!”
“你继续咬,”他忍疼说道。“今天我不得你一句『下次不敢了』,我绝对不放你下地。”
这人——真跟她卯上了是吧?!
她就像翻江的蛟龙,手挥拳脚直踹,折腾得头脸都是汗。本以为文式辰肯定会挨不住疼松手。没想到,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她怎么胡搅蛮缠,别说投降了,就连他一双腿依旧直挺挺竖着,动也不动。
直到这会儿,她才蓦地明白,以往两人瞎吵胡斗,他早早罢手认输的原因,绝非是她理该得胜,而是他从没尽力。
向来自尊自傲的她,哪禁得起这刺激?
“你非要听我亲口承认我输就对了?”她一双水眸蓦地红了。
文式辰长叹一声。
抱着她娇瘦的身子,他高高凝视她眼睛说:“你怎么不想,我是心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