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林萌连忙了好几天,帮忙一个恶灵从最苦的无间地狱,请调到了不那麽苦的铁床地狱——虽然她认为要游过一座布满食人恶战的火海,然後躺在满是直立刀剑的铁床上还是有够惨,但至少比那个恶灵之前日生日死千回,被铁狗食啗脏腑来得好上百倍。
为此成就,林萌激动到大哭了一个小时,尤其是在她发现这样的成绩,居然还有奖励狱币的时候。她乐得以为自己已经披上了百宝苑的隐形衣,或者是装备上了一双小翅膀。
而大目鬼王也难得给了她一点好脸色,用“正常”音量对她说道,这就是他们为什麽不让机器人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
机器人无心,不会因为恶鬼的悔改而助长任何慈悲心念,而像林萌这样的临时“鬼厮”,反而更能受益。
只不过,大目鬼王给她的好脸色没持续多久,因为当巨雷鬼王拿着阎王令,说要将她调到直属於阎王底下的“特务部”当“特使”时,大目鬼王原本就不善的脸也顿现出青面獠牙恶想,吓得林萌和胡黎南抱成一团。
大目鬼王一拍桌子,对着巨雷鬼王痛骂道:“『特使』个鬼!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养虎为患!”
爸桌摇晃了几下,却不及一旁的林萌和胡黎南抖得厉害。
巨雷鬼王声震天地说道:“阎王当初成立『特务部』的用心是希望能救拔更多众生,而她显然与恶灵有缘。平均百年才有一个恶灵起懊悔之意,她才来多久,就让她给遇到了。”
“我不管她要救多少恶灵,但是『某人』自欺欺人,不敢承认他心里有其他念头才是我要计较的事!”大目鬼王猛踩地两下,把房间闹得轰轰响。
“他向来说话都是这麽气呼呼的?”林萌小声问胡黎南。
“好像是耶。之前就有新来的『鬼厮』被他吓到说想解约去投胎。”胡黎南压低声音回答道。
“你们两个再吵就给我滚出去!”大目鬼王抡起拳头,朝他们一挥。
十步之外,林萌和胡黎南都感觉头顶被捶了一下。
“这是我的地盘耶,我的办公室耶,干嘛打我?”林萌捂着头,鼓着腮帮子不情愿地说道。
“你给我闭嘴。”大目鬼王双臂交握在胸前,瞪着巨雷鬼王。“总之,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是不会放臭丫头离开的,『他』一遇到她就没好事。”
林萌觉得他们的对话很奇怪,好像跟她和阎王有着密切关系一样。但她和阎王明明完全不熟,她不过是迷恋他的小小表厮一名罢了。
“你担心什麽?他未来的路已经决定了。”巨雷鬼王镇定地说道。
“哪有什麽未来!永远就只有当下这一刻!一个念头就能让人从地狱到天堂,或是从天堂到地狱!”大目鬼王咬牙切齿地瞪着林萌。
“哇!你这句话说得很好。”林萌朝他竖起大拇指,立刻扫描手上条码,认真地在脑中想过刚才听到的话,好让电脑转化储存成文字。
哪有什麽未来,永远就只有当下这刻,一个念头就能让人从地狱到天堂……电脑萤幕上立刻出现这几句话。
胡黎南看着大目鬼王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他吃吃偷笑地把脸埋到林萌背後。
“总之,阎王令既出,事情就该依令而行。林萌先到我的『特务部』工作,排定时间後就会让她上去。”巨雷鬼王慢慢地说道。
“请问喔——这个『特使』就是阎王之前说要派给我的任务吗?”林萌问道。
大目鬼王完全忽视她的问话,只一心一意咆哮道:“她到你那里还能做什麽!分明就是想要给他们制造机会……”
终於忍受不了的林萌冲到大目鬼王面前,双手插腰壮大气势地问道:“厚!你不要老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阎王明明一副扑克冷脸,你却硬要把他说得很想对我伸出咸猪手的样子,你好歹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大目鬼王气愤地朝她跨近一步。
“你才给我闭嘴!表也是有鬼权的,我想问清楚『特使』的工作权利不行吗?”林萌昂起下巴,也装出龇牙咧嘴凶样。
“你被任命为前往人间的特使,下个月会有机会到人间即将死亡的恶人面前,用十分钟时间,在他们心里种下忏悔种子。”巨雷鬼王说道。
“酷,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我就知道阎王是个有心人!”林萌用力鼓掌,觉得这个计画妙不可言。
“有心你个大头鬼,你能上去都是拜他之赐!”她根本不知道她每上人间一次,阎王就得在地府多受苦一夜!大目鬼王忿忿地试去激动的眼泪,继续瞪她。
林萌愣愣地看着大目鬼王拭泪的模样,不知道他干麽那麽激动,只得装出认真模样,以严肃口气说道:“你放心,为了不辜负阎王的苦心,我一定会成功达成任务,好让他的付出更值得的。”
“正希望你如此。”巨雷鬼王说道。
“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目鬼王还在喷火。
“我什麽时候开始新任务?今天?明天?後天?”林萌打断大目鬼王的话,满脸热烈地看着巨雷鬼王。
“王这几天到『天居』开阎王会议了。”巨雷鬼王说道。
“你的意思还有其他阎王喔?”林萌睁大眼,不能置信地说道。
“废话,世界又不只我们这处星球。”大目鬼王不屑地瞪她一眼。
胡黎南看他们又开始吵来吵去吵了半天还没吵完,索性闭上眼睛蜷在林萌的座位上打起盹来了。
“拜托,我当鬼才多久,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啊。”林萌没好气地说道。
“别吵了。总之,王下周回来,林萌从那时开始到人间出任务。刚好王身边的『鬼侍』,提前功德圆满,在今日离开地府,而林萌在担任『特使』之余,也可以顺便兼任『鬼侍』。我跟阎王提这事时,他也同意了。”
大目鬼王脸色一白,大声说道:“不可——”
“可以可以!一千一万个可以!”头一次,林萌的声音吼过大目鬼王,用力点头又点头,双唇笑咧到不能再开了。
妈啊,她敬佩宫啸天牺牲奉献的心。可她更承认她内心小鹿乱撞,一想到能跟他多相处一会儿,她都是欢喜的啊。
“我也要去!我也要当『鬼侍』,我平常跟着王去巡狱,王的习性我最清楚,这个职务我最适合了……”胡黎南从座位里跳起身,直扑到林萌身边。
“你也是老前辈,干嘛跟我争这个职务啦!我人微位卑,最适合担任这种小喽啰的跑腿角色了。”她拍拍胡黎南的头,拉着他又叫又跳地,根本把鬼王们都抛到脑後。
大目鬼王脸色惨白地低声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知道。阎王说『天居令』今天早上已经抵达,他一个月後便可离开。我只是在让一切没有遗憾,而他应该也是这麽想,所以才会同意的。”巨雷鬼王也轻声回答道。
“我问你,是你安排她重新为人、来到这里的?”大目鬼王板着脸问道。
“她原本该有天寿三百年,我怎麽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折她的天寿,让她降生人间?”巨雷鬼王拍拍大目鬼王的肩膀。“我只不过是猜想,是不是有人的心念召唤着她,让她在『天居』一刻也待不住。”
“劫数难逃。”大目鬼王颓着肩走到门前,落寞地穿墙离开。
“再见。”林萌笑嘻嘻地朝他的背影大声说道。
大目鬼王甚至懒得应她一句。
巨雷鬼王朝林萌点头,身後巨型黑翅鹰般扬起,整个人霎时飞到半空中。“希望你好好做好『特使』及『鬼侍』二事,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会的。”
林萌朝巨雷鬼王一行礼,声未落地,巨雷鬼王已经扬起翅膀淩空飞出大门。
她欣羡地看着他的翅膀,想像自己飞在半空潇洒自若的模样。
她冲到条码机前,按下查询钮,伸出手臂上条码一刷,查询她的狱币存款。
“唉……”她嘟起唇。“就算已经加薪,至少还要再存两个月狱币,才能买到一对小翅膀。”
“你就要到阎王身边当差了,要翅膀做什麽?你可以整天都绕着他团团转!”胡黎南嘟着嘴说道。
“好好喔。”她傻笑地说道。
“真的好好喔。”胡黎南像个小泵娘一样揪着她手臂说道。
“我就知道你懂我的心情。”她拍拍他的头。
“懂懂懂。”胡黎南连点三下,一脸羡慕地看着她。
林萌拉着这个像她弟弟一样的小家伙,放声大笑了起来。
接下来,她会拥有新职务,可以到人间救人,还可以待在宫啸天身边服侍他,感觉就像从一个寻常粉丝瞬间被升级为偶像助理一样。
她死後的人生居然比死前还精彩,真是标准的“死而无憾”啊!
就在林萌的殷切期望下,终於让她盼到了宫啸天回来!
可是,问题马上来了——
接下第一件任务的林萌,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抵达宫啸天身边。
阎王住所位於宫殿最後方,她既没神力,当然只能凭双腿抵达。
而她这一走至少走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看到尽头。
她喘着气捧着一只木制托盘,上头搁着白玉酒壶及酒杯,行走在透着阴寒的黑色石子地上,黑溜溜眼眸不悦地瞪大,腮帮子也不自觉地鼓起。
天知道,光是要不踩到衣摆而跌倒一事,就让她走得胆颤心惊,偏偏两侧光可监人的黑色镜面地板,走得她心里忍不住嘀咕起宫啸天——
地狱乃是恶人之地,光是想到她这阵子所见到的肚破肠流、火炙刀割的地狱众生,她便毫无食欲可言。可是,巨雷鬼王说宫啸天每晚都要喝上一壶美酒。
这样会不会太过享受?
而且啊,这只白玉酒壶上还绘着玫瑰,实在是太娘、一点都不像阎王该喝的酒!
无奈的是,她只是一名『鬼侍』,鬼王们叫她做什麽,她都得乖乖做。
万一搞砸了这差事,不知道那些严惩的鬼卒大哥们会不会拿起刀戟,一枪贯穿她的肚月复。
想像力向来太丰富的林萌一想到这里,精致小脸拧得像颗梅子,身子也抖了好几下,只一对纤臂不敢乱摇,死命地抓着托盘,生怕有个什麽闪失。
好不容易,林萌走到了黑色长廊最底部的房间,举起右手的条码到方形感应区前一晃,黑色大门顿时无声地滑开。
屋内一色的钢琴烤漆般的黑,一只薄瘪、一张摆满了电脑与机械零件的长桌、一张大床、一片水绿色琉璃屏风,便是屋里的所有家俱。
摆饰这麽极简主义喔?真是让人失望。
地府建筑厚重典雅,所以她以为宫啸天住的地方应该更精致、更富丽堂皇、更像个王该住的地方。
“阎王,美酒送到了喔。”林萌把东西往桌上一搁,眸子好奇地瞟向桌上那些时花植草——地府里没有“生物”,不过那些机器植物,看起来还真像是真的。
“嗯。”琉璃屏风後,宫啸天沉声回应了一声。
“嗯”是表示要她离开,还是要她留下来?林萌想不起来巨雷鬼王的“鬼侍”守则里有没有写到这一条。
她记忆力差,只记得巨雷鬼王说,阎王每晚都要喝一瓶酒。
不知道里头究竟装了什麽,让阎王那麽喜欢。林萌好奇地瞄向白玉酒瓶。
虽然巨雷鬼王交代过,绝对不可以打翻、更不可以偷喝,但她稍微闻一下总不犯法吧。
林萌扭开瓶盖,凑近鼻子欲闻。
“你在做什麽!”
“我——”
林萌吓得差点打翻酒瓶,蓦一回头想解释,却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麽——
爆啸天仅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微湿长发半披在肩後,阳刚脸庞上的几颗晶莹顺着结实皮肤滑下,流过魁梧肩臂、古铜结实肌理,完全就是一幅性感男星写真封面图。
爆啸天把酒瓶拿到离她最远的桌边一搁。
“那个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他朝她逼近一步,微湿黑发披在额间,衬得黑眸更加深邃。“听到了吗?”
林萌不小心一口吸进他身上沐浴後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巴掌小脸瞬间臊红起来。
要命,她才二十岁耶,男友没交过半个,一个活色生香的果男——而且还是她爱的那一个,就这麽站在她面前。她如果镇定自若,那才不正常吧!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小鹿乱撞,不想他把她当成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孩——毕竟他是个已经活了许久的阎王……
“里头装的是什麽琼浆玉液,还是什麽仙丹妙药?闻一下都不可以喔,小器鬼!”她盯住他的眼,找碴似地咕哝着。
爆啸天锁住她黑白分明的灵眸,刚硬双唇一启——
“里头装的是毒。”
“毒?”林萌翻了个白眼,冷嗤他一声。“哈!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人没事怎麽可能去喝毒药?”
“想知道为什麽吗?”宫啸天大掌倏地握住她的下颚,拇指按上她滑细如丝的肌肤。
她对上他钻石般冷冽的眼,胸口中央的胎记突然一疼,痛得像有人用力拧它一般。
他的眼里有着太多悲痛,而那样的悲痛就如同地狱里的恶灵苦相,完全不是她所能想像或是负荷的。
“我不想知道了。”林萌後退一大步,莫名地害怕起他的答案。
爆啸天没阻止她的後退,也没能阻止自己往她逼近——
他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她无路可退,夹缝般地缩在他与墙壁之间。
他要她知道他是为了什麽而苦,即便她想不起来过往因缘,他也要她明白。
他原本以为他还可以在暗处看着她,没想到“天居令”来得太快,他即将卸下“阎王”一职,他与她应该就只剩这一段时间了。
爆啸天看着她瑟缩不安的模样,他的双掌啪地平贴在她的脸庞两侧,满足他想靠近却又不能逾矩的。
林萌乱了呼吸,却吸进更多他的气息。
头一回,她怕了他。
怕他眼里的不顾一切、不安他脸上的悲愤、恐惧着自己不知为何而害怕起来的心。
“你走开!不然,我接下来会做出什麽事,我可不敢保证喔!”她瞪大眼像女圭女圭一样任性地跺脚,伸手推他。
爆啸天黑目锁着她,嘎声说道:“我如果不喝这毒,就无法留在地府里。”
她呆住,双手停在他的肩上,忘了抽离。
“为什麽?”她脸色惨白,胸口正中央像是有人放火焚烧一样地痛着。
“因为地府、地狱乃是苦所,除了你们这里临时聘任的『鬼厮』之外,留在此地之人苦不是许了大愿来度众,便是发了恶愿来受报应的。”
“阎王也无法例外?”她不能置信地摇头说道。
“没错,那毒酒就是我要受的苦。”宫啸天望着她的眼,看出她眼里的担忧,他勾唇一笑时,所有的不释怀便在瞬间灰飞烟灭了。
原来,他求得并不多啊。
林萌盯着宫啸天唇边习以为常的笑,她的泪水无法克制地落下,她无法想像究竟要苦到什麽样的地步,才能让人这麽云淡风轻。
爆啸天着魔似地看着那一粒粒豆大泪水,用指尖舀起一颗,握在掌心里,让它的温热在他掌里流动着。
林萌这一哭,胸口胎记处火烧似的痛倒是渐渐平息了,她於是想去抓他的衣襟,偏偏他现在光溜溜,她只好改抓他的手臂。
“为什麽?为什麽要逼你喝毒酒?你做了什麽坏事?”她问。
她的温度和她的关心透过他皮肤,迷药似地钻入他的皮肤里。宫啸天张口欲言,但大掌却先握住她的小手。
他低头望着她,剑眉一拧——
然後,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麽。
她的手原来就这麽小吗?她的身形原本就娇小到像是可以让他将她纳入衣袍间一样?他有这麽久没见到她,久到连这些事都不记得了吗?
爆啸天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不自觉地又朝她挨近一步。
但他不敢抱她,只把下颚压在她的头顶,抚摩着她的发,希望能将她磨成片,揉入心坎里。
天啊!她快喘不过气了,万一昏倒了,谁来帮她做人工呼吸?等同被宫啸天圈在怀里的林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香艳画面。
她辣红脸,强迫自己睁大眼,镇定心神。
可是可是……林萌看着他近在咫尺到让她不得不起非分之想的结实身躯,她蓦地皱起眉,因为即便意乱情迷还是不敌她的好奇及担心。
“快说啦!不然,我会成为第一个因为好奇而死的鬼侍啦!为什麽你要喝毒酒?为什麽?”她把两人互握的手高高地举起发问。
爆啸天面对着她无知的眼神,灼热的心一点一点地镇定了。
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无论这回让她降生的愿力是什麽,他与她都不该再在痛苦间流转了。而他唯一能帮她的事,就是让她成为“特使”,累积助人的福报、功德,好让她能有机会再上“天居”。
爆啸天牢牢握了下她的手,又很快地松开。
“因为我发了恶愿,要在这里待上一千一百年。”宫啸天淡然说道,与她保持在一步之外的距离。
“见鬼了,你只是发了恶愿,就要每晚喝毒酒!那我那些小奸小恶小下流的念头,岂不是要上刀山下油锅?那个规矩是谁订的,订得这麽严苛……”
林萌小脸变得惨白,心头乱糟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麽,急着上前嚷嚷道:“谁订的规矩,我找他理论。”
“地狱的存在,如同地狱酷刑一般,不是谁能订下的规矩、都是人的念力造就的,我当初的恶念有多强,愿力就有多强,就该受多大的苦。”宫啸天低声说道。
“那酒有多毒?”林萌虚弱地问道。
他看了她一眼。
“你不需要知道。”
林萌一听,鼻尖就酸了,她压住抽搐了一下的胎记部位,皱着鼻子瘪着嘴,想忍住不哭。
“那……你为了什麽而发愿?”
她苦哈哈的小脸,让他差点出手,像以前一样搓揉她圆润脸颊——她啊,不管过了几百年、到了哪里,总还是这麽爱发问的小家伙。
“为了什麽发愿?”她皱眉看着他。“快点说啊,你们地府的人答话,真的很不乾脆,每次我问问题都要问两次……”
“为了一个女人。”他说。
她脸部表情一垮,腮帮子马上就鼓了起来。
“她值得你这麽苦吗?”
爆啸天看着她婴孩般无辜双眸,嘎声说道:“我不知道她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心甘情愿。”
林萌蓦地背过身,瞬间飞窜到角落,坐在地上放声啼哭了起来。
“怎麽了?”下一秒,宫啸天跃到她身边。
“呜……你别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哭得惨兮兮的样子!”她把脸用力埋入掌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哭得这麽难过,哭得好像心肺都要换出来一样。“我……早就知道你这种英雄气慨的男人一定要配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刻骨铭心都是痛的,我希望爱得平淡一点。”他後退一步倚着墙,看着她哭到抽搐的娇小背影。
百年的等待换来她的一场泪,该安慰了。
况且,他虽怨她当初离开得那麽突然,却知道她也一定记挂着他的。
爆啸天的大掌往身上一挥,替自己着好一袭黑色刺绣长袍。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感觉时间回到千年前——
当时,是他第二次要出发与他弟弟宫倾天征战的前一夜,她因为不能同行,倔强地不替他着衣,只一个人缩在墙角,哭了个昏天暗地。
“哇……呜……”林萌哭着,哭到眼睛睁不开,哭到她流不出泪时,她把眼泪鼻涕都往宽袖一抹,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呆呆看着反射在黑色漆墙上的自己——
还有她身後那道黑色身影。
她悄悄回头,宫啸天黑泽般的瞳眸定定瞅着她,好像她就是那个让他甘心饮毒的女人一样。
林萌捶着胸口发痛的印记,想让它好过一点。
“我会哭得这麽惨,是因为……”她一耸肩,想佯装没事,可就连自己都能察觉到唇角的上扬有多勉强。“因为我没想到会在地府听到这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且,我年纪还轻,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为了另一半牺牲奉献到这种程度……然後……”
“你走吧。”他淡然说道。
林萌肩膀一垮,有种被他当成陌生人、摒除在心门外的痛苦。
可他们原本就不熟的,都怪她太自作多情。
林萌默默地转身走到门边,再度用手臂条码在门上感应器刷了一下。
门应声而开,感应器萤幕则显示出“巨雷鬼王有令——『特使』林萌明天午间要到人间出使任务。”
林萌看着那几行文字,然後颓着肩离开了。
她现在不觉得能和他独处是多麽开心的事了,因为他心里有着一个让他心甘情愿饮毒的女人啊。
门,静静地合上。
几案上的白玉酒壶则开始冒出嘶嘶白烟,提醒宫啸天尽快喝了白玉酒壶里的东西。
爆啸天走到白玉酒壶前,长指抚着白玉酒壶上头的那朵玫瑰。
阳刚脸庞在敛去所有表情後,就像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像。
这酒有多毒?他耳边回响着林萌清脆的问话。
这酒根本不是毒,而——
宾烫铁浆!
不喝,就不能赎他当初为了她一人而杀尽千军的罪,不能在地狱里为王。
喝了,至少还挨到再见她一面,也算值得了。
爆啸天仰头将铁浆一饮而尽,至於之後响起的凄厉嘶吼,那便无须再多提了。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所以知道在极痛之後的昏迷时,他还能靠着梦境来安抚自己孤寂的心……
《情恸》
一千多年前,流金国——
在“流金国”东边的黄沙尘土间,“流金国”的王宫啸天正身披战甲,领着如云战士、千百骏马、骆驼等一批训练有素的队伍,踩着烫砂,朝着沙漠尽头的金色高原前进。
“流金国”白天如火烧、入夜却是冷风刮骨般的寒,这样的气候,让流金国的土地,根本长不出任何花木草石。
但,流金国却拥有其他国家梦寐以求的金矿。
金矿造就了流金国的富裕,而这一任的大王宫啸天,一上任便拿出皇家库存的半数金矿,引来千里外的沟渠水源,让百姓有水可用,又可耕田灌溉。继而又在全国广设学府,教导人民识字,且聘来异国工匠,教百姓嫺熟手艺。如此一名贤君,是流金国百年来难得不被百姓说上坏话的人。
然则,一个国家里就算有名君在位,却还是挡不住包藏祸心的小人。
只是这包藏祸心的小人不是外人,正是宫啸天的亲生弟弟与亲生母亲。宫啸天的母後姜氏难产生下他,从此对他深恶痛绝、日後只独爱他的弟弟宫倾天。
且这姜氏与宫倾天因为不满宫啸天削薄王室财富,独厚百姓,前阵子便领了一票不事生产的王室子弟以宫啸天“暴虐”为由,出兵想造反。
爆啸天为此事已上过战场一回,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留了他们一条命,将宫倾天放逐到高原边界、将母後软禁在後宫内,只为林萌的求情、也为了不落下他噬母杀弟的恶名。
他只是没想到宫倾天这批连民众看到都要唾弃的乌合之众,竟然还敢卷土重来。
因此,宫啸天此时才会二度领军征战,准备一举歼灭这批劳民伤财的不肖皇家子弟的巢穴。
“大王,天色暗了。”挨在宫啸天骏马身边的小兵,低声说道。
爆啸天瞪了小兵一眼,继而抬头看看天色,又望了一眼前方无垠的漠土——至少还要一天才能抵达高原。
“休息。”宫啸天对主将巨雷点头。
“驻营!”巨雷将军大吼一声,顿时声震云端。
军士们无声地卸下肩上包袱,百人为一单位,闪电般地在黄土间竖起一座座小山般的帐篷。
爆啸天的贴身护卫们则在大目将军的带头下,以快於其他士兵的速度筑起黑色主帐,架好了帐内大床、交椅及一张矮桌。
爆啸天下了马,而他身边那名抬头挺胸一整天的小兵颓下肩,差点像滩泥一样地倒在地上。
“王,休息。”大目将军站在主帐门口,迎入宫啸天。
小兵跟着宫啸天走入主帐里,大目将军亦随之进入。
帐帘才放下,那名小兵便呈大字形地倒地不起。
“我快累死了……”小兵可怜兮兮地瞅着宫啸天。
“谁叫你跟来的!既然要扮小兵,活该你跟着走一路受教训。”宫啸天板着脸,健臂捞起装成小兵的林萌,把她摆到交床上。
“轻一点、轻一点!”林萌一躺下,顿感全身腰酸背痛,抓着宫啸天的手哇哇大叫着。
爆啸天这回没宠她,还不客气地拧了下她的腮帮子——
这个家伙为了要与他同行,竟将服侍他的小兵绑在书房,还偷了那人的行军令,穿了小兵的衣衫,混进军队里。
此回行军,因为风沙大,士兵皆用布巾蒙住口鼻,而她的身形又与十来岁的小兵相仿,一时之间竟没人识破她的伪装。
直到第一晚驻营时,宫啸天与她对上眼,这事才泄了底。
爆啸天气到当场掀桌,好好教训了她一顿。林萌的被他的大掌打肿,整整三天都没法子坐下。
但是,宫啸天的怒气仍然没消,因为战事不长眼,任何人都可能有所死伤。
他可以忍受自己断臂、身残,却不想她有一丁点损伤。
“我果然老了,想我以前流浪天涯四处行乞,也没这麽累过……”林萌搂着宫啸天的手臂说道,唉唉惨叫着。
“你当军队是你行乞的地方?你想赖想躺想睡都可以随便吗?”终於找到机会发飙的大目将军瞪着这个身为王妃,却从来没一点皇室气势的女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最好明天就给我滚回去,否则所有人都要倒大楣。”
“为什麽女人上战场,就会倒楣?”林萌不服气地说道。
“以前的人都这麽说,就是没错!”大目交割瞪了林萌。
“鬼扯!”林萌插腰,不服气地回吼道。“如果女人上战场就会倒楣,那麽男人是女人生出来的,你们在战场上才要倒大楣。”
“你少诅咒我们!王,你如果再不把她赶走,我就要扭断她的脖子!”大目将军气得跳脚,大脸殷红得像要炸开来一样。
“明天一抵达高原那边,我会把她寄放在边境民家。”宫啸天冷然说道。
“不,我要跟你上战场!”林萌用力扯住他的手臂,但他完全不予理会。
“王太宠她了!会出事的!”大目将军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拜托,你哪宠我?”林萌朝着帐门吐舌头,义愤填膺地说道:“他都没看见你那天是怎麽打我的!”
“如果依军法处置,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吗?”宫啸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双唇仍不悦地紧抿着。
林萌瘪着唇,搂着他的手臂,仍是一脸的固执打死不退。“就算没命,我也要跟在你身边。”
“我不是少不经事的王,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亲自领军出战。”宫啸天挑起她的下颚,看入她慌乱的眼眸里。
“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你出征前作恶梦。”林萌想到那天梦里他碎成片片的模样,她往前一跃飞入他的怀里,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怎麽样也不肯松手。“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梦只是梦。”他好笑好气又好心疼地把下颚抵着她的发窝。
“不!”她作的恶梦经常都会成真。
林萌把脸进入他的颈子里,誓言似地说道:“生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你这个傻子……”
五年前,还是太子的他微服出宫,在一处僻巷内遇到了当时十五岁、无父无母、领着一票他国乞丐行走江湖,逃跑轻功甚似了得的林萌。
林萌救了当时被恶贼下了迷药,差点被杀害的他。之後,不清楚他身份的她,便以救命恩人姿态跟他上了路。
一路上她爱笑爱闹、对他毫无惧色且对他十分仰慕,竟难得地让一年笑不到几回的他很是开心,於是不顾大目将军的反对,将她带回宫里。
三年後,他登基为王,她则是继续留在他的身边爱他腻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及此生最亲爱之人。而他自然也就由她宠他怜他,并同样将她当成唯一的亲人及此生最亲爱之人。
去年,他让她认了巨雷将军为义父,不顾母後的反对,在皇宫之外依照人民礼俗,在百姓的见证下,迎娶了这个平民皇后。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宫啸天用下颚顶着她的头顶,环着这个只及他肩膀高度,娇小到可以钻进他的衣袍里,只专属於他,也只专心爱他的女子。
“这场战役平定後,咱们生个女圭女圭,可好?”他问,只想分散她的不安。
“好。”林萌抬头看他,眼里虽闪着水光,笑容却极灿烂。“生五个。”
爆啸天大笑出笑,低头咬住她的唇。“最好你有这个能耐。”
“是你怕自己体力不行吧……”她笑着回搂住他的劲子,回应着他的吻。
前方突传来一声巨响,整座帐篷轰然动摇了几下,马区嘶鸣及士兵的惊呼声也在同时响起。
爆啸天脸色一沉,搂起林萌,手持长剑飞步而出账门外。
只见前方烟雾弥漫,依稀可见前方多了一处凹陷的窟窿,而里头尽是士兵们的残骸。
林萌看着士兵们骨肉破碎的惨状,全身动弹不得。
因为在她梦里的宫啸天,就是被那样碎成片片的,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爆啸天看着怀里脸色惨白,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的林萌。他紧握了下她的手,便将她推到身後。
“巨雷!”宫啸天唤来巨雷,让他领军後退,避至安全处,再让士兵们挖出壕沟,莫让敌人再有机会前进。
等到一切布局完成後,宫啸天唤来负责观测远方的大目将军。
“方才发生何事?”宫啸天问道。
“前方来了几名黑衣人骑着快马,扔了些乌抹抹的东西过来,士兵们挡住了那包裹,然後几十人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目将军咆哮地大叫着。
“那是『炸药』。”宫啸天说出那样东西的名字。
“不可能!『炸药』不是千晨之外的东方国才有的新武器?”大目将军知道这东西,因为王曾经告诉过他们这东西的厉害之处。
“近来曾有异国舞伎及杂耍人物进出过母後皇宫内。”宫啸天身子晃动了下,脸色亦随之变得灰白。
“太可恶!这东西是拿来对付敌人的,他们居然拿来对付自己人!”林萌气到跳起来大叫。
“我们该如何再防?”巨雷将军从远方走来,大声问道。
“一颗『炸药』价值一座城池,我想以他们财力最多也就是……”
“将军,又有黑衣人来袭。”前方士兵大叫。
“所有人捂住耳朵找掩护。”宫啸天大声说道。
再一声爆炸响起。
“啊!我的腿……”士兵的哀嚎在黄昏血红太阳里响彻云霄。
铁与血的味道被大风刮起,呛得众人月复间不停作呕,更别提所有的人耳朵都被一连两声的巨响轰到只能听得见隆隆嗡呜……
林萌揪着宫啸天的衣襟,目光却没法子从前方血肉模糊的景象中移开。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她不能让他的弟弟害死他。
“救下伤者,全员撤退。调回在前方勘查的精骑队回防,对方显然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让他们回来守在最前线,将功赎罪,不许再让任何人靠近。必要时,以牺牲最少人为目的……”宫啸天向巨雷将军说完话後,又转而对大目将军交代。“将我母後带来此地,让她给这些屍首赔罪,看看她儿子做的好事。”
“是。”大目将军立刻衔命而去。
就在宫啸天还在交代事情之际,林萌瞧见一名黑衣人从士兵的屍体下方爬出,以飞步朝他们朝前。
林萌一看,想也不想地便朝着黑衣人飞身而出。
“萌儿,回来!”宫啸天大吼出声。
林萌哪管得到他的叫唤,她脚程轻盈,几个跃步便追上黑衣人。
黑衣人武功原较她为高,但一来怀里攒着一个包裹,忌惮着她这麽一扑上来,便连他都要送命,出手过招之间便忌惮了起来。
“你再过来,我炸死……”黑衣人看着小蚌儿给了他一个誓死如归的笑容,他脚步一乱。
“去死!”黑衣人抓起火药就要往宫啸天方向扔。
林萌整个人扑上黑衣人,将他身上的火药紧抱在胸口。
轰!
炸药在瞬间爆开!
再也没有黑衣人。
再也没有林萌。
只有满地残骸碎片了!
“萌儿!”
爆啸天大吼出声,挥开了左右拉住他的大目将军和巨雷将军,整个人冲到前方那炸出的窟窿来。
一只没被炸坏的小手搁在一片血肉里,几片衣料还在火焰里焚烧着。
爆啸天抓起那只小手——
那手还有温度。
他把小手贴在胸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残骸,努力地想知道萌儿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
她脸上的笑容呢?她爱跳到他身上盘住他的娇小身子呢?
她爱捧着他的脸的小手,怎麽只剩下这一只?
爆啸天双膝一软,高大身躯整个跪倒在血泊之间。
“为什麽?”宫啸天问着她的手。
“大王,请节哀。”大目将军陪跪在他身边,不忍看他如此悲痛。
巨雷将军站在远处,满是风霜的脸庞,在瞬间老泪纵横。
爆啸天抬头,悲恸过度的脸庞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像具石雕般地定在原地。
他看向远方,双唇一启一合地说道:“我做明君,因为她喜欢听到百姓称赞我。我不在乎母後、弟弟是否把我当成仇敌,我只要有她在乎我便好……她怎麽可以就这样弃我於不顾?”
巨雷将军掩面,不忍卒听。
“有敌军!”前方号鸣声狂乱大响。
爆啸天抬头,只看远方驰来一批军队,为首的正是他的弟弟宫倾天。
爆啸天握住她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
“我替你报仇,让他们全都给你陪葬。纵然我战死化为恶鬼,也要看着他为你的死受苦千年!”
爆啸天上了马,手握长剑击冲上前。
那一战,是流金国史上最惨烈的一役。
史书记载宫啸天在被炸药炸死之前,像噬血的魔,将任何接近他的敌军全都杀成身首异处、碎屍片片。屍块横亘在黄沙间,鲜血泥泞得甚至让马匹不敢前进。
而他的弟弟宫倾天虽找了东方国当成後应,却还是被宫啸天杀得片甲不留,最後甚至被制住,在火药爆炸声中与宫啸天一同身亡。
这一战之後,流金国皇室血脉荡然无存,太后成了疯人。
诸侯竞相争王,东方国则运来火药,利用所有人恐惧的心理,占领了流金国,流金国人民於是终身为奴,生生世世怨恨着宫倾天所造就的一切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