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灵躺在古树的凉荫下躲着烈阳,微风徐徐,周围不时还有清脆悦耳的鸟叫声,此景与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他极不相配。
从他前方经过的睡人见他浑身肮脏不堪,都掩起了口鼻快步走过,有个老妇人以为他是乞丐,丢了两枚铜钱给他。
班灵闭着眼随意地躺在树根上,听见铜钱的声音,睁眼一看,便将两枚铜钱拾起来放进腰袋里,一边坐起,一边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喊道:“多谢大娘!”
老妇人回头看他一眼,劝道:“瞧你人模人样,手脚健壮的,坐在路边乞讨像什么样儿?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好好找个差使做,你爹娘还等着你孝敬呢,可别这么没出息。”
班灵笑而不语,看着老妇人走远,倒头又躺下来。
六年前,父亲带着他前往“上方寺”求仙桃神药药,但是途中在“妙莲庵”大病了七日,虽然还是到“上方寺”不熟来了颗仙桃,可是下山赶回家已经又过了五日,重病的母亲等不到他们回家就已经病笔了,而那颗仙苦苦求来的仙桃隔一日也烂了。
案亲悲痛欲绝,安葬了母亲之后,想起“妙莲寺”圆寂女尼提到的“皇宫”、“天下的第十八个女儿”两句话,于是决定收起打铁铺子,带他离开沧州,前往东京开封府安身。
因为,只有东京开封府离皇宫和天子最近。
没想到,行经一处松林,路旁忽然跳出了一伙强盗砍杀他们父子,劫了钱财,班灵的背上虽然被砍了一刀,但幸好刀伤甚浅,只是昏迷在血泊中,让强盗误以为他已没命,让他逃过了死劫,然而被砍断手的班光石因失血过多,没有活下来。
当班灵从昏迷中醒来时,抱着父亲肢离的尸身哭了一夜,次日,收拾好父亲的尸身,在路旁挖一个土坑草草安葬了父亲,然后便漫无目地上路,背上的刀伤也不理会,由着它自行愈合。
小小年纪的他同时失去了双亲,身无分文,无人可投靠,饿了就向人讨食,天黑了就随处找个地方过一夜,偶尔会遇上好心的妇人给他梳洗更衣,让他吃顿饱饭。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流浪。
班灵原以为自己活不了太久,没想到他能像野猪一样生存下来。
时光荏苒,在他四处流浪了三年以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东京开封府。
开封府有三重反城——最里面的是皇城,也叫大内,再外一层是内城,是宫廷官署所在地,而最外一层是外城,多是民房,寺庙和街市。
班灵就流落在这外城中,连内城都进不了,更不用说皇宫大风了。
有一日,班灵找到了一间破庙准备栖身几日时,意外发现一个少女吊死在廊后的内堂,他从来没有见过吊死的人,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那个悬梁自尽的少女出神,看那少女生得眉目清秀,除了舌尖吐出、脸色苍白还有些微发青以外,其实看起来并不吓人。
这样年美丽、如花苞初绽的少女,为了什么原因寻死?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个疑问。
看到翻倒在地的椅子旁边还有双精致的绣鞋,摆放得很整齐,绣鞋下似乎压着一张纸,他好奇地抽出那张纸,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
妾身胡氏贞娘,见此遗言者便是妾身恩官,恳请恩官至金梁桥旁的胡氏饼店报信,定有厚赏,举家拜谢。
班灵把纸气折好收妥,转身就要去报信,但想到那少女仍悬在梁上,家人要是见了必定伤心不已,一转念,便把门板拆下,接着踩在椅子上把少女小心地解下来,轻轻地放在门板上,然后替她将绣鞋穿好,这才出门报信。
当少女的家人陆续赶到破庙时,见少女的尸身便哭得肝肠寸断,随后来了仵作验尸,知道是班灵将少女尸身解下,便留下他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仵作打量着他。
“班灵。”
“几岁了?”
“十三岁。”
“才十三岁?”仵作看了一眼他的身高。“你个子挺高,态度也很世故冷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班灵面无表情,心想任何一个孩子只要跟他有相同经历,绝对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世故冷静。
“你是如何发现尸体的?”仵作又问。
“我想在这里住几晚,所以就发现了。”
“你居无定所?没爹娘?没家人?”仵作皱眉看着他。
班灵摇摇头。
“你认识她吗?”仵作用疑问的眼光盯着他。
“不认识。”
“为什么发现尸体不赶快去报信就好,还要把尸身解下来?”
“我只是不希望她的爹娘看见她吊死的模样,怕她的爹娘受不住。”班灵淡淡地说。
仵作抬了抬粗眉。“你年纪还小,怎么就敢碰尸体?一般像你这样的孩子看见吊死的尸体早就吓坏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班灵不喜欢这个仵作问话的态度。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小泵娘,没什么好不敢的。活人跟死人没什么差别,而且她也不叫尸体,她的名字不是叫胡贞娘吗?”
在人家的爹娘面前尸体尸体地说个不停,也不管人家爹娘听了会有多难受。
仵作看他的表情更古怪了。
“以后别这么做,一发现尸体什么都别碰,免得惹麻烦上身。你先别走,等我验尸完,确定死因以后你才能走,要不然还得把你押到官府问话。”
“好啊。”
班灵耸耸肩,无所谓地站在一旁看仵作写验状。
仵作报完年月后,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念着,一边写。
“舌尖出齿门一分至二分,喉下痕迹赤紫色,脚下有为灸斑痕,梁上尘迹仅有绳痕一道,并无凌乱迹象,确系自缢无疑。”
仵作在胡贞娘的脸上盖上白绢。
“贞娘啊——”
胡贞娘的母亲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几乎晕厥。
班灵经历过父母亲去世的巨大悲伤,面对死亡他已经没有太多感受,但是此时看着死去的少女胡贞娘,还有她悲痛万分的父母,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因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连至亲都无法成为她生存下来的意义吗?
“小辟人,多谢你为贞娘所做的一切,这是一点赏钱,你请收下吧。”胡贞娘的父亲用红包了一两银子给班灵。
“她为什么要死?”班灵忍不住问出口。
胡老爹老泪纵横,哽咽地说道:“此间有个大财主郑员外看上了小女,硬要小女做妾,可小女偏偏心有所属,那郑员外言明今日花轿就要来抬,没想到小女性情刚烈,竟就先寻死了。”
班灵默默看着他悲伤的眼泪,只觉得手中的那一两银子沉甸甸的重。
那一回,拿着意外得到的一两赏钱,班灵找了一间客栈大吃大喝一顿,然后住进客房中很久都没有躺过的床上地睡上一觉。
从那日开始,只要听说有意外死亡或死因不明的案件,他就会到现场旁观仵作的验尸过程,有时候尸体被肢解或腐败得很厉害,没有人愿意收拾尸体或者对尸体的处理太草率时,他就会主动要求帮忙,不管再残缺的尸块或是腐烂得多严重的尸体,他都神色庄重并小心慎重地处理,常常让死者的亲人看了很感动,而他就会困此得到一两、二两不等和赏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他的谋生之道。
但是真正意外死亡的疑难案件并不多,而且一旦闹到衙门请求验尸,赏钱自然是衙门的仵作收下,班灵根本别想有机会,所以,他还是饥一日饱一餐的过日子。
就这样,班灵在东京开封府又混了三年,由于对验尸的好奇,渐渐跟几名仵作混熟了,多少可以听到一些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行内事。
仵作是极贱的贱役,家境小康的人家不愿与仵作通婚,仵作的工食银也非常微薄,但是班灵还是喜欢跟仵作混在一起,因为从他们那里得来的知识是遍览群书也学不到的。
这日午后,阳光毒烈,他躲在树下乘凉,好一阵子没什么疑难案件发生,仵作们也闲得无事可做,这也代表他有好一阵子没有饱餐一顿了。
他并不习惯挨家挨户乞食,有一回经过金梁桥的胡氏饼店,胡老爹瞧见了他便拉着他进屋安排他吃顿饭,等他要走时又给他带了好多块饼,所以,当他真的饿得受不了时,就会默默来到梁桥的胡氏饼店前,胡老爹要是发现他,就会热情地请他吃上一顿。
今天他照样饿了一整天,本来,打算日落西山后到胡氏饼店走一趟,不过刚才很幸运,老妇人丢给他的两个铜钱足够让他换到一个热包子了,可以让他再撑过一顿。
他闭眸闲躺着等日落,不过老妇人对他说的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着。
瞧你人模人样的,手脚健壮的,坐在路边乞讨像什么样儿?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好好找个差使做,你爹娘还等着你孝敬呢,可别这么没出息。
想想老妇人的说人话没错,他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总是这样四处漂泊地混日子,既没读书也没有当学徒学个一技之和工,要是爹娘看他像个乞丐般过日子,大概也会心痛地骂他没出息吧。
“喂!班灵!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干活去?”
班灵听见的喊声,立刻翻身坐起来,看见开封府的三个仵作顶着烈阳一齐朝他走过来。
“九叔,什么活儿?”
喊他的是开封府资历最深的杨九玄,年长他三十岁,他一直叫他九叔。
杨九玄说道:“白虎桥那儿死了十七个人,听说是被仇家杀的,尸体支离破碎,得一具一具拼好。今儿天热,尸身会臭得很快,得赶快去收拾,不过我们才三个人,干不了这么多活儿,你来帮个忙吧。”
班灵知道机会来了,连忙跳起身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不过,我想请九叔帮我在开封府落个籍,弄个差使。”
“你这小子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呀!”杨九玄笑道。
“我满十六岁了,不想再向人乞食过日子了。”班灵说。
杨九玄摇了摇头手。“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帮你安排什么好差使,最多当个衙役,或是捕快、狱卒、仵作、门役,可这些差使一年的工食钱不过几两银子,养不活一家子的人,你不如学个技艺还好一些。”
“九叔,我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够了,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好。”
反正他没有家人,家人对他而言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字眼。
“好吧,你想要什么差使?”杨九玄抚弄着下巴的胡渣。
“仵作。”班灵不假思索。
杨九玄怔了怔,皱眉说道:“跟活人打交道的差使你不选,偏偏选了个跟死人打交道的?”
“能帮死人说话也是好事。”班灵微微一笑。
“没人要干的差使你非要抢着干,我也没办法,好吧,那你就跟着我先当见习仵作。”杨九玄摊手苦笑。“走,干活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