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所有摆设看起来却又十分陈旧,空气中迷漫着一股寂静的味道,像是空了主人多年的房间。
从落地窗外看去,盆栽的数量以及室内处处可见的女性化摆饰来看,这一处幽美的小小天地,原本应该是属于女主人的专室。
然后,她看到西面的白墙上,还挂着一幅庞大且盖着布幔的画,一股意识命她走上前去,慢慢掀开那幅画作。
不一时,眼前出现一幅色彩强烈的油画作品,让她必须退后一步,才能将那一幅画的构图清楚而完整的呈现于眼前。
她先是退了一步,然后在画中看见了他;再退后一步,她接着在画中还看见一个躺在母亲怀抱中,睡得极为安稳的婴孩。
接着,她又退了一步。
这一次,她在画中看见一张低垂着脸,温柔的抱着孩子,样貌与气质皆与自己十分神似的女子。那女子就微笑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眼底眉间,尽是溢满着幸福的笑容……
那是她。
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乱了、慌了,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起来……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记忆,这儿却处处充斥着她居住过的痕迹?
这是一场闹剧吗?
一场恶劣的整人游戏!
蓦地,她想起了一开始与展名扬初相识之前,多次的不期而遇,以及种种巧合,还有他对她说过的话,他的眼神、他的笑容,这些联想让她情绪不断在积蓄着、膨胀着,心潮起伏,不住跪倒在地上,用双臂紧紧拥着同样颤抖的身体,试图控制住自己激动、紊乱的情绪。
朦胧泪眼望着四周的寂静,她迷茫思量了半天,脑海中的记忆却仍是一片空白,她甚至想不起七年以前,她与他究竟是如何相爱的?
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感到一阵茫然,浑身麻木的彷佛被寒冰所冻结,只觉一颗心剧烈跳动,几乎冲出胸来。
“这到底……”挺起虚软的身躯,她欲站立起来,双腿却像是背叛了她般地纹丝不动!
于是她将手臂伸向一旁的书柜,想借助书柜的力量支撑住身体,试着让自己站起来,却不经易扫落柜上摆放的一本手札。
就这样,在那一本无意间翻落的手札内页里,她看到了最熟悉的字迹,而众多重迭的影像此刻也像快门一样,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的脑海,彷佛看到记忆之门被打开了来……
屋内,很静。
与七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经过十数个小时的飞行,刚下了飞机回到家门的展名扬,很快发现自己的屋内一片凌乱,目光所及,无一不被掀翻得彻底。
他知道她还在屋内,如果她已经想起过去的一切,哪怕是片段的记忆,她也会等着他回家,向他证实一切。
将一对目光移向屋角唯一还半敞着的房门,他带着一颗彷徨的心,快飞来到房门前。
当他推开那扇门,即看见她整个人偎靠在墙角,僵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动也不动,只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他,神情无助。
“仪君……”他轻声唤她,试探的问:“妳怎么会在这里?”
但她显然没有与他迂回的心情。“我们曾经有个女儿。”此刻她的语气是肯定的:“对吗?”
他一呆,脸上盛满了惊讶:“妳都想起来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时的她,已经想起过去一些事,但都只是片断,并非全部。
在她记忆中,总是有个模样可爱的女婴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小眼睛瞅着她,时而对她牙牙学语,时而冲着她格格直笑,那一抹笑容如此纯净甜美,总是另她倍感窝心却又教她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那不是梦,都是她拥有过的曾经……
这一晚,展名扬将俩人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忍不住的哭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对女儿有长达七年的空白记忆。
“我很抱歉。”他声音因长久的克制而有些嘶哑:“当初我应该早点发现妳的不对劲,是我疏忽了。”
“不,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她声音彷佛自遥远地方飘来,显得有气无力:“是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样的考验,所以七年前的我,选择了逃避。”
她看起来疲惫不堪,他知道刚刚经历的一切令她心烦意乱,她的心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平静,他怀着一丝希望的问。
“告诉我,我们现在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对吗?”
“不。”她不想再轻易做出任何承诺,就怕给了他希望,又带给了他绝望。“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们之间目前的关系。”
“好,我可以等。”他不想和她争论。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先判他一个缓刑。
“如果我说,我的决定和七年前一样,你会恨我吗?”当她说着这些话时,音调冷静理智得近乎残酷。
“那么我只好劝妳最好不要再有那样的念头。”闻言,他努力镇定住自己,再开口说话时,已换了另一种口吻:“因为这一次,我并不打算让妳再离开我,我爱妳。”
“所以你以为爱,是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因为爱,他再次接近她、亲近她,最后让她重新又爱上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她已经失去的记忆、以及过去她对于他的种种伤害?
“不单单只是如此。”他淡淡的反驳:“我认为爱是所有关键的基础,也是平息痛苦的良药。”
“我不认为。”这样的爱太苦,也太过残酷!“一开始,你就不应该选择再次走进我的记忆里,我甚至不能向你保证,我还能不能记起过去的一切?”
事实上,她确实不能。
此刻她脑海中的画面全是零乱而破碎的,分不清哪些记忆的真假,哪些则是她在看过手扎内的纪录后自行想象出来的。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不在乎!”只见他双眸充盈着苦楚,所受的折磨似乎不亚于她。“只要我们还相爱,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记忆。”
他低下头来,柔情万缕的吻她,想吻掉她的惊惧,吻掉她所有悲伤的记忆,像个不让母亲独自出门的孩子,任性的紧抱着她,深怕他一松手,她就会像泡沫般的消逝,再度将他一人独留在这片空荡荡的屋子里,唯有孤寂与悲伤作陪。
但她却还是再一次推开了他,“别傻了!我根本就不该是你人生最终的选择,你若坚持和我在一起,未来你能看见的,就只是一场可预见的悲剧。”
现在他的爱只会让她倍感压力与束缚,而她就快窒息了。
“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洒月兑,也没有承担未来的勇气,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尤其是你。”她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冷淡而不带任何感情:“让我们学会放手吧,好吗?”
展名扬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吞噬一切声音的沉寂令人毛骨悚然,当她抬眸看向他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双眸盈溢着哀伤,脸上全是掩不住的痛楚与悲凄。
“就这样?”待再开口时,他声音似乎经过极度压抑,“妳已经决定了吗?”
“对不起……”她不愿意再说出更伤人的话,光是这样看着他,她心中的痛苦便如此沉重,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好吧。”他声音一点抑扬顿挫也没有,“如果这就是妳要的结果,我无话可说。”
最后,他松开了手,任她再一次走出他的生命……
数日后,梁仪君一如往常在花坊内工作,她的世界仍然如常的运转着,彷佛展名扬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因为她认为只要离开了他,她就会完全克服自己对他的思念,她的生活也会逐渐步入正轨,然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
只可惜,这一切全都是她自以为是的假象。
“妳这是自欺欺人!”在她的心底,他早就像生根似的盘踞着,她根本就忘不了他。
想起姊姊又再一次拒绝姊夫,梁馨怡便感到十分扼腕,为了让两人破镜重圆,她都不晓得从中牵线,当了多久的红娘?
“如果妳要在我面前提起他,那我劝妳可以把话省下来了。”梁仪君声音冷冷的,竭力保持淡漠,不让小妹看出她心底的悲伤。
“难道妳跟他之间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对于妹妹的逼问,她只是淡然回了一句:“我会把他给忘记的。”
“是吗?”冷哼了声,将姊姊的一切言不由衷看在眼底的梁馨怡,以一句简单的宣言,便夺走了她仅存伪装。“妳对自己可真有信心!”
如果她真的能够忘记他,那她就不会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于是,梁馨怡决定作个小小的试验,看看她这个固执的老姊,她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卸下伪装与防备,坦然地接受内心最真实的自己?
“对了,展大哥打电话给妳了吗?”
她闻讯转头,不解的看向妹妹。“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他还没告诉妳吗?”梁馨怡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他说他已经决定接受航空公司的调职安排,未来将长驻海外工作。”
听完,她脸上的神情久久无法从惊愕中复原,过了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她才重拾她的声音。“他是这么跟妳说的?”
“妳不是不在乎吗?”
这时,柜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这让梁仪君有机会喘口气,转身接起电话,没有回答妹妹的逼问。
但,今天的幸运之神,似乎不站在她这一边……
“我是名扬。”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嗓,让她听得一愣!“我现在方便跟妳讲电话吗?”
“嗯。”她轻应了一声,勉强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机械式地弯起嘴角,问道:“你最近好吗?”
“好。”他声音非常低沉,就像是靠在她耳边说话一样,“过几天我会离开台湾一阵子,我想……最起码也该先跟妳打声招呼再走!”
“是因为调职的事吧?”她的微笑虚弱极了,极力稳住情绪说:“这件事我听说了,你预计什么时候走呢?”
“下个月初二。”
那就是三天后了。“这么快?”
“原本公司早已有安排,我也是这几天才确定。”他的语气轻柔,就像个老友一般与她交谈:“临走前,我可以请求妳最后一件事吗?”
“你说。”
“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她能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时的心痛,也能想象此刻他有种种说不出的无奈,但是他越是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越是替他感到难受!
“好啊。”一颗泪珠滑下她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哽咽的点点头,试图镇静。“我答应你,我们会是一辈子永远的好朋友。”
深深凝望了对街的橱窗内,他最深爱的女子最后一眼,展名扬淡淡收回了目光,打开了暂停于街角的车门,柔声的说。
“我得走了,妳保重。”
“我会的。”不知一双深情目光就在不远处凝望着她,梁仪君缓缓露出一丝微笑,道:“一路顺风。”
“再见。”
就这样,在这一天展名扬转身与她道别的这一刻,梁仪君还不知道,这一通简短的电话,却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没有人必须为这件事负起责任,尽管它还是不幸的发生了--
自从展名扬的座车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严重追撞事件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了,他在车祸发生后第一时间就被送进医院,于生死间挣扎了一个星期终于抢回一命,却仍然未完全月兑离险境。
“他是我所见过最难以解释的病人。”
身为展名扬的主治医师,王茉希皱了皱眉头,将一对疑惑的目光从昏睡的病人脸上移向一旁的亲人,严肃而专业的道。
“展先生的脑部在车祸发生当时遭受到了严重的撞击,经过诊断,他右肩严重骨折,颅脑也有部份损伤,虽然经过实时抢救,昏迷指数也有逐渐回升的迹象,但就是迟迟无法醒来。”整个人就像沉睡了一般,令人百思不解!
“请问王医师,为什么我二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难道是车祸所引发的其它病因?”得知名扬发生车祸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到医院的展家大哥,早已在病床旁苦守多日,期间一直不见二弟转醒,口吻不禁也显得有些急躁起来。
“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一点!”在她以往的病历资料、医学研究报告中从未有过类似的病史,王茉希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又道:“他似乎仍有意识,只是不愿醒来。”
“不愿醒来?”那是什么意思?
“从心理学层面来说,或许病患在发生车祸之前心中已有个难解之结,而那个心结超越了身体之痛,让他不愿再醒来。”王茉希建议道:“依照目前这个情况看来,我只能建议家属试着找出那个足以让病患醒来的诱因,这个关键物可以是一样东西、一件事、或是一个人。”
“一个人……心结?”展家大哥喃喃重复念着这几个字,心中顿时若有所感!
难道在二弟的心底,他到现在都还惦记着仪君?
沉默片刻,展家大哥又问了句:“如果这样,他还是醒不过来呢?”
“任何脑部手术,都必须在一个月内清醒,如果一个月内没有醒,醒来的机率即降到十%,三个月内没有醒,成为植物人的机率即相对大增。”轻叹口气,王茉希又道,“在医疗上,我们已经尽力,而病患目前需要的只是醒来的动力,但愿你们能够如愿为他找到奇迹!”
言尽于此,主治医师一行人悄悄将病房内的空间留给了展家人,缓缓退出病房外。
正当展家人感到一阵心力交瘁之际,原本被叶凯茵给抱在怀中的小女孩,轻轻挣月兑开了婶婶,瞪着一双圆亮的眼睛,望向在病房门口静静伫足已久的女子,愣愣地喊了一声--
“妈妈?”
是谁在他耳畔低低切切,说着动人的情话?
这下妳开心了吧?这就是妳要的结果?
是谁紧握着他的手,为他注入了一阵暖意?
展名扬做错了什么?他唯一对妳犯下的错,就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妳的病,还为了成全妳,答应跟妳离婚!除此之外,他没有对不起妳,妳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赎罪?
是谁亲吻着他的唇,在上头流下泪滴,令他的心也感到酸涩……
姊,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是无辜的,妳不能老是拿自己的病当借口,将真正爱妳的人都拒于妳的世界之外。
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看着眼前的一切,梁仪君的胸口似乎被一把利刃穿过,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迅速传遍她的心!
她望着他,忽然想抛开所有的担忧,就如往日那样爱他,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再因为病情复发,而再度失去记忆的人,还能如何渴望爱与被爱?
“我以为这是对你,还有对我们的孩子最好的安排,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她的世界没有因为他的放手而过得更自在,空洞的生活让她失去原本快乐的动力。
渐渐的,她连怎么笑,怎么哭也都遗忘了。
若不是馨怡一席当头棒喝,狠狠打醒了她,哭喊的告诉她,就在她蛮横而顽固地把自己拘禁在自己的世界时,展名扬也即将一点一滴的流失生命,而这一切的悲剧,全都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
“在你眼底,我一定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对吧?”
她将脸庞浅靠在他心口上,听着他浅而缓的心跳声,沙哑而充满感情的道:“那么,你可不可以再让我任性一次呢?”她对着他的心呼唤:“为我醒来,为我睁开你的双眼,我与女儿都需要你……”
这几天,她经过展家大哥点头的同意,得以在病房内陪伴他,经常在他耳边跟他说说话,与他分享生活上的点滴,偶尔也会偷偷的告诉他,她已想起的过去某些片段的记忆。
最重要的是,她与女儿也终于相认,团圆了!而他们的女儿就如同展家大哥所言,是个令人心折又极为早熟懂事的孩子。
尽管出生后不久就失去了母亲的关爱,但女儿对她没有怨,只有满满的爱与思念,令她欣慰,却也令她感到愧疚不已。
自从母女相认以来,巧儿总是跟前跟后,亲亲热热的甜喊着她妈妈,一点也不面生,也不忸怩!
原来在她还是小女圭女圭的时候,名扬总是抱着女儿,父女俩一同分享着妻子的照片,向女儿述说他与她曾经是如何的相爱?
因此女儿对她并不陌生,甚至是相当熟悉的!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一天,小巧儿可以一眼就认出站在病房门外的她。
在他沉睡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与女儿又重新系起母女之情,虽然她对女儿的记忆依然近乎于零,但巧儿实在是个可爱又贴心的孩子,还跟她拉勾约定好了,只要爸爸醒过来了,他们一家三口一定要再团聚一起,永远也不再分开!
当时,她便允诺了女儿。
只要名扬能够醒来,实时她永远也无法恢复记忆,也要将所有的恐惧与理智抛丢在脑后,争取一回她要的幸福!
她叹了一口气,虽然最难过的时刻还没有来临,但她坚信所有磨难都会过去,也许不久将来,当她回顾起今日时,会大声嘲笑自己现在的莫名恐惧也不一定呢?
想着想着,她最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张温暖而厚实的大掌,轻轻地抚上她疲惫的睡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