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筑在地底下的天牢十分阴暗潮湿,只有供狱卒们休憩与拷问的空间有小小的窗户,恶臭冲天。
长期处在恶劣环境的狱卒们早已习惯,生平第一次踏入天牢的长孙嫣然却不断作呕,为了不让傅夏感到困扰,努力的隐忍,小手紧抓着衣摆,期盼自己争气些。
一名狱卒带着傅夏与长孙嫣然来到一个容得下二十几人的空间,“傅扎工,你先在这里准备工具,我去将犯人带来。”
“麻烦了。”傅夏点点头,接着打开布包,拿出牛皮制的刺青工具包,摊平在木桌上,里头整整齐齐的放着大小不一的雕刀。
“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她总算有机会与他独处。
“工作。”他低着头,简单的回答。
“我知道是来工作,但是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她噘着嘴巴,
他微微扬起嘴角,不让她看见苦涩自嘲的笑容,“做磨灭一个人后半生幸福的工作。”
“什么意思?”长孙嫣然依旧不解。
这时,方才的狱卒带着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手与双脚全被捆上生锈铁链的男子走过来,这彷若地狱爬出来的犯人肮脏污秽不堪。
她吓了一跳,倒抽一口气。
“坐下!”狱卒用力将犯人压在铁椅上,其他狱卒也眼着上来,合力把犯人的手脚固定在铁椅的把手与椅脚的铁环里。
“我是冤枉的,狱卒大人,请你帮我跟相国传话。”犯人不停的扭动,声音因为许久未曾喝水而沙哑。
“这我可不能做主,况且相国大人还向皇上禀报你的所有罪刑,被叛流放边疆已经是皇上给你的恩赐。”狱卒双手交抱胸前,悻悻然的说。
“真的不是我干的,请大人明察。”犯人不放弃,继续乞求。
傅夏停下准备工具的动作,转头看向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另一名狱卒,“他犯了什么罪?”
“他是个王爷,不过三个月前跑到城里奸杀了一名年约十四岁的孤女,由于百姓早已因为他仗势欺人的行径而苦不堪言,这件杀人事件发生后,迅速流传开来,相国知道了,立刻禀告皇上,最后皇上念在他是亲戚的关系,所以裁决流放。”狱卒忿忿不平的说,想起眼前的犯人所有的行径,忍不住紧握拳头。
“是吗?”傅夏狭长的双眸直盯着不断扭动的男子,眉头微微皱起。
“傅扎工,犯人已经捆住了,你可以开始工作。”站在犯人身旁的狱卒开口。
傅夏点了下头,利落的选了几把雕刀与碳粉,递给长孙嫣然,然后拿条干净的麻布,塞在腰际。
她接过工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傅夏走到犯人的身前,转头望向她,轻轻开口,“过来这里帮忙。”
“帮忙?”她诧异的睁大双眼,下一瞬间想起自己可是死皮赖脸的要跟着他,还振振有词的说身为徒弟理当帮忙师父,随即点点头,快步上前,不过因为害怕,躲在他的身后,离犯人有三步之遥。
他暗暗赞赏她的勇气,嘴角微扬,转头看向狱卒,“请问要在额头上刺什么字?”
“我看看。”狱卒急忙取出一本破烂的蓝色簿子,翻了几页,“上头写着,流放珠州的犯人,额头上刺‘犯’字,左边脸颊再刺‘珠’字。”
“我明白了。”傅夏点点头,从她的手里取过一把刀面较宽的雕刀,毫不犹豫的在犯人的额头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液瞬间流个不停,流过犯人的双眼与鼻梁,犯人痛苦的大吼大叫。
长孙嫣然赶紧撇开眼,紧抿双唇,克制住想要大喊的冲动,但是不中用的双脚忍不住频频颤抖。
伴随着喊叫声,傅夏的手没停过,换了好几次大小不一的雕刀,最后取出塞在腰际的麻布,用力抹去犯人脸上的鲜血,然后将肮脏的麻布丢在地上,朝她伸出手。
“把碳粉给我。”
“碳粉?”长孙嫣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工具,急忙将一只木盒递上前,“是这个吗?”
“嗯。”傅夏接过木盒,轻应一声。
当他的视线转回到犯人的脸上时,发现面目狰狞的犯人正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他不以为意,打开木盒,打算继续工作。
“你这低贱的扎工,竟敢如此粗鲁的对待本王。”犯人感觉到脸庞红肿刺痛,心生不满的怒骂。
扎工在这个国家是低下的工作,最大的收入来源是进入勾栏院里替妓女们刺上花花草草,好吸引男子的目光,也有一些金钱是来自帮绿林大盗或需要逞凶斗狠的暴民刺上张牙舞爪的龙凤,借以吓坏善良百姓。
然而最低贱、最被瞧不起、所有扎工最不愿做的就是帮犯人黥面,若是罪证确凿的犯人,被判刑后强迫黥面也就算了,毕竟那是罪有应得,在脸上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还有不少被诬陷的犯人,却因为黥面而无法重生,这样的罪过,官员当然必须负起最大的责任,为了赚钱而不得不为的扎工心底也不好受,因此,愿意帮犯人黥面的扎工少之又少。
傅夏抬起头,对于他的言论不予置评,薄唇微微勾起,“倘若我是低贱的扎工,那么仗恃着权势欺压百姓的王爷又算什么?”
他稍微施力,让犯人仰起头,随即将手上的碳粉覆盖在被刻了字体的皮肤上。
“痛……该死的扎工,不会轻一些吗?”犯人大喊。
“痛?”博夏加深嘴角的笑意,“如果这样就叫痛,那么当你一刀接一刀刺入女孩的身躯,她喊痛之时,敢问王爷可曾停下动作?当你一次又一次毁坏农民辛苦种植的作物时,可曾想过农民在下次收成之前,日子会过得多么苦?”
“我哪管这么多!你们全都是低下的奴仆,一出生就注定被我践踏在脚底下。”犯人高声大喊,打从心底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没有人愿意过苦日子,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得任人践踏,没有人有权剥夺另外一个人的幸福,倘若王爷不懂,那么草民深深的期盼着,来世王爷能成为你口中低下的奴仆,任人搓圆捏扁。”傅夏刚好停下手边的工作,从长孙嫣然的手上取过一只毛刷,刷去犯人伤口处多余的碳粉。
“傅扎工,辛苦你了。”狱卒急忙上前,解开犯人手脚上的箝制。
“狱卒大哥们也辛苦了。”傅夏轻轻的回应。
长孙嫣然发现,傅夏接下来连续替十名罪犯黥面,男女老少都有,当他询问过该名罪犯犯了何罪之后,手劲会因为这名罪犯是否罪证确凿抑或被诬陷而有所不同,当然也会因为犯罪的情节是否重大而改变力道。
她还发觉,当他面对的是明显被误判或因为不得已情况而犯罪的犯人时,深邃的眼眸总会流露出悲悯的哀痛,这才真切的明白,在他冷淡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暖、热切的心。
热血沸腾着,她水灵的瞳眸完全无法由他冒出薄汗的俊颜移开,她知道自己的心因为他而快速跳动,情感因为他而充沛。
说不上为什么、不过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眼前的他会是令她愿意厮守一辈子的男人,她想,姐姐与姐夫相遇之际,姐姐也和她有一样的心思吧!
淡橘色的光芒消失在远方的山峦后头,一高一低的身影缓缓的走出城门。
“好险狱卒大哥为咱们说情,看守城门的士兵才肯打开城门让咱们出城,要不今晚就得要睡客栈了。”不晓得为什么,城外荒凉一片与冷冷清清竟然让长孙嫣然感到舒畅无比,比起城墙里的热闹非凡,她更爱城外的与世无争。
“嗯。”傅夏轻轻应了一声。
“对了,师父今天拿到酬劳,做徒弟的我理当敲师父竹杠,要师父在稻禾香席开一桌,让徒弟打打牙祭才是。”她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再倒着走,灵秀的双眸对上精锐的眼眸,扬起灿烂笑容,“听说稻禾香的饭菜十分美味,还听说米饭不只有嚼劲,还弹牙,下回师父带我去尝尝,好吗?”
“嗯。”他扯动嘴角,望着她。
虽然夜幕低垂,他无法看清楚她的笑靥,但是她绝美的脸庞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坎深处,所以他能想象她望着他说话的神情,令他着迷不已。
“怎么只应了一声?”她抱怨。
“不然我该说些什么?”
“师父应该说……”长孙嫣然退回他的身旁,纤指放在唇上,想了一会儿才甜腻的说:“既然我可爱的徒弟想到稻禾香用餐,为师的当然要赶紧抽空带徒弟去太快朵颐一番,要不然明天中午可好?中午师父就带着徒弟与小燕一同进城……师父,你应该这么说才是。”
傅夏忍不住轻笑出声,“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还拒绝,就显得太过小气。”
“这么说,师父是答应了?”她开心的转头,望向他。
“嗯。”他颔首。
嗅闻着淡淡的稻香味,混杂着泥土与青草香气,长孙嫣然当不知道,目前暂居的家已经不远了。
是呀!她早已将傅夏那简陋的四合院当成她的家。
长孙将军府气派恢宏,里头一应俱全,奴仆成群,比起他家徒四壁,当然好过千百倍,但是她爱上了这里。
一个属于他活动的地方,有他过往回忆的地方,说到底,她爱上城外的荒凉辽阔,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里有她早已爱上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