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李国邦考上南部的一所国立大学,程可凉则在他的指导下考取了几张计算机相关证照。那个九月,他到南部去,她则凭着那几张证照接了李国邦的位置,开始每天深夜,带着耳机在线上帮玩家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另外,她自己架了一个网站,专接各种零散的案子做,点餐系统设计、服饰仓储存货、购物车系统、旅馆的住退房系统……等等,也兼做MSN英文对话练习,薪水加上这些外快,一个月大约有六、七万的收入。
每个月她都会转三万块到小婶的账户里——小叔留下四个孩子,学费、房贷、吃住,小婶一个人的薪水根本无法负担。
大叔、二叔都叫她不要这么傻,存点钱,要为自己打算——程可凉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想,当年小叔决定照顾她这个遗孤时,他们是不是也叫小叔“要为自己打算”?
真可怕。
需要帮忙时跑得远远的,连过年都不敢来看她,生怕她会要求金钱协助;当发现这个侄女念的是最好的大学,多益跟雅思都测出极好的成绩,还在一间有名的在线游戏担任程序维修工程师时,马上又跳出来做慈爱长辈样。住在台北的二叔还一直劝她把小窝退掉,搬到他家住,不用房租水电,一家人可以互相照应。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知道二叔夫妻俩在市场摆摊卖卤味,最近摊子不远开了一家连锁店,生意一下掉了好几成,于是将营业时间拉长,大人可以熬,可是,家里孩子都才十几岁,无法自己照顾自己,要人帮忙家务跟接送,晚餐也不能老是外食,而且老大的英文跟数学都不好,必须补习跟上进度。
她会骑车、会煮饭;家务没问题,念的是一流学府,国高中的英数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这才是“一家人互相照应”的真相。提供食宿,就想要一个免费女佣兼家教,最好女佣还能把打工的薪水拿出来补贴房贷,顺便给堂弟妹一些零用钱,那一切就完美了。
程可凉虽然才二十出头,但已经很懂人情冷暖了。
她没去说破二叔二婶的别有用心,只说一个人住习惯了,而且小窝就在学校跟公司的中间,上班上学都很方便。
二婶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还一直说,一个女孩子单独住在外面,怎么想都不放心,还是一起住吧。
她并不需要这种别有用心的亲情。
她真正的家人是小叔一家。
小叔小婶一直对她好,即使后来要她申请助学贷款,她知道那也是没办法,家里的环境她是知道的。
他们没办法再多挤出一分钱了,可他们从来没要她放弃学业。
读私校的时候,小婶总跟她说,住宿手洗衣服太累了,放假时带回来用洗衣机洗比较快。
她看着可茜、可浩、可君,可洋出生,五人的身高都依照年代刻在墙壁上,他们就是一家人。小婶从来没有开口要求她帮忙,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不方便住宿舍,又为了安全所以选择比较高级的小区,她会给小婶更多。
什么叫做“为自己打算”?
当初小叔义无反顾替她处理爸妈留下的各种问题、带她回家,甚至在当时未婚妻以退婚要挟他把年幼的自己送去育幼院时,可从没想过为自己打算啊。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宝石这几天很烦躁。
因为寒流走了,春天来了,小区里不知道何时溜进了几只漂亮的野猫,楼下野猫喵喵叫,宝石也跟着喵喵叫。
程可凉进出门时开始特别小心,生怕宝石一不小心溜出去谈恋爱,带回女朋友,然后生一窝孩子给她。
一只巨无霸已经很花钱了,她可无法再负担一窝猫猫。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关好窗户、进出注意,不让它有机可乘。
想当然耳,宝石更加烦躁。
于是有一天,她回家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门明明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小猪仔般的宝石居然挤了出来,三两步往外跑,她放下东西赶紧追。
五分钟后,顺利在小区草坪寻获逃猫。
刚开始宝石还一直往凉亭那望去,后来被她拎着脖子训了一番后,终于乖了。
“再逃一次家,我就不要你了,知道吗?”
喵呜~
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宝石只好每天在家里奔来奔去,在柜顶走走,又跳下来,在她腿边待个三十秒,咻的一声又往阳台去。
窗台、地板、洗衣机上面,跳,跑,跳,跑。
其间,故意打翻饭碗两次,抓破垫子一枚。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
那天是星期三,程可凉趁着下班跟上课中间的空档,赶紧把积了几天的衣服洗一洗,没想到晾衣服时,宝石突然窜出,死命咬住她刚刚洗好的运动鞋,好像那只鞋子是它的世仇一样,嘴巴咬紧紧、表情恶狠狠。
她试图取下鞋子,可巨猫头一撇,就见那只鞋子随着这个动作往窗台外飞去,还来不及教训近日脾气暴躁的宝石,就听见一声“啊”,然后有东西倒下的声音。
打到人了!
程可凉探出窗台一看,看到散步道上倒着一个男人、一台脚踏车,还有一只显眼的白色鞋子。
把宝石赶回房间,她连忙下楼。
拜托,千万不要有事。
大概是听到她的祈祷,当她奔下楼时,男人已经自己坐起来了,揉着头,显然那是第一冲击点。
还好没有头破血流,她稍觉放心,“你还好吗?”
“还、还好。”
听见男人回答,她松了一口气,“有没有受伤?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不用,我没事。”
男人说着就要站起来,但很显然的冲击后遗症导致他重心不稳,摇晃了下,程可凉见状连忙扶住他。
“你住哪一栋?我送你回去。”
她住的这个小区算是中高级的,保全工作很彻底,门禁森严,除了磁卡还需要密码才能进来,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这人又在散步道上骑脚踏车,显然是晨间运动,除了住户,不可能会是其它人了。
只是他们这个小区有点大——十二栋大楼,每栋都超过三十五层,保守估计超过一千个门牌,实在很难知道他住哪里。
“我住在……”男人话未说完,看起来又快要往旁边倒去。
程可凉看他晕乎乎的样子,有点担心,“还是叫救护车吧。”
“不用,坐一下就好。”
坐?这里是路中央啊,而且看起来快下雨了……她想了一下,提议,“到我家休息可以吗?等你好一点,再打电话给家人,请他们来接?”
男人欣然接受,“麻烦你扶我一下,头有点晕。”
程可凉点头同意。但他坐在地上的时候还不觉得,一站起来,妈啊,竟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到他的肩膀,好难扶……
千辛万苦把这个庞然大物拖回小窝,她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看他闭着眼睛,她想等会再问他电话号码吧。
宝石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居然躲在棉被里,一声不吭,她看了忍不住想,笨猫,猫在被窝里有什么用,尾巴在外面啊。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十点,她还有两个小时,虽然沙发上有个“意外”正在休息,但她还是决定如期完成计划——期中报告的资料收集。
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正预备打开计算机时,沙发上的男人说话了,“可以给我一杯吗?”
声音有点低,还满好听的。
“我只有速溶的喔。”她每次喝咖啡时都会觉得,自己也许是这个高档小区里唯一喝速溶的人。
她不是有钱人,住在这里单纯是安全需求。
“不要紧。”男人说,“我喜欢浓一点的,不要糖。”
于是,程可凉照他说的弄了一杯无糖浓咖啡。
闻到香气,男人睁开眼睛,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程可凉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喜欢速溶的味道,但还是很有礼貌的又喝了两口才放下杯子。
“好多了?”
男人点点头,温和一笑,“好多了。”
幸好。
问了名字电话,把人送回去,应该就可以结束今天早上的这场意外,再找下资料,她也差不多该去学校了。
“我叫程可凉,你呢?”
面对她的问题,男人笑了笑,“我叫……叫……”开口,笑容消褪。
看男人似乎有口难言,她颇感疑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中文不好啊,就算是中文不好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讲不出来吧?
“有件事情要跟你说。”男人很平静的看着她,“那个,我好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