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关系是……
周末，西门町到处是人潮，某间大戏院更因为强档影片的上映，挤得水泄不通。
卫敏凡手持两张电影票，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等候。
长发绑成一束马尾，一双漆黑大眼炯炯有神，五官亮丽，身材纤细苗条，加上颇有品味的穿着，年轻俏丽的她自然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正妹，若不是她脸上摆出的“冰山”表情，一堆男生早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小敏，你也来看电影？”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刘芳慧一发现她，满脸惊喜的走过来打招呼。
“嗯，因为很无聊。”相较之下，卫敏凡只是淡淡回应，白皙的脸蛋上没有太多情绪反应。
“你的位置在哪里？会不会跟我的很近？”刘芳慧好奇地看着她手上的票，发现有两张，霎时睁大眼。“你跟谁一起来？”她边问，还左右张望。
“小志。”
卫敏凡毫不隐瞒，刘芳慧一听，则露出“早被我猜到”的神情。不知为何，这让卫敏凡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人呢？”她又问。
“去买吃的东西。”
“喔。”刘芳慧点了点头，接着放低音量，好像在试探什么似的问：“小敏，你们总是在一起，不会腻吗？”
卫敏凡微蹙起眉，老实说，她从没想过腻不腻的问题，跟小志在一起，对她而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不会。”她说。
刘芳慧听了颇不以为然，摇摇头。“小敏，我倒是觉得你太依赖他了。”
依赖？卫敏凡愣住，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想多问一点，但刘芳慧很快跟她说声“再见”就直接走开，和一起来看电影的男朋友会合。
卫敏凡默默看着她，不自觉用右手食指轻敲沙发椅，周遭环境虽然吵闹，但她却能排除那些恼人的声音，安静地思索。
她跟小志究竟算什么呢？这是她最近常常思考的问题，尤其在面对同学和朋友们的异样眼光时，更让她觉得必须找出一个答案。
他们现在已经读高二了，可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在一起的时光，也不多了吧。
她会太依赖小志吗？如果没有小志……如果小志不在她身边……如果小志有一天离开她……卫敏凡的脑子里晃过一个个假设，她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小志的生活。这样就是“依赖”？
她的沉思一直持续着，直到乔玮志用双手捧着满满的食物回到她身边时，才被打断。
“呼，好多人！”
乔玮志的个头相当高，标准的篮球员身材，也真的是学校篮球校队的一员，对比卫敏凡的纤白，他就是活月兑月兑的健康宝宝，一身黝黑的皮肤完全反映他常在太阳底下运动的事实。
卫敏凡盯着他手上的食物。她从很久以前就怀疑过他的胃应该属于无限容量等级的，到底能装多少东西，好像永远填不满？
“你的。”他笑着将小一袋的东西递给她，里面装着她最爱的不加冰块纯果汁和洋葱圈。
她甚至不用开口，他就知道她需要什么，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现在要进去吗？”她喝一小口果汁。
“再等一下啦，外面比较舒服。”乔玮志坐在她身旁，大剌剌地吃着买来的炸鸡，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和她的闷冷不同，乔玮志是一个爽朗的人，很直线条思考；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也不至于自我中心，算是很替别人着想的体贴个性，加上俊俏的脸孔，也因此相当受学校女生欢迎。
卫敏凡凝望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问：“小志，你跟我在一起会腻吗？”
乔玮志嘴边有些油油的，边吃边用含糊的声音回答：“腻？不会啊。”
“我会不会太依赖你？”
她今天好像有点怪，乔玮志暂时停下吃的动作，颇仔细地观察她的脸。
“小敏，你是不是不想看电影？”他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算了。”卫敏凡有点泄气地叹道，然后咬着吸管，轻吸口果汁。
乔玮志不以为意，继续吃他的，他知道小敏的个性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让她自己想清楚就没事了。
就这样，直到电影开演前，他们都没再开口说话。
小敏，不要为难你爸爸，知道吗？
卫敏凡正在白纸上演算着复杂的数学算式，脑袋里突然闪过前几天她妈妈叮嘱的话语。她一抬头，图书馆的阅览室依旧安静无声，乔玮志还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她不自觉咬着左手拇指指头，暂时分心了。
那天，她到离婚的爸爸家小住几天，看着他对那女人亲密的模样，再想起过去爸爸对妈妈的好，实在无法接受。人怎么能变这么多呢？
即便她父母亲已经离婚好一阵子，她心里依旧抗拒。得知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也许不久后她就会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她却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乔玮志仍熟睡中，嘴角还有口水痕迹。她真羡慕乐天的人。
卫敏凡干脆一起趴下来，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的睡容……小志长得真好看，难怪总是收到女生的情书；更讨厌的是，他还很聪明，别人要读两遍的书，他只要读过一遍就记牢；人家来图书馆念书，他来这里吹冷气睡觉。
她微微一笑，突然想起刘芳慧在电影院对她说的话：小敏，我觉得你太依赖他了。
她真的很依赖小志吗？她不知道。他们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从还没记忆时就相伴长大，甚至她妈妈说过，自娘胎里两人好像就约好了一起出生。
他们在一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她不想依赖任何人，就算是小志也一样。卫敏凡坚定地望着乔玮志，小手握成拳头，伸向前，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乔玮志依旧闭着眼，浓眉微皱。
她再敲了敲，他发出不耐烦的申吟声，睡眠受干扰了，她继续敲啊敲，他终于忍无可忍。
“你干嘛打我？”他倏然张眼，朝她怒道。
“我没有。”卫敏凡若无其事地翻翻书。“是你的头自己来撞我的手。”
最好有这种事。乔玮志翻个白眼。
“现在几点？”他舒展一体四肢，随口问。
“七点多了。”她看也没看表就回答。
呵……乔玮志打个大呵欠。
“你要读到几点？”他眯着眼睛问。
“八点。”
“那让我再睡一下，时间到了再叫我。”说着，他又趴回桌子上，今天练球练到全身酸痛差点累瘫，在这里吹冷气小睡片刻正好。
卫敏凡看着他，脑海突然又浮现刘芳慧当时说话的神情，她蓦地合上书，口气冷淡地说：“如果你想回去，可以现在就回去。”
乔玮志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样，一直在一起行动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乔玮志搔了搔头，一脸迷惘。“奇怪？哪里奇怪？”
卫敏凡叹了口气。“小志，我觉得我们应该长大了。”
乔玮志愣住，张大嘴。“啊？”
“我应该学习没有你的生活。”
“啊？”
“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开的一天吧，对不对？”
“啊？”
“我想要一点改变。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跟你说话，也不会靠近你了。”
“啊？”
卫敏凡决定开始适应没有小志在身边的日子，她不要继续依赖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在一起的两个人，她只想让自己变得更独立。
听着小敏一本正经说完这一长串话，乔玮志简直是一头雾水，看她把东西收一收就一个人走了，也不甩他，他只感到错愕。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刚才睡觉时讲了什么梦话惹她不高兴？
乔玮志独自坐在椅子上，想破头也想不通。
“小敏！”
篮球场上的厮杀正惨烈，两队打得难分难解，但其中一队的前锋却一见到路过的同校美少女，立刻停下动作，扯开喉咙大叫。
那名美少女完全没理会他，当他的声音如一阵风吹过，不放在心上，默默走开了。
她真的不理他……乔玮志愣愣地瞅着卫敏凡逐渐远去的身影，感伤没持续多久，随即被一颗篮球狠狠砸到头。
“乔玮志，你发什么呆给我过来！”
经过教练一顿足足三十分钟的训斥加上跑操场十圈，乔玮志依旧无法从“为什么小敏不理我了”这个疑惑中解月兑。事实上，不管是处于挨骂或跑步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直都在分心想这件事。
他们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建立起来的，而是从出生到现在十七年从没有中断过的联系，怎么会突然说断就断？
“辛苦了。”
篮球校队的后卫，也是他的死党白宗明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和毛巾；乔玮志一接过来立刻猛灌水，人平躺在操场草地上，边用毛巾擦汗。
白宗明的外表斯文，有双秀气的单眼皮眼眸，他眯起双眼，仔细地观察死党脸上那副烦恼的表情，颇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失恋了。”
“什么？”乔玮志一听，倏地坐直身，一脸困惑。“你说我失恋？我又没有女朋友。”
“卫敏凡甩掉你了，对不对？”不理死党的反驳，白宗明继续他的推测。
“甩掉？哎……”乔玮志烦躁地用手搔了搔头，浓密的黑发在夕阳余晖下闪耀光芒。“我只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突然就不跟我说话……”
应该说，自从三年前卫敏凡的父母亲离婚后，他总觉得原本就很安静的她变得更沉默、心思更难以看透了；但他不在意，他相信他们的交情不会因此而产生变化，爸妈是爸妈，他们是他们，可事情真如他所想？他也不确定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理你，”白宗明倒是很有自信。“因为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
“你要知道女生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如果你不给她一个‘名分’，她就会怀疑你的真心。”这是白宗明流连花丛间得到的心得。
“名分？给什么名分？”乔玮志越听越迷糊。
“我问你，你跟卫敏凡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跟小敏？”浓眉蹙起，乔玮志很自然地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你看，”白宗明好像猜对答案似的，用力拍一下手。“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因为你只把她当成朋友，所以才甩掉你。”
乔玮志感到好笑的看着他。“干嘛一直强调什么甩不甩？我跟小敏本来就是好朋友啊。”他大剌剌地说：“不然你以为我们是什么？”
“在旁人眼中，你们根本就是一对男女朋友。”白宗明坦率地说：“要不是念在朋友道义，我早就对卫敏凡出手了。”那样漂亮的女生却配给对感情这么迟钝的男生，实在太浪费了，他不得不感到惋惜。
“出手”乔玮志盯着花心的死党，不知不觉右手抡拳。
“喂喂，只是想一想而已，你不要反应这么大……”这样还说只是“朋友”，谁会信啊！白宗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用一种暧昧的口气问：“老实讲，你有没有对她做过‘那种’梦？”
“哪种梦？”乔玮志还呆呆的，白宗明靠过去，在他耳朵旁窸窸窣窣几句，乔玮志霎时脸红，连脖子都烧起来了。
“你……你说……说什么……”
讲话都结巴了，看样子是有，说不定做春梦的频率还很高呢。“你这个人还真单纯。”白宗明模模下巴，调侃道。
“欸，好歹我也是健康正常的男人，做‘那种’梦有什么了不起，现实生活中我可是从来没占过小敏的便宜，我就算闹她，也没趁机模她胸部。”
瞧死党一副极欲辩解的模样，白宗明摇了摇头。
“有人说女生比较早熟，看来是没错，”他啧了声，嘴边一抹微笑。“不过我可能是例外啦，呵呵。”
“哎，真烦。”乔玮志不想继续自寻烦恼，倏地站起身。“我要吃一顿，饿死了！”语毕，也不管还坐着的白宗明，自己就走了。
这家伙还真是标准的乐天派……白宗明无奈地看着死党的背影，想起卫敏凡，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是……
“很抱歉，我不喜欢你。”
卫敏凡态度冷淡地拒绝眼前的同校男生，即使瞧见他清秀的脸庞露出失望的表情，尴尬地收回递出情书的手，她依然面无表情的看待一切，默默转身离开图书馆门口。
自从决定不再继续和小志的“两人行动”后，她不知道这看在别人眼里是如何解读，反正她也不在乎；但有件事却很明显──向她告白的男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一个冒出来，用各种方式想吸引她的注意。
老实说，她觉得很烦。她不晓得他们究竟喜欢她哪一点，但她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他们，有些人甚至还会偷偷跟踪她，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突然有点怀念小志陪伴在她身边，可是，这样好像就是在依赖他保护她……卫敏凡一边走在校园里，右手食指习惯性地轻敲着大腿，陷入沉思。
她喜欢小志吗？无庸置疑的，她很喜欢他；她一向不会花时间在不喜欢的人身上。可是小志呢？他应该也喜欢她吧，她想。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卫敏凡经过篮球场时，忍不住朝那边多看了几眼，这个时间篮球校队已经练习完毕，只剩下零星几人在打球。
乔玮志也还在，跟一个女生热络地讲话，那个女生身上穿的是外校的制服，正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给他。
卫敏凡深吸口气。她不想看这个画面，但心里深处却又不希望自己逃避。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
小志并没有拒绝，如她所料，他收下了情书。卫敏凡默默看着，心里是有些闷闷的，虽然她早知道小志是这种个性，不喜欢当面给人难堪。
他一直是个很好、很体贴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可是有时候，她会很希望他只对她一个人好，这种感觉随着他们相处的时间越久、年纪越长，也越来越强烈。
她想起自己的爸爸，也是个心软的人，最后为了不伤另一个女人的心，宁愿伤害她的妈妈，因为她妈妈比那个女人坚强，所以被伤害了。
小志也会跟她爸爸一样吗？
和他分开是对的，卫敏凡想着，没有多犹豫，趁着乔玮志还没注意到她之前，加快脚步离开。
“哎……”乔玮志一踏进房内，立刻将书包甩到桌上，累到身体直接摊平在床上。
越接近篮球校际比赛，教练操得越凶，他们几个队员都戏称这是为以后当兵在暖身，就算抽到海军陆战队也不怕……他睁大双眼瞪着天花板，考虑要直接睡觉还是起床背英文单字。英文老师严得跟鬼没两样，他本来都趁上课时先背一背，但最近他都在打瞌睡，很久没碰书……
眼睛瞄到书桌面对的窗户，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最近会这么累，隔壁的卫敏凡也要负点责任，莫名其妙不理他，当他是陌生人，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乔玮志心烦意乱的，干脆起床，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无法平息内心的郁闷。
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盒子，里头是他平常无聊用刀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橡皮。
她这样无理取闹，为什么我就得容忍？我乔玮志也是有脾气的！
乔玮志打开窗户，对面正是卫敏凡的房间，她的窗户紧闭，但灯亮着，人应该在。
他将那一小块橡皮丢往她的房间窗户。“卫敏凡！”然后，很不客气地大叫她的名字。
他们的“窗户沟通法”早在这个社区传出名声，社区每个住户都很清楚，不管晚上或白天，小志和小敏聊天的内容简直像广播节目，住户们一起收听。
但这回，卫敏凡没开窗。
乔玮志可不是轻易退却的人，再接再厉，每丢一块就喊一声，而且音量越来越大，连隔了好几栋的住户养的那只大黑狗都忍不住朝他咆哮。
“卫敏凡！”橡皮才刚丢出去，窗户刚好打开，恰恰打中卫敏凡的额头，她皱起眉头，恼怒地瞪着他。
“你吵到我了。”她口气冷淡地说。
乔玮志佯装呼口气，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被绑架了。”
很难笑。卫敏凡才想直接关窗，乔玮志紧急叫住她。
“嘿！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
乔玮志一副苦恼的模样，用手耙梳一头乱发。
“小敏，你在生我的气吗？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什么？如果你不想理我，至少跟我讲理由啊！”
卫敏凡安静地看着他，右手食指轻敲着窗户玻璃。“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关系，我想证明就算我没有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为什么要证明这种事？乔玮志真是怎么都想不透。
“你受了什么刺激？有人跟你讲了什么吗？”
“小志，你可以保证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面对小敏那双认真的眼眸，他愣住了。永远陪在她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而这个瞬间的迟疑，更坚定了卫敏凡的决心。
“不行吗？”她微微一笑。“那我也没办法继续跟你这样下去，我们应该长大了。”
她关上窗户后，乔玮志一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关好窗户，平躺回床上。
小敏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以前虽然常常被别人戏弄他们是老夫老妻之类的，但他从来不在意，因为他一直觉得他跟小敏不是老夫老妻，是比老夫老妻更特别的关系。
那是什么？
乔玮志觉得自己的头快爆炸了，就算想一整夜、一整天、一整个月也不会有答案。
小敏要他保证永远不会离开她，这有可能吗？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会傻傻的答应，因为他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而小敏也不可能会问这种问题。但现在是十年后……
我们应该长大了。
乔玮志将视线移到旁边的书柜，最底层有个盒子，装满读高中以后收到的情书。近来因为跟小敏冷战中，收到情书的频率有更增加的趋势。
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但在别人眼中，他跟小敏是一对，这种感觉很奇怪；可是，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真正交一个女朋友的念头，这样好像更奇怪。
也许我该交个女朋友，他想，除了小敏以外的女生，也许那样我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还有小敏对我而言是什么；他想，小敏如果在为这个问题烦恼，那我也应该仔细想一想，我究竟想跟她变成什么……
不知不觉，他累得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