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你没看见田小姐的办公室门上挂着『非请勿入』的牌子吗?……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店员湘琪故意把说话的尾音拉高拖长,存心教他难堪。奈何,横冲直撞走在前面的男人长得高大俊伟,而自己娇小似香扇坠子,伸手想拦却拦不住,只好踩着时髦的巫婆鞋小跑步追赶在他的背后哇啦哇啦叫。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他这么没礼貌这么不讲理的男人,都跟他说田小姐这时候没空,他却傲慢地打鼻孔淡淡轻哼了声,然后,像个不受教的野蛮人直接闯进去。
那男人回头淡瞥湘琪一眼,似笑非笑地向上弯扯棱角分明的唇线,伸手扭开办公室的实心雕花木门喇叭锁,像接受邀请般长驱直入。
「请问你是?」脚步声惊扰了正对着照片陷入沉思的田媛,她随手把镶嵌桂冠图案的相框搁回办公桌上,掀睫扬眸迎视这个闯入者。
「-就是田媛小姐?」面对迎接他的两颗清澄却浮掠哀伤的郁眸,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开口问。
「是。」她点点头。
「幸会!我叫韩烈。」他趋前自我介绍,并且伸出厚实大手握住她微凉的素纤小手。
「韩烈?」田媛若有所思反复咀嚼这一个星期以来,不断疲劳轰炸她的名字。
原来,他就是那个锲而不舍的韩烈?那个执意甚至扬言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要跟她买那尊芭蕾舞女圭女圭的韩烈?烦不胜烦的她不止一次交代湘琪转告他,那尊琉璃芭蕾舞女圭女圭是非卖品,他怎还不死心还不放弃,亲自跑来找她做什么?
「媛媛姐,对不起!我拦不住他……」湘琪扭着手指头——坦承。
「没关系!-先回前面帮忙。」她无所谓地挥挥手,示意湘琪离开。
「这……他……-一个人应付得来吗?」湘琪不放心地朝他翻了翻白眼,从韩烈的俊酷外表实在不难想象他是一个有着钢铁意志的难缠角色。
回想这一个星期,湘琪接他的电话接到手软,光是一再重复告诉他芭蕾舞女圭女圭是非卖品,至少重复说了五十遍以上,仍然撼不动他执意要买的决心。
「我今天来只是想跟田小姐面对面谈妥这笔买卖罢了,我保证遵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原则,绝对不会为难田小姐。」他唇角微扬地笑着挂保证。
「湘琪,-去忙吧!」她觑一眼腕表,四点五十分,每天下班时间至晚上十点打烊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刻。
田媛独自经营的这一间「串珠乐工艺小铺」,位在后火车站的服饰批发圈,专门贩卖各式各样漂亮的彩色珠珠供新潮女孩DIY动手动脑做自己喜欢的项链啦、耳环啦、手炼啦、发饰……等等,生意不恶。
「那……好吧!有什么事请-大声喊出来,我会在五秒钟之内火速出现。」湘琪这句警告意味十足的话是刻意说给韩烈听的,无非是在警告他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快回去-的工作岗位。」田媛又好气又好笑地把湘琪推出门外,回身招呼韩烈:「请坐。」
「谢谢。」韩烈拣在她的正对面沙发坐下来。
「说吧!我满心好奇,很想听听你非买芭蕾舞女圭女圭不可的理由?」
「我买下它是为了摔碎它!我要它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凉凉的口气跟冷冷的表情,摆明他绝对是认真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嗄?」他不是因为在纪念展会场一眼看到芭蕾舞女圭女圭至恋恋不舍的地步,而是……为了摔碎它?
这个充满厌恶的理由令她一直挂在脸上的礼貌性笑容霎时冻结,她无法置信地猝瞪一双汪汪水眸望进他冰寒的眼底,颤声惊问:
「你煞费苦心买下它,是为了要……毁掉它?」
「不错。」他冷血冷脸冷答。
「为什么?」
「它是我心中最大的痛!也是我最想剐除的耻辱标记。」
「从你怨恨的口气,似乎……知道芭蕾舞女圭女圭的模特儿是谁?」她小心翼翼问着。
「王若熏。」他神色复杂地瞟她一眼,满脸无奈地吐出他今生今世不愿再提起的名字。
「原来你认识若熏姐?」
「我跟王若熏……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
「认识就说认识,不认识就说不认识,何必故弄玄虚?」她轻蹙眉心。
「若熏跟我不只认识还曾经相爱,她是我的未婚妻。」
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回答,但,心细的她仍捕捉到他眼睛那抹一闪即逝的痛楚。
「若熏姐是你的未婚妻?」她再次错愕瞪眼。
这……不会吧?
若熏姐跟她哥田震相爱甚深,怎会平空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可是……见他一本正经的态度又不像在说谎。
「如假包换。」他自我解嘲的扯唇苦笑。
「若熏姐既是你的未婚妻,你的下半句为何又说不认识?」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免得被满溢的好奇心淹死。
「她变了!变得不再是我所深爱的专情王若熏,所以,我才说认识也不认识。纵然,今天她的一缕芳魂已飘远,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会瞒着我跟田震暗谱恋曲。」
他话锋一转,语带讥诮的冷嘲热讽说:
「呵!一个是知名芭蕾舞蹈家,一个是才华洋溢的琉璃工艺师,他们俩在世人眼中是金童玉女、是天造地设、是很相称的一对神仙眷侣,不是吗?」
「我真的不知道若熏姐与你有婚约关系。」她满眼困惑地直摇头。
「我相信-不知情,可是,-哥哥田震呢?」他逡巡她漂亮的脸蛋……企图寻找答案。
「我不清楚我哥是否知道若熏姐有未婚夫……」
「田震当然知道还一手操控,否则,他怎会选在我迎娶若熏当天偕她远走高飞,留下一个难堪的残局让我收拾,存心教我丢人现眼?」他深似黑潭的一对眼睛烧出两道浓烈恨意。
「嗄?」真有这回事?田嫒吃惊得呆住。
韩烈的眉头深深打结,再一次回想起结婚那天……当他兴匆匆乘坐礼车率领奔驰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到若熏家却扑个空,面临新娘落跑的窘况,害他在一干亲友面前丢尽颜面,不得不取消圆山饭店的百桌酒席,还得强忍摧心碎肝的痛在亲友面前一一道歉,让一向好胜的他不仅失掉面子也输掉里子。谁知,没多久就传来王若熏搭机罹难的噩耗,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让他因而颓废消沉了好长好长一段时日。
直到十天前,友人打电话告诉他,在田震的纪念展示会场里,有一尊酷肖王若熏的琉璃芭蕾舞女圭女圭作品陈列其中,他立刻-下手边的工作赶过去参观。
该死!
这一年,他把所有足以令他忆起王若熏的信件物品统统扔进火盆里烧掉,好不容易才将王若熏深植心田的甜美影像去枝去叶再连根刨除……然而,当他一眼瞥见那尊芭蕾舞女圭女圭的-那,空白经年的脑海像遭魔法师诅咒似的立刻召回他对王若熏的全部记忆,包括甜的、苦的、酸的、涩的……五味杂陈。
他心里明白唯有毁掉它,他才能从无垠无尽的痛苦记忆中抽离、解月兑。于是,他透过各种管道得悉该尊芭蕾舞女圭女圭的提供者是田震唯一的妹妹田媛。
可惜,他强烈表达欲购买的意愿始终得不到善意响应,田媛指示店员千篇一律回答他:芭蕾舞女圭女圭是非卖品。
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在他眼里物皆有价,只要价钱谈得拢,世上没什么是非卖品。
所以,他决定亲自跑这一趟。
「如果……如果,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愿意……我愿意代我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以为田震的夺妻之恨以及他们两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羞辱,凭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一笔勾消?」他饱含忿怒的火眸不客气直直射入她带着愧疚的瞳仁。
「那……那……我能代我哥为你做点什么表示补偿?」她忧色凝视他那张充满刚毅的俊脸,怎从眉、眼、鼻、唇,尽写着绝不妥协?
「补偿?-真愿意?」他有点邪气地扯唇轻笑。
「我愿意。」她缓缓点头。
「-开个价吧!」他一手横胸一手捏着下巴。
「开价?什么开价?」她一头雾水。
「请-开出芭蕾舞女圭女圭的价码,只要-肯把它卖给我,就是最好的补偿。」
「不!我说过它是非卖品。」怎兜了半天圈子,还是兜回芭蕾舞女圭女圭身上?
「它是王若熏,一个亵渎爱情的叛徒,根本不值得收藏。」他偏执的反击。
「或许,在你眼里它是爱情叛徒王若熏,但,它在我眼里是我哥对爱情的寄托。我哥把他对若熏姐的浓浓爱意全都揉进那尊芭蕾舞女圭女圭里,你以为我会将它卖掉,好让你摔毁它宣泄心头之恨?」
「-刚刚还说-愿意代-哥对我做些补偿,怎么前后不到一分钟,-就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我所说的补偿不包括卖掉芭蕾舞女圭女圭。不瞒你说,今天你就算捧座金山银山来,我也绝不割爱,我劝你还是早日死了这条心吧。」
韩烈紧闭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瞪着两颗点漆乌眸瞬也不瞬盯着她……
她穿著一件斜襟盘扣蜡染紫衫,一头中分的乌溜长发慵懒地披散在肩膀,白皙的鹅蛋脸嵌着一对翦翦秋瞳,秀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嫣红的菱角嘴,纤柔的外表散发一股飘逸之美。
他忘情盯着……盯着,心中竟生起一股邪恶的报复念头。
她的哥哥抢走他的未婚妻,如果,他也偷走她的心以报复田震的横刀夺爱,或许,可以稍稍安慰他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虽说「兄债妹偿」这个念头对田媛不公平,但,爱神对他又何尝公平过?他是那么真心深爱王若熏,然而,爱神回馈他的是什么?
真心换绝情!
他不知道人死了以后魂魄是否不灭?
若是不灭,那么,当田震的魂魄知道他要攫走田媛的心作为报复的祭品,田震的魂魄是否会痛?会伤心?会哭泣?
「你在想什么?」他冷冷-觑的眼,令她挺直的背脊透出飕飕凉意。
「呃……我在想,若熏都已经死了,我又何必还赶尽杀绝非毁掉芭蕾舞女圭女圭不可?田媛,我为自己的幼稚行为跟-说声:『对不起』!」想攫定她的心就得先追求她,想追求她就不能表现得太蛮横……他决定修正自己的狂妄态度,旋打直交叠的长腿起身跟她哈腰道歉。
「我很高兴你能打开心结。」没什么心眼的她,并未追究他的态度为何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只是很单纯的以为他终于想通了。
「咳……很抱歉!冒昧冲进来打扰-这么久……」他略显尴尬地抓耳搔腮。
「没关系。」
她礼貌地仰起美丽的小脸蛋朝他盈盈浅笑,水女敕女敕的左粉颊泛出一朵醉人的小梨窝,害他的心怦怦然撞击了下。
「那……我就不再多打扰。」他一向知所进退,知道自己不可以再继续逗留下去,否则,徒惹人厌烦。
「不送!拜拜。」她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拜拜。」
幸运之神今天特别眷顾韩烈。
正当他边走边苦恼该找什么借口再来亲近田媛时,甫步出店门口就发现玻璃门上贴着一张醒目的DIY串珠乐初级班招生海报。
「招生对象性别不拘……年龄自一岁至一○○岁……采小班制教学,指导老师:何英雄、田媛……」
他停下脚步,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招生海报内容,嘴巴刚念到田媛的名字立刻掉头折回店里,大步朝柜台方向走过去,他告诉湘琪:
「我要报名参加串珠乐初级班。」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报名参加串珠乐初级班?我没听错吧?」表情错愕的湘琪把两颗黑眼珠兜转至鼻梁瞪成一对斗鸡眼,搞不懂浑身散发阳刚气息的韩烈怎会突发奇想要报名参加最受婆婆妈妈姊姊妹妹欢迎的串珠班?湘琪有一股冲动,很想打开他的头壳,检查一下他是不是脑筋锈斗啦?
「-没听错!请给我一份报名表。」他弯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点桌面。
「你确定?」
「百分百确定。」他像在拍牙膏广告似,故意笑露一口整齐的白牙。
「喔。」湘琪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报名表递给他,忍不住多嘴提醒一句:「喂!我们的串珠乐课程开班授课已经三年,截至今天为止,还没有男人报名参加过。」
「别急!别急!等我填写好这份报名表格,就会出现第一位男同学啦。」他低着头认真详细填写表格。
「你会不会觉得一个男生跟一堆女生一起上课学串珠珠……感觉像个娘儿们?」她兜头浇他一桶冷水,无非希望他赶快打退堂鼓,免得以后每周固定看到他目中无人的——身影。
「男人学串珠珠像个娘儿们?我觉得……还好耶!更何况,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朝她耸眉扁嘴,龙飞凤舞的填写住址,连邮政编码都不漏。
「……」她为之语塞。
的确!
他就是那种我行我素还目空一切的男人,哪会在乎别人指指点点?该提醒的她都如实告知,他若一意孤行要报名,她只好照本宣科说一遍:
「初级班每周五晚上七点至九点上课,地点就在二楼,三个月一期学费四千五百元,教材工本费随堂另计。」
「好。」他从口袋掏出一只精致的褐色羊皮夹从中抽出五张千元钞连同填妥的报名表一并交给她。
「还要请你缴交两张月兑帽正面两-照片。」她旋转手上的原子笔,眨着眼睛一脸刁难的嘿嘿笑着。
「照片?我上课时补交。」他没好气横了湘琪一眼,就不信有谁会那么无聊,没事随身携带两张月兑帽正面照片到处趴趴走!
「那……你要记得周五上课时带照片来,到时候,我再补发你上课证。」湘琪填好两联式收据,撕下复写联递给他。「收据给你,还要找你五百元……」她「当」一声按开收款机,取出一张五百元钞给他。
「谢谢。」他把收据随手塞进西裤口袋,帅帅转身走人。
「等等……」湘琪叫住他。
「-还有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未上课之前决定取消报名,我们会把报名费全额退给你。」
「听起来很公道,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告诉-,我一定准时来上课。而且,我还打算上完初级班再上中级班、高级班,我保证往后将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周周都会见到我。哈……」他爆出一串刺耳的笑声,扬长而去。
「哇!韩烈报名参加串珠班这个笑死人的消息,我要赶快进去跟媛媛姐报告才行。」湘琪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她回头叫钟点工读生小云:「小云!请-代我站一下柜台,我有事要进去找媛媛姐。」湘琪往上掀开活动式柜台板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