谧儿睁开眼,已经是在醉尘书斋。子尘和朋坐在床边,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忽然之间,她很想哭。从踏进通州府那一瞬起,她就一直想哭。袁正、雨儿、狩鬼……一切一切交织在一起,血红色涌上,她几乎闻到了那极腥的血的味道。
眼前绯红一片,竟然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子尘见她眼中泛起红雾,心中一惊,忙抓住她手臂:“谧儿!你是在醉尘书斋!在你眼前的是我和朋!”
她不是在那条云白路上吗?那个半魂……在说着她的痛苦她的悲惨……她可知道,曾经有个女人,有着和她相似的命运,却比她惨上千万倍。
毕竟,那个半魂只是一时迷惑一夜缠绵,那个女人……却是被倾心所爱的人背叛……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在那个人心里竟然都只是欺骗。
“王璃姿……她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谧儿惨惨的笑了,“即使是魂归地府,在她心中,那个男人还是爱她,不忍心杀她的……这样,她也会甘愿一些,平静一些吧……”
“谧儿……”听得她忽然开口,却是说些奇怪的话,子尘心中有些忐忑。
“我骗了她。”谧儿抬起头,表情非常平静,眼中血色退去,“为了让她甘心去地府,我骗了她。”
“那个叫余名扬的男人不是不想杀她,他只是……没有成功……”那一刀其实极深,但是,刺的地方不对,“他刺的部位,是空。他只刺破了一层皮罢了。”
“怎么会?他不是刺入王姑娘的肝脏了吗?”子尘奇问。
“刺的是肝脏,但她已经没有肝脏了。她的肝脏……被她父母高价卖出,被人生啖入口……”她的肝脏是别人的,所以那个部位只是一层皮罢了,再怎样也无法受伤。
“处子的肝脏,据说可以益寿延年,更能固本壮阳……”谧儿语气冷极,“故有些达官显贵高价求之,有些贫苦人家女儿死了,便将肝脏卖掉。反正人也死了,能换来钱,何乐而不为呢?”
谧儿语气虽轻,子尘却在她眼中看到极浓重的悲哀。这种事情他虽也听过,却总当是无稽之谈。这样人吃人的事情,在他心中,算是惨绝人寰,凡是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如此做。但是,谧儿的话他不能不信。况且,最大的残忍,在昨晚便已经到了一个顶点:骗鬼之清白以长自身之灵力,之后便将其杀掉……所谓的狩鬼,才是真的恶鬼。
“谧儿,不要想了……”子尘看着谧儿强作出的淡然,心中怜惜,紧握住她放在被外面的手。朋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他低下眼,一会儿又抬起,做出一副天真状:“是啊是啊,因此那位王姑娘才不至于魂飞魄散,也算是因祸得福哦。”
谧儿闭上眼,只觉得手上传来子尘手中的温度,竟是炽热无比。心中的凄凉一分一分有了融化之意,慌张与迷乱也渐渐平复。
安心……人的身体,人的温度,竟然能给她如此大的安心的感觉……在那云白路上,若不是他支撑着她,她怕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吧……她的坚强,她的冷漠,她的淡然,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经不住一点冲击。
五百年的漂泊让她看了太多,让她学会漠然,却没有办法让她真正的从心结中解月兑。当那女子向她倾诉往日时,她几乎承受不住铺天盖地的鲜血而昏厥过去,若不是有他……谧儿睁开眼,眼前是子尘的脸,担忧和关心清晰的摆在他脸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似乎要把他的力量通过手传给她一样。
“很痛吧?”谧儿放松了手上力道,眼光落在子尘的衣袖上。她缓缓坐起,伸出另一只手撩起他的袖子,不禁吃了一惊。
子尘一条臂膀上满是抓痕和淤痕,青青紫紫的,交织成可怖的图画。他原来的长衫已经被谧儿抓破,回来后换了套衣服,也大致上了药,却没来得及包扎伤口,血仍从伤处沁出,伤口周围红肿。
“没有你痛。”子尘看向谧儿左臂,那上面是谧儿自己划出的血痕,长长的,已经上了药包扎好,“我只是痛在身上,你却是痛在心里。”
忽然之间,心头好像有什么涌上,转眼漫过了整颗心。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让她全身颤抖,却又不知是喜是悲。眼中的水由血红转为透明,由冰冷变成炽热,沿着脸颊静静流下。嘴角却莫名浮起一个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带了点安心带了点喜悦的微笑。
朋在一旁看着,霎时间心中大恸。相伴百年,谧儿一向是淡然的坚强,几曾见她如此模样?原来,在他面前,她根本不曾表现出真正的她。
“谧儿……”子尘凝视着她,有一点慌张。谧儿笑得极美,泪水映着笑容,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现出几分红晕,看起来娇美异常。晶莹剔透的泪水一滴滴落下,像是牡丹带露——不,说牡丹的话,便是将她比俗了。她是红色的蔷薇,有着最坚硬的刺,却开着最柔弱的花。露珠从蝉翼般的红色花瓣上滑落,落在她红色的衣服上,落在她白皙细腻的手上,落在他心里。
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已将手臂环上她的腰,唇落在她眼角,吻去每一滴露珠。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像是怕会碰坏了她。但他的气息却带着些狂乱,灼热的喷在她脸上;手臂上的热力透过衣服,沸腾了她的血。
谧儿闭上眼,不再使力坐直,只是斜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着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温暖的将她包住。那种温暖和安心,是风也无法给予的。
好累,好痛……可是,他能分担她的痛,安抚她的累。
心中情绪好生奇怪,她却不想反抗,只是任那种酸甜苦涩忽喜忽悲的心绪将她没顶。风雨飘摇,她只要抱住他,便不怕这种侵蚀人心的感觉。
“张大,您抱够了吗?”朋眼光变了几变,最终还是用戏谑的语气问道。
谧儿脸上一红,推开子尘。子尘用怨恨的眼神扫了朋一眼,然后带着幽怨的看着谧儿:“谧儿,我不是在轻薄哦,我是认真的。”
谧儿脸愈加潮红,微低黔首,半晌没有言语。子尘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鞠躬作揖:“谧儿,是我一时忘形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唐突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喜欢你……这样吧……下次我会先打个招呼再……““我又没有怪你。”谧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头,一双眼中笑意盈盈,哪里有半分怒意?
子尘不是傻瓜,知道谧儿心已动,不禁一阵欣喜。想再将她抱在怀中,见一旁朋的眼光,又见谧儿眼中羞涩,竟是不敢。
“子尘,你把伤口包好,再去休息一下。一夜没睡,一定很累了。朋,你也是。昨晚我引魂术用得太甚,你离得比较近,现在大概会感觉头痛欲裂。”谧儿见他二人脸色有些灰败,说道。
“可是我不放心你。”子尘脸上跳月兑之气消失,带着几分严肃看她。眼神深邃,竟让人无法看清其中情绪。
“昨晚你在云白路上做了那么多事情,又封了天罡阵,狩鬼门不会不知道吧?”
谧儿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要是对方趁机……谧儿一笑,手一挥,一股红光射出,将床边帘钩射落,幔帐垂下。
“引魂使之名难道是幸至?地府之中我居第三,那些凡人能耐我何?况且……以他们的法力,想窥得我,怕是道行不够呢!“子尘和朋相视一眼,只好回房安寝。朋帮子尘上药,上得他鬼哭狼嚎。
敢吻谧儿,就要有必死的决心!情敌的手段,可是很恐怖的。
到了下午三人才恢复了精神,醉尘书斋仍是休业,他们坐在书斋内讨论下一步。
“那个叫余名扬的男子住在什么地方?”谧儿换了身红衣,气色看来好了很多。
“庆余堂,在西街街口,我陪你过去吧!”子尘答道。
“不行。”谧儿皱起眉,“你告诉我地点就好,你是人,同去只会坏事。”
子尘嘟起嘴,极为哀怨的看着她:“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哦……我一定会小心的……”
“这不是小不小心的问题……总之,今天晚上你好好呆在这里,不许跟来。”
谧儿冷下脸,语气冷峻。
子尘见她生气,也便不敢多言,指了庆余堂所在,看她和朋穿门而出。
庆余堂。
谧儿看着庆余堂的牌匾,一时间止不住颤抖。天色已暗,她眸中的闪光却清晰可见。
狩鬼……终于对上了……五百年的时间没有抹煞她的恨意,这些以着正义为名的人,她要他们不得超生!
抬脚迈入庆余堂,时间虽已不早,堂内却还是极热闹。看诊买药的人来来往往,伙计忙得分不开身。
“少爷,您怎么出来了?”一伙计见一年轻人从内堂出来,问道。
那人不答话,眼光炯炯,看向谧儿和朋的方向,一声冷笑:“我正愁没有灵力可吸,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朋,你先往外走。”这一定就是余名扬了,法力虽然不弱,却还是只能看得到朋而无法见她。他看朋走向门口,跟了上去。
“哼,何方小鬼,竟敢来此送死!”出了门,余名扬从怀中拿出一物件,月复大头尖,有些像水瓶。他将尖头对准朋,口中暗念咒语。
“吸灵力的法宝吗?”谧儿身形现出,看着那样物件。虽然不识此物,但上面隐隐发出的法力确是狩鬼无疑。
寻常鬼的灵力,狩鬼没有办法完全吸收,只能依靠一些法宝,尽可能多的吸取灵力。这东西想必是做此用场的。
“好强的法力,是王璃姿的灵力吧!”谧儿挡在朋身前,手只一挥便将瓶口冒出的光逼退,冷笑一声,道。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余名扬脸色有些苍白,瞪大眼问她。
“我不是人。”谧儿冷道,“狩鬼,我就是你们要狩的鬼!”
谧儿上前几步,也不见她是怎么动的,竟然将那物件拿在手中:“先在风寒的药中混入橙毒,将人害死之后再夺其灵力……狩鬼门为了处女灵力,倒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必是被东城恶灵逼到走投无路了吧……”
余名扬听她说得像亲眼得见一般,心中越来越慌乱:“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妖孽?”谧儿表情更加冷,“妖孽应该是你们才对吧!以除妖灭鬼为由,实际上只是为了得灵力而成仙。为了灵力滥杀无辜,坏六道轮回,你们当真不知这世上有报应这一说吗?你可以看看,除了袁正,所有的狩鬼都在十八层之下受苦呢!人死成鬼,狩鬼……难道你们就没有成鬼的一日?”
袁正的“终成正果”激励了无数人,为了成仙,不惜灭绝人性。
“哼,休要在此胡说!恶鬼害人,我们狩鬼是应天理而生,死后也定会追随袁祖师……”
谧儿心中一紧,狩鬼一门果然是相同的样子,眼前这余名扬道貌岸然,一口正义,竟像极了他口中的“袁祖师”。
眼前又出现红雾,谧儿忍了忍,将红色逼退。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狩鬼和她有斩不断的牵扯,她的卜术到这通州城内完全无用。这些狩鬼躲得隐蔽,她必须好好盘问他才行。
想到此节,谧儿再上前一步,拿出昨晚那把剑架在余名扬的脖颈上:“我不想和你废话,说,狩鬼都藏在哪里?”
“哈哈,你以为我会说吗?”余名扬仰天大笑,“为除鬼而死是我们最高的荣耀,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半句话来!”
“是吗?”谧儿举起手,不知拿出什么东西,“那……”
她话还没说完,余名扬叫了一声“啊”,然后五官中忽然冒出鲜血来,身上也不断喷血,将他灰色的衣服染成血红。
谧儿惊呆了,眼前又是一片血色。
“谧儿姐姐!他……他……他竟然飘起来了!”朋的声音将她拉回神,她闭上眼再睁开,看清眼前景象。
余名扬全身是血,魂已经逸出,却怎样挣扎都无法离开身体半尺之外。他的身体和魂一起浮在空中,向东方飘去。
东城恶灵!谧儿一凛,和朋跟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