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一直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他的脚陷在漫天的黄沙里,一步也动不了。我军、敌军、爹、子乔、二叔……所有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他想叫住他们,却开不了口。他不知道,留住他们又能如何。
他闭上眼睛,挡住刺目的黄沙。感觉到那些死去士兵的手,从沙漠里伸出来,掴住了他的腿、他的手、他的头……
突地,他睁开眼。
夜还未过。
他坐起身,将冷汗淋漓的脸埋进双手间,等着恶寒过去。
下了朝,曲铰楚被皇帝召进了御书房。
皇帝燕释坐在披着绣龙锦缎的龙椅上,细长的眼睛打量着他,语气和善地问:“皇妹的身体好些了吗?”
曲铰楚躬身道:“谢皇上关心,臣母的身子已大好了。”
“朕已下旨,另派王邵思前往边关,你不在时,就由他代理。伺况还有卫子乔在,爱将不必过虑。多陪陪皇妹吧。”
曲铰楚心头一片雪亮,知道皇帝有意除他兵权,但碍着曲家军的势力,不愿明目张胆地来,所以才骗他回京观察一阵子。
既知如此,他也就顺着皇帝的意思:“多谢皇上,末将便暂且在京里偷闲了。”
燕释见他毫无异议,心中反倒怀疑,但也不便当面说破,于是只点头道:“曲将军舟车劳顿,这三日多休息,列朝一事就暂免了。”
曲铰楚谢了恩,走出御书房,望着蓝天,深深吸了口气。
皇上心里的打算,他已经能猜到八、九分,但自己要怎么做,却还没法子决定。接下来,皇上不是要用指婚来绑住他,就是会借个名目杀了他,然后再把卫子乔等曲家直系部属全召回来,让曲家军变成他燕释的军队。
他长叹一口气,突然,眼前浮起一张平静却又灵活的俏脸。
……突然好想好想听听菱烟的声立音……
“曲将军。”
听到这个声音,曲铰楚又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果然就是齐王燕腾风,他如鹰般湛然有神的眼直视着曲鼓楚:“一路上辛苦。”
“谢王爷关心。”
燕腾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咱们也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明晚我在府里作东,替你接风。”
曲铰楚微笑道:“王爷的好意,铰楚心领了。铰楚是为采母病而回,不便一回京就赴宴,还请王爷见谅。”
燕腾风也不逼他,只看着他的眼笑道:“自然不怪你。那么,曲将军,你可要保重身体。”
听他最后四个字说得语重心长,曲铰楚知道他在暗示有人有意除他。但他完全不想介入皇位之争,他只是个武人,不管是他们谁当皇帝,他都不想介入其中。于是,他只躬身道:“谢王爷关心,”
他呼吸够了这儿的脏空气。这一刻,他只想飞回菱烟身边,吸一口清新的感觉,“爷!你回来了?”
曲铰楚才踏进拱门,就看见菱烟迎了上来。她的眼儿亮晶晶,颊上还有着一抹红晕。
一瞬间,他忽然失了神。
“累了吧?快来换下朝服,好好歇会儿。”
曲铰楚感染了她的好心情,笑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菱烟唇角噙着笑意:“没什么。”
曲嗽楚看着她不同于往日,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自己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刚才在朝中的气闷,一瞬间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匆匆换上轻便长袍,走了出来,正好和贝彦与周二撞上。周二有点古怪地笑道:
“我陪贝彦上街买东西去。”贝彦朝他眨眨眼,经过他身边时在他耳边低语:“把握机会呀,老大!”说完,不等曲铰楚回过神来,他们便出了拱门。
曲铰楚寻着药香来到园中的竹亭,菱烟正朝着一个小炉煽火,瞧见他来,便从上面的陶壶里倒了杯茶,微笑道:“爷,累了吧,喝杯茶提神。”
曲铰楚坐下,端起茶,一股淡淡的菊花香直窜进脑中,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他啜了一口,笑问:“这是茶吗?”
菱烟笑了:“当然是茶,只是不是茶叶泡出的茶罢了。它叫东坡茶,用菊花及枸杞泡的。今儿早上你出门后,我拜托周二叔帮我找了药材来,怕你回来时凉了,我把它放在小火上温着。你爱看书,最近又这么多事让你劳神,这茶可以保养眼睛,又能养肝滋肾润肺,你每天喝上一杯,不会让身体给累着了。”
曲铰楚怔了一怔,他这一生,从没有人这么照顾他。周二叔、铁烈等人虽然关心他,但毕竟都是男人,未免有点粗枝大叶,加上久在边关,何时受过这样的体贴。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反应。
菱烟坐在他身边,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了?不好喝?要加点冰糖吗?我以为你不爱甜……”
“不用。它……很好喝。从来没喝过这样好喝的茶。”曲铰楚凝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
菱烟放心地笑开了:“那就好,过些日子冷了,再炖点药膳给大伙儿补一补。你知道吗,其实药膳是不能乱吃的,也就是要依着四诊八纲,依人的所需来配定食谱。还要考虑风寒暑湿等节气、药物的四气五味等……”
曲铰楚凝视着她,这时的她热情专注,与平日那个淡然平静的她完全不同。明亮的黑眼像是要发出光来,细致白晰的脸颊薄薄染上了一层淡红,清脆的语音不像平时那般斟酌,而是单纯坦白地说着她想说的话。
好美。
他看着她的笑。她常常微笑,但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的笑意到了眼底,真正打从心底开心地笑。他也不禁跟着扬起了唇角。
他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笑着。而不是那凉凉的、苍白的笑容。
所以,他会尽一切所能,只让她能一直这么笑着。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瞧?”
曲铰楚‘怔,脸上微微一红:“我在听你说话,当然要看着你的眼睛。”
菱烟笑着替他把茶加满:“再喝点吧,消消气。”
“我有生气吗?”看着她倒茶的手,纤白如玉,突然,他只想将它握在手里……
他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菱烟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这么想,这不是太污辱了人家!菱烟这么相信他,他怎么背叛她?
“还说没有生气,从刚进门到现在,你的眉心都快打结了。”
他抬头望着菱烟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手一颤,茶就泼到了手。
“哎呀!”
叫的人不是他,却是菱烟。菱烟急忙倾过身来,拿着手巾包住估的手,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很烫的。我去拿冷水……”
“不用了,没事的……”曲铰楚怕她赶急了跌倒,连忙抓住她的手。
他抓住了她的手……
瞬间,他感到手指传来麻痒的感觉,却舍不得放手。她的手好小,好软、好温暖……
他就这样凝望着她,凝望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发丝……
菱烟看着他这样专注地看着自己,先是有些不解,然后脸色渐渐发白……
“周二爷,周二爷,快点,老夫人请爷过去一趟。”
拱门外的喊声惊动了两人,曲铰楚松开了手,菱烟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曲欤楚的心里微微一痛。他阻住要去开门的菱烟,自己走到上前打开门。门外一个中年仆人一脸不耐,抬头却看见开门的是他,吓得退后了一步:“爷……奴才以为是周二爷……失了礼数……”
曲铰楚皱起眉心,沉声道:“什么事?”
“明……明珠公主来访,老夫人请爷过去一见。”
曲铰楚冷冷一笑:“你就去回话,说公主是金枝玉叶,曲某一介武夫,按礼不适合晋见,多谢公主的美意。”
那仆人颤抖地说:“奴才遵命。只是……公……公主吩咐……要菱烟姑娘去……晋见。”
曲铰楚的脸色更冷:“还是我的话,多谢公主美意,曲某既不能晋见,曲某的奴婢岂能越礼越级拜见公主!你去吧。”不等那人回答,他就把门关上了。
一回头,菱烟正站在他身后,蹙着眉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他不喜欢她不开心,她应当像刚才那样笑着。
那样的笑,才是适合她的。
“没事,不用担心。”他对菱烟露出安慰的笑容:“不过是烦人的应酬罢了。”
“是公主来访,你不去好吗?”
“去不去都是一样的。你再倒杯茶给我吧。”他凝望着菱烟走回竹亭的背影。
终于,要开始了吗?连菱烟都想卷进去?
他知道,公主一心想要嫁给他,不敢拿公主的身份命令他。而母亲的吩咐,他大可不放在心上。只是……皇帝已把主意动到招驸马上头来了吗?可惜,他可以为燕国战死沙场,却绝不会像爹爹一样,娶一个女王回家供着。
他冷冷地想。
曲家,有一个公主就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