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儿靠在窗台上,望着黑黑的天空,「地藏王菩萨、城隍爷爷、孔老夫于、唐三藏、猪八戒、求你们保佑我爹不要让坏人砍头。」
喜儿撑着下巴,扁着小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好想爹啊!」
一个黑衣人突然跳到窗前,吓得欢、喜儿娘往後退了一步。
那黑衣人道:「不要怕,我带你们去见爹爹,好不好?」
欢、喜儿齐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云中飞。」
「云中飞?专门打坏人的云中飞?」欢、喜儿眼睛一亮,「你听到我们的祈祷,要去救我爹?」
「我都听到了。」云中飞的声音藏在黑布面罩之後,「我一定会去救他。」
喜儿道:「我也要去救我爹。」
云中飞道:「好,我带你们一起去救爹爹,好不好?」
「快点,快带我们去,爹赶快回来,娘就不哭了。」
「好!」云中飞迅速掷出预备好的信件,双手抱起两个小姑娘,「不要说话,我带你们去吃年香斋的桂花糖,还有松子糖、核桃糕。」
只见欢、喜儿腾云驾雾般地飞起,随着云中飞没入黑暗中。
盈儿安抚母亲入睡後,疲惫地回到房间。
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吉、庆儿拟好诉状,却没有人理睬,还差点被捉去打二十大板。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恐怕明天就得贿赂狱卒,去大牢见父亲最後一面了。
盈儿抹一抹泪,见窗户开着,回头一看,欢、喜儿不在床上,她吓得又打开窗户张望,还是不见人影。一转身,桌上平空跑出一张纸,字迹工整,像是坊间印书的标准字体,盈儿赶紧拿起来读了。
陆家兵分三路离城计划:一、欢喜先行;二、明日松柏寺上香;三、午时寺前有一黑马车等候;四、夫人盈吉庆速上;五、二日後陆先生月兑困,六,前往会合。因贵府人口众多,为避人耳目,故出此策,欢喜平安
无虞,勿虑。
是云中飞!盈儿颤抖着,泪水扑簌簌掉下,落在那朵熟悉的云上。他真的来救我们了,他知道爹是被陷害的,他要为陆家仗义执言了!
翌日,盈儿和吉、庆儿商量,决定按照云中飞的指示进行,不管是真是假,看在那朵云的份上,他们相信了。
来到松柏寺,因吉、庆儿面貌相同,为了不惹人侧目,盈儿叫吉儿在外头等候马车,她和庆儿则搀扶娘亲迳向大殿上香。
松柏寺香火鼎盛,人潮汹涌,门前小贩云集,车水马龙。看来云中飞选择松柏寺不无道理,这里马车行人来来去去,又有谁会注意到他们一家人?
盈儿拜过佛,持香准备到寺外香炉,却迎面碰上江万金和他的夫人。
江万金高兴地道:「盈儿,一个人来松柏寺啊?」
江夫人不高兴地打量盈儿,「她就是盈儿、你想娶的小妾?」
江万金道:「她现在是我们的弟妹,你们妯娌间要好好相处。」
「死鬼,不用你教三从四德。你自己花心,染指弟妹,被云中飞摔个半死,我和妹妹们都拍手叫好。」
「死贱人!你喜欢当寡妇吗?我偏不死,偏要再娶十个小妾,让你先气死。」
「哼!你不要以为巨浪帮就了不起,我爹是朝中武将,你敢惹我生气,我先教爹炸沉你的船!」
谈到岳父,江万金就气馁,但他不服输,「你爹炸一艘,我就要你们赔一艘,赔到把你卖掉。」
盈儿不想听他们夫妻吵架,远远看到山下吉儿在向她挥手招呼,他身边停着一辆马车。
「盈儿,你要去哪里?别走,我有话跟你说。」江万金不顾後头的母夜又,扯住盈儿的臂膀。
「我去插香炉。」盈儿扬了扬手上的清香,差点烧到他的猪头。
江夫人哼了一声,带着丫鬟入寺烧香,江万金低声和两个手下嘀咕几句,随之走进寺里,而那两名手下却是在原地监视盈儿。
糟!怎么办?盈儿在香炉前合十膜拜,对身边的母亲念念有辞,「娘啊!假装不认得我,有人在监视我,我走不掉,马车来了,你和庆儿先走。」
「盈儿!」陆夫人喊着。
「快走,不然一个也走不了了。」
庆儿会意,拉着母亲,低声道:「大姊小心,云中飞一定会帮你。」
盈儿眼睛酸酸的,「快走吧!你们保重。」
盈儿继续合十念佛,香烟袅袅间,她注视母亲和弟弟上了车,抬头向她这儿张望一下,踌躇片刻,终於走了。
盈儿舒了一口气,江万金的声音又在後头响起,「盈儿,还在拜啊!」
「我拜神关你什么事?」
「你是来拜你爹吗?真可怜啊!明天就要处斩了,难得他是一个好人,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乐捐三十两。还有……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可爱的小辣椒,当然要浇水呵护了,我那七弟不吃辣,只爱吃梨香院的小女敕桃,白白辜负你这上好货色呵!」
盈儿正色道:「大少爷,这里是佛门净地,请你不要胡言乱语。」
「呵呵!」江万金拉过盈儿,两个手下随即掩护在後,「我家那个死贱人吃素去了,我可不吃素,我要吃辣椒。」
他们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劫人?盈儿吓得大叫,但立刻被掩了口,两脚不由自主地被拖行,江万金逢人便道:「是我家跑掉的丫头,要抓回去教训教训。」
众香客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出面质问,就眼睁睁地看江万金把盈儿拖进他的大轿。
盈儿的嘴巴被用力捂住,身体也被另一只大手抱在怀里,她拚命扭动身子,感觉轿子摇晃起动,她更加惊恐地乱踢。
江万金抓紧盈儿的两手,用两脚箝住她的双腿,「别踢,待会儿踢坏,又要害我花一笔钱整修。」
盈儿大口喘气,「江万金,放开我!」
他凑近盈儿的唇,「小辣椒,我马上让你叫不出来,後山那儿清幽,我们去那边快活。」
「救命啊!」盈儿拚命别开脸,手指乱抓,却不小心扯开了江万金的衣服。
「嘿嘿!你等不及要帮我月兑衣吗?」他嘟起嘴,就要亲下去。
咚!咚!咚!有人在敲轿顶,敲得江万金眼冒金星,轿子也停下来了,他大怒,「做什么?继续走啊!」
「大哥,盈儿在里面吗?」竟是江离亭。
盈儿听到江离亭的声音,忘情哭喊道:「江离亭,快救我!」
江万金死命抱住盈儿,「闭嘴!」
江离亭掀开轿帘,咦了一声,「盈儿,干嘛跟大哥挤在一起?不热吗?」
江万金白他一眼,「我帮你送她回去。」
「怎敢让大哥奔波?」江离亭又用力敲几下轿顶,「大哥,你实在太有份量了,这顶轿子早已撑出裂缝,盈儿挤在里头,万一待会儿轿子坏了,你该不会向我收修理费吧!」
当江万金还在头昏脑胀时,又听到一声暴雷,「死相公,你要去哪里?」
江万金连忙把盈儿推出轿外,他的夫人正好率丫鬟赶到。
「我就知道你存心不良!叫你吃素,一转眼就不见人影,原来跑来诱拐弟妹。」江夫人把盈儿推还给江离亭,站在江万金轿前,一对肥女乃子往轿子里挤,「来呀!我也要坐你的轿子。」
「坐不下呀!」江万金推着她松垮垮的肉丸子。
「盈儿坐得下,我怎么坐不下?」说完,一转身,以山崩地裂的姿态,肥臀一坐,压住江万金的腿。
江万金发出惨叫,进退不得,虽然他手脚还有点功夫,但他夫人虎将之女,凶起来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可不是吗?她的手已经扭住了他的耳朵……
江离亭笑着放下轿帘,向轿夫道:「起轿吧!」
四个轿夫愁眉苦脸,艰困地抬起超重而沉甸甸的大轿,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而去。
盈儿揉着方才被捏痛的手腕,愣愣地掉泪。这一折腾下来,娘和吉、庆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独留她一人……
江离亭心疼地为她拢拢乱发,「别怕,没事了。」
盈儿缩开身子,「不要碰我!你……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她真的逃不过江家人?若江万金不来,江离亭还是会来,她终究还是走不掉。
「嗯!路过而已,顺便来求支签,正好看到大嫂在找大哥。」
「这么巧?」
「老天注定要我保护你吧!」江离亭好想抱住她那因惊吓而颤抖的小小身子,可是又怕她生气,「盈儿,不要走,跟我回去。」
「走?我要走去哪里?」盈儿警戒地望向江离亭,怕他知道陆家已离开之事。
江离亭搓着手,「我是说……以前我说要送你走,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走,我也不想再让你嫁给别人……」
一旦她真的要走了,他忽然难舍难放,就像剜下血淋淋的心肝,心痛难忍。
盈儿却是另一个想法,「江离亭,你终於露出狐狸尾巴。说什么权宜之计,娶我就是保护我,结果我还是受到欺负;说要送我们走,迟迟不送,害得我爹被陷害,现在你又说不让我走。」
「我没骗你!」江离亭黯然道:「是我失算。」
「别再找藉口了,反正从头到尾,就是你的骗局!」
「唉!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恶人吧!」江离亭苦笑着,「你如果要走,我也不会留你。」
江七少爷竟然也会叹气?盈儿如见天下奇观,可心底怎有一丝丝不忍呢?「怎样?我偏不走,我偏要和巨浪帮的恶势力对抗。」
「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江离亭,够了,你儒弱无能,我这辈子永远看不起你!」
不!江离亭暗想,有朝一日,他会让她爱到心坎底!
***
死囚牢中,陆胜原兀自哀声叹气。明天就要处死了,他胡里胡涂活了四十几年,为巨浪帮卖命二十五年,如今就要胡里胡涂死了。
这辈子唯一不胡涂的事,就是娶了盈儿她娘,然後生了五个好儿女。可是六百两银子,还不够他们过下半辈子啊!
吉、庆儿要进京赶考,需要盘缠;欢、喜儿仍需教养,也得存点嫁妆,还有盈儿她娘……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盈儿嫁给江离亭,日子应该还过得去,可江家人心险恶,生存不易啊!
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闪至,陆胜原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个黑衣人正在开牢房门锁。
黑衣人走进牢房内,立即放下肩上的人,低声道:「快更衣。」
陆胜原愣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陆先生,快!」黑衣人丢给他一套衣衫,「月兑下囚服,换上新衣。」
陆胜原如梦初醒,赶紧解下单薄的囚服,手忙脚乱地换上一套农夫衫裤。
黑衣人拿过囚服,为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穿上,再把那人移到靠墙的暗处,顺手在墙上画了一朵云。
「哈!云中飞!」陆胜原喜出望外,正义大侠终於来救他了,他可得瞧清楚云中飞是何方人物,回去好明白告诉盈儿她娘。
然而云中飞一身黑衣,脸上也是一块黑布,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精光,好像有点眼熟,等等,那声音……
「你?」云中飞不待陆胜原说话,就把他扛到肩上,低声道:「不要乱动、不要出声。」
陆胜原知道他来救命,乖乖地让他扛着。只见云中飞轻声踏出牢房,再锁上门,飞快掠过其他牢房,来到守卫的狱卒身边。
那两个狱卒趴在桌上昏睡,云中飞将钥匙挂回去,又是飞身掠出,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跃上屋顶,照着他日前勘查所画的地图奔走,约莫两刻钟之後,云中飞将陆胜原放在城外一间农舍外,牵过一匹马,递过一包东西,「陆先生,这是三千两银票和碎银,你骑马往南,中午到南门客栈,你再买马往西,晚上投宿西门客栈,明天再往南,碰到大江後,雇船往西,行走一日上岸,你的家人就在集贤村等你,我已叫吉、庆儿准备,然後你们全家再趁夜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陆胜原只顾注意那两只眼睛,忍不住满腔疑问,「你怎么会武功?我从没看过你施展武功啊!」
「陆先生,我说的路线,你都记住了吗?」
「呵,我记住了,就是集贤村嘛!」陆胜原跳上马,「我也记住你了。」
云中飞又道:「还有,盈儿来不及离开,你不要担心。」
「我不会担心了!」陆胜原虽是惊魂未定,却已大大放心,「你一定会保护她,她如果知道是你……」
「陆先生,快走吧!」云中飞在马上一拍,不再让陆胜原寒喧下去。
看看月色,他也大大喘口气,再飞身往城里而去。
天晓鸡啼,死囚房的两名狱卒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不约而同大呼一声,「睡得真舒服!」
两人对看一眼,「什么?你也睡了?」
「谁叫你喝酒?你那是什么酒,让人这么好睡?」
「是你自己说要喝的,你切来七八斤卤肉,吃饱撑着,眼睛一闭,两腿一伸,就睡着了。」
「你当我死人啊?快巡视一下,不要教人逃了,不然就拿你去充数。」
数了数人头,还好一个也不少,两人暗自侥幸,交完差又回家睡觉了。
近午时,提出犯人「陆胜原」准备绑赴刑场,只见他萎靡低头,始终不说话,死前酒菜也不吃,狱卒们看到肥鸡醇酒,顺手私吞加菜,再推着死囚出去。
午时三刻,监斩大人朱皎澜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心只等待接下来的豪华宴席。这次他为巨浪帮解围,劳心劳力,总算江百万感恩图报,为他准备一桌鲍翅燕参的十全大补席,以滋补他形销骨立的身躯,听说席设梨香院,还有美妙的曲儿可听呢!
朱皎澜不耐烦地瞧着日晷,嚷着,「好了,验明正身,斩!」
刀起刀落,俐落乾净,犯人也不喊冤。
盈儿在场外看完这场闹剧,她不知道是谁代爹而死,只知道云中飞确实是把父亲救出来了。
今早没有听到任何越狱劫囚的消息,她心中惴惴不安,只怕云中飞食言,未能救出父亲,待她到刑场一看,才知道人犯已经被调包了。
盈儿一路走着,开开心心地笑了。
朱皎澜喝了一口酒,皱眉道:「是谁在外面笑,打扰本官听曲雅兴?」
江离亭脸色一变,「请大人见谅,是草民的小妾,她父亲刚被处斩,是以得了失心疯,笑个不停。」
江百万怒道:「还不送她回去,在这边吵闹?」
朱皎澜道:「江帮主请勿动怒,看来她父亲为贵帮牺牲,死得壮烈,死得其所。你听,她的笑声多激昂,是为死者的赤瞻忠贞而狂乐;再听,她笑中带泪,是为死者哭泣悲号,感叹其牺牲殒落,流芳巨浪照日月啊!快!快备纸笔,本官要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江百万偷偷揉着太阳穴,痛苦地点头附和。而江离亭则抱住肚子,竭力克制不要笑出声,拿过文房四宝,「朱大人请写,草民先出去劝慰小妾。」
掩了门,江离亭先躲到花丛狂笑三声,却被花粉呛了一鼻子,擦擦脸,这才走到凉亭边,「盈儿妹妹,你还笑啊!」
「我开心,不能笑吗?」盈儿瞪他一眼,却是笑靥如花。
其余几个姑娘也说,「陆先生没死,盈儿姊姊当然开心了。」
江离亭惊喜地道:「怎会没死?他不是已经……」他做个杀头姿势。
紫薇道:「七少爷,你千万别说喔!是云中飞帮忙的。」
「哇!这个云中飞真是厉害,是怎么回事?」
盈儿露出多日来难得的笑容,「江离亭!你可别说出去喔!否则我就撕碎你的嘴!」
终於恢复盈儿本色了。她又提醒道:「你爹要你去收-,你可不要露出马脚。」
「放心,我狐狸尾巴也会藏好。」
「还开玩笑?我爹出事,你不帮我,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江离亭,在你爹面前,你可得遮掩得天衣无缝。」
「没问题,只要盈儿妹妹高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句话怎么不早两天讲?」盈儿瞪他一眼。
「算了!你们继续谈云中飞,可不知他是老头子呢?还是麻脸暴牙?」
「江离亭!」盈儿一声怒吼,众姑娘也同仇敌忾地望向七少爷。
「我不说话了。」江离亭赶忙跳开,「我还得进去陪酒,你们不要在这边笑闹,吵了朱大人兴致,到一边去吧!」
盈儿心情好,带着姑娘们起身离开。
下午的梨香院并没有其他客人,盈儿和姑娘们找个房间,拿了酒,边谈边喝。姑娘们有的累了,回去休息,也有睡足了,又来听盈儿谈论云中飞。不知不觉间,盈儿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直到华灯初上,已是醉态可掬。
江离亭赶来一看,「哎呀!怎么喝醉了,你们没有看着她吗?」
「七少爷,盈儿姊姊今天很开心,一直笑,我们也陪她喝酒,都没醉啊!」
江离亭看到地上的酒坛,「你们一人一杯,她可是喝了一缸了。」
「怎么办?我们扶她回房睡觉。」
「不,梨香院要开始忙了,你们快去梳妆准备,我带她回幽竹居。」
姑娘们散去,江离亭推一推盈儿,「盈儿,醒醒啊!」
「江哥哥,别拉我辫子。」盈儿眼睛半睁,右手一挥,人就跌了下去。江离亭赶忙扶住她,她在喊他吗?那年她三岁,他九岁,一见到娇憨可爱的她,就想扯她辫子,吸引她的注意。後来,她就不叫他江哥哥了,十几年来,江离亭三个字被她喊过上万遍。
他抱起她,哄道:「盈儿妹妹乖,江哥哥带你去买糖吃。」
「不要,你在糖盒子放蚱蜢,江哥哥最坏了!」
「我是坏!」江离亭将她拥入怀中,想让她听听他的真心,可她醉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又怎知他的心意?
「云中飞,我要云中飞……」
他走进幽竹居,为她解下外衣,月兑了绣鞋,让她安安稳稳睡在自己的床上。他仔细地凝望她,轻拂她的发丝,仍不敢碰她。
是有情,却无从说起他。
江离亭摇头叹气,正准备吹熄蜡烛,忽听得盈儿又在喊着,「江离亭,讨厌,轻浮,懦弱,大,花花大少……」
还是梦呓。连在她的梦中,他也是如此不堪吗?
「云中飞,带我走啊!」她竟在梦里哭了起来,哭得泪涟涟,像个找不到娘亲的小女圭女圭,那么无助而孤单。
哭着哭着,她爬了起来,头一低,就呕出一肚子的酒水糕饼。
江离亭赶忙上前扶住她,为她拍背顺气,「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
「我要喝,你管我!」盈儿半眯着眼,似醒还醉,脸上挂着涕泪,傻傻笑道:「我今天很开心。」
「那也没必要喝醉,看你变得傻呼呼的,被人拐了都不知道。」他为她抹了抹鼻涕。
「我就是要喝掉你梨香院的陈年美酒,吃掉你梨香院的山珍海味,让巨浪帮亏本!」
「你想留下来吃,我还求之不得呢!」江离亭又为她擦擦嘴角的残渍。
盈儿肚子一紧,咕噜一声,猛地抓住江离亭的手臂,又是呕个不停。
他不在意吐在他身上的污秽,只心焦地扶着她,不断为她拍背,「怎么了,还想吐吗?吐出来会舒服些。」
「对!我就是要吐,把我的怨气都吐出来!」盈儿双手乱挥,「江离亭,你不要碰我。」
「是你来碰我的啊!」他好委屈。
「是吗?」盈儿眯眯笑着,身子支撑不住,就往江离亭的怀里倒下,「我是你的小妾,对不对?」
「你喜欢当小妾吗?」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还是伸手揽住了她。
「不喜欢。」她一只手攀上他的脖子,如云秀发擦着他的下巴,小脸在他肩头摩挲着,口里却又嚷着,「不要碰我。」
江离亭大着瞻,抚上她的发,「既然你不想当小妾,那就当我的妻子,我的夫人,好不好?」
「不好!」
他再次抚过那头乌亮长发,「为什么不好?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半闭着眼,「你还要再娶妾,娶一个、娶两个、娶七个,像你爹一样,天天在不同的地方睡觉,我不要!」
「我不会娶妾,我只娶你一个,天天和你一起睡觉,好不好?」
「真的?」盈儿睁大了圆圆的眼,她看不清楚眼前的男人,他是谁呢?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吗?他的声音好温柔,眼神好体贴,他在模她,模得她全身酥软,好舒服喔!
「盈儿,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你讲过几千次了,花言巧语!」她嚷着,捶着他的胸。
「我每次都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疼爱,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她身子一颤,「可你不长进!我爹出事,你也不帮我,你为虎作贼!助纣为虐!」
江离亭苦笑着,她醉酒了还是能骂人,他轻握她柔软的手心,「盈儿,那天我二哥、三哥都在场,我总得演戏给他们看。」
「演什么戏?有美猴王翻筋斗吗?」
他在她的脸颊深深一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
盈儿抓了抓脸颊,「好痒喔!」她黏住了他的胸,「好软的枕头,我想睡觉……」
「盈儿乖乖睡觉,醒来要记得离亭哥哥疼你。」他仍抚着她的背,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着。
盈儿的眼皮好沉重,「你会像我爹疼我娘一样疼我吗?」
「我会的。」他郑重地宣示——
她听不到了,这次她真的睡着了,却仍赖在他的怀里,眷恋着那股前所未有的温暖情意。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心中却感觉甜滋滋地,好像作了一个好梦。盈儿敲敲脑袋,定睛一看,原来她在幽竹居。
奇怪?昨天不是和红棉喝酒吗?什么时候喝到了江离亭的幽竹居?
她掀被下床,立刻又吓得缩回被窝。躲在棉被中一瞧,身上穿的是一件男人衣衫,再一瞧,幸好还穿着自己的里衣。可是她头发散乱,睡在江离亭的床上,还能发生什么事?
她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有人在哄她、拍抚她,是谁呢?难道是——
她打开了门,正见到江离亭在小院落里拳打脚踢,她大喊一声,「江离亭?」
「呵!你吓到我了。」江离亭收了拳脚,又模模耳朵,「喊那么大声,人家还以为梨香院发生命案咧!」
「没错!就是你江离亭的命案!」盈儿抖动着过长的衣袖,拳头握在里面,「你……你竟敢碰我,我要杀了你。」
「你到处乱吐,吐脏了我的幽竹居,我还没跟你索赔哩!」
「谁叫你带我到幽竹居?活该!」盈儿卷起衣袖,做出备战姿态。
「总不能放你在梨香院出丑,影响我的生意吧!」江离亭指了指竹竿上的衣服,「还有,我帮你洗脏衣服,也要跟你收工钱。」
「你敢!」盈儿望见她的衣服和江离亭的衣服披在同一支竹竿上,气得就要抢下来。
「别拿,还是湿的呢!」江离亭又开始比划手脚,好像在练功夫。
盈儿恨恨地缩回手,「喂,你昨天睡哪里?」
「睡地板啊!睡得我要酸背痛,才赶紧起来舒展筋骨。」
「真的吗?」盈儿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你没有碰我?」
「你喜欢我碰你吗?要不是你吐了一身衣服,我也不会碰你。」江离亭一面打着拳,一面笑咪咪地瞧着盈儿。
可恶!又是自以为是的迷人微笑。盈儿不看他,迳自坐到小池塘边。
天刚亮,空气清新,盈儿望着江离亭,「你练什么拳脚?巨浪帮也不缺保镖、打手的。」
「锻链身体,骨头才不会僵化啊!盈儿妹妹,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不要。」
「咦?学功夫好啊!碰到坏人,可以出手教训他们。」
「不用了,云中飞会来救我。」
「云中飞行踪飘忽不定,他怎知你碰到坏人?」
「他就是知道,不然人家怎么当大侠?」盈儿数落着,「别要花拳绣腿了,你哥哥都被云中飞打败了,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手?云中飞会来找我吗?」江离亭仍气定神闲地继续舞动身形,言语之中不喘不急,从容自在。
「你自求多福吧!不要做坏事。」
江离亭愉快笑着,「总算你心里还有我。」
「有个鬼啦!我是不想看你堕落。」盈儿白他一眼。
「哈!我不是已经堕落到十八层地狱了吗?」
「对,你最好上刀山下油锅。我爹有事,你避得远远的,无情无义,可恶可恨。」她呼出一口气,平息一下怒气,「幸好云中飞救他出来,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说来我要感谢云中飞了,若不是他,你现在就不跟我说话了。」
咦?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么多话?盈儿蓦地一惊,是心情太好了吧,竟然跟江离亭聊天?她心里有点慌张,起身就要走。
「盈儿妹妹,你去哪儿啊?」
「离开第十八层地狱。」
「你要穿我的衣服走啊?」
盈儿无可奈何地坐回池边石块上,这么早,姑娘们都还在睡觉,无从找人借衣服,只好困在小小的幽竹居看江离亭卖弄拳脚功夫,不过他的身手似乎比市集卖膏药的好多了。
模模左脸颊,怎么痒痒热热的?都快冬天了,蚊子还是满天飞,敢情是被蚊子叮了,幽竹居还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江离亭停止练拳,「盈儿,你不要走。我在梨香院空出一个房间,你去住那里。」
「为什么?」
「现在外人都以为你发疯,江府大宅是不能回去了。你在这里住下,我也好保护你。」
「不必你保护,我回陆家。」
「你家人都跑光了,回去做什么?免得惹邻居怀疑。」
盈儿心头怅然,「我去找我爹。」
「天大地大,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在这里安份住下,如果一有他们的消息,我自然会通知你。」
「我不要……」
「盈儿,相信我。」江离亭注目她,又是那种沉稳神情,「虽然我心力不足,不像云中飞能救你全家,但至少在这个非常时期,我还可以保护你,守住秘密,直到你安全离开,这也算是弥补我对你的亏欠。」
为何他讲话会变得如此认真?那不像江离亭啊!盈儿呆呆地望看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也深深看她,她连忙垂下眼皮。
事到如今,也只有依赖他了,至少他还谨守「不碰她」的诺言,盈儿终於道:「好吧!」她瞧了一眼清雅的小竹屋,打定主意,「不过,我想住幽竹居。」
「不行!」江离亭变了脸。
「你搬出去,让我住。」
江离亭走到盈儿面前,气势汹汹地道:「不行,你不能住到幽竹居。」
盈儿起身,也跟他比气势,大声回道:「这里不是让你用来金屋藏娇的吗?我让你藏,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只有一张小床,挤不下两个人。」江离亭又笑了,要她知难而退。
「谁要跟你挤?你睡地上。」
「地上又冷又硬,我不睡。」
「哼!少爷就是少爷,多铺一层棉被就好了。」
「可是你不能喧宾夺主。」
「拜托,我又住不久,等我知道我爹他们在哪里,我就会离开。」
「你到时要走,我不会留你。」江离亭望望天际,「可是你不能住幽竹居。」
「我不是都睡过两次了吗?还是你要藏别的女人?」盈儿暧昧地看他。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江离亭难得严厉拒绝盈儿,他每夜进进出出,让她看到还得了?
他竟然会对她扳起脸孔?盈儿心里有气,只不过跟他要一个地方睡觉,却像要他的命一样?盈儿不禁有点感伤,谁知道幽竹居睡过多少个女人了?
想到江离亭左拥右抱的样子,她的心头竟然有点醋意!
望见兀自滴水的湿衣服,盈儿好奇心上来了,他一个公子哥儿离群索居,自己洗衣服,又不让人到幽竹居吵他,也许,幽竹居真有些秘密喔!
对!她一定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