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回到燕京了。
汤府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目前虽下令全力重建,但也不是一时半刻间就能盖得好,幸好这场火未伤及汤家产业,只是损失了一点收藏,汤正行遂另置了一栋宅院,让家人暂且安身。
汤佑臣和寻音回来后,看到家人安顿妥当,心里也放心不少。
这夜,家里为迎接他们夫妇俩平安归来,特地设宴,一家人围炉团坐,笑声晏晏,寻音觉得很幸福,爷爷和公公婆婆对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让她有种……家的感觉。
晚膳用至一半,汤老爷子轻咳两声开口了──
“丫头,你上次救了我跟谨儿的事,老爷子现在要对你说声感谢,要不是你死命威胁那群恶人放我们走,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在了。”
寻音连忙摇头推辞,“爷爷客气了,这是我们晚辈应该要做的事,您就别挂在心上。”
怎知汤老爷子闻言竟不悦了。“怎么能不挂在心上!你可是拚死救了我们一命,以后汤家永远有你的一席之位,我承认你的身份了。”
此言一出,她不明白地望著他。“孙媳妇不懂爷爷的意思……”他说的跟她想的会一样吗?会不会是自己想错了?
汤夫人接过话,轻柔地说:“你爷爷的意思是说,他承认你在汤家是长孙媳妇了。”
寻音的表情仍在发愣,这……-
汤佑臣在旁边看到她呆呆的样子暗笑,他对汤老爷子说:“爷爷,您不打算让我再娶正妻了?”
“还娶?我现在就只承认寻音是我的长孙媳妇!你可别从外面带什么野女人回来,我一个都不会承认!”汤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说。x
他笑得十分开心,“爷爷,您这次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当初刚娶寻音时,您就对我耳提面命说她只能娶做妾,将来您还要我找一个正妻回来。”
汤老爷子对他怒目相视,“我收回当初说的话不可以吗?我现在就中意她,她懂得尊老爱幼,识进退懂礼仪,而且她挡在那些恶人面前谈条件要换回我们性命的时候,这种勇气是外面的女人没有的。”
看来爷爷这次真是大改观了。汤佑臣点点头,附和的道:“爷爷您说的对,这样的女人能娶回家是多大的幸运,我就听您的安排了。”
汤老爷子睨了他一眼,对孙子的油嘴滑舌他一向是没办法。
他看向寻音,“寻音,你听好了,只要爷爷这把老骨头还在世一天,佑臣这臭小子绝不敢欺负你,他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来跟爷爷说,爷爷会替你讨回公道。”
寻音和丈夫对望了一眼,“相公他不会欺负我……爷爷您不用担心。”
“你还维护这小子啊!不过他真欺负你的话,不要替他隐瞒知道吗?爷爷一定会替你作主的。”汤老爷子跟孙媳妇保证。
她只好点头,心里因得到这一家子人的珍视感到满足、感恩。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得到爷爷的认同,这算是因祸得福吗?虽然她当初在救爷爷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要藉此来讨老人家欢心。
她又偷偷瞥了丈夫一眼,他会不会不高兴自己被逼著承认她是他的正妻?
她不是那种虚荣的女人,没有把身份地位看得很重要,如果相公真在意她,就会一直留她在身边,反之如果他不在意她,那明媒正娶又有何用?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他大概会连正眼都不看吧。
相公若再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但她不想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那天在沙漠里,他说他爱她,可是她也很清楚,男人爱一个女人,不代表就只爱她一个。
“在想什么?”她眉间微蹙似有心事,汤佑臣伸手握住她的,神色关切地问道。
寻音回过神来,对上他略显担忧的脸,敷衍的笑笑,“没什么。”
“别胡思乱想。”他俊脸带笑,然后像想起一事,转头对家人宣布,“音儿怀孕快三个月了,这次我带她离开后,在临盆前两个月会陪她回来燕京待产。”
此话一出,所有人像被闪电劈到一样,寻音的脸红得跟番茄没两样,相公怎么就这么突然地说出来呢……
汤夫人首先回过神,她惊喜地望著媳妇,“寻音,你怀孕了?身子怎么样,害喜会不会很严重?”
“我很好,没事的,娘。”她小声回答,觉得十分害羞。
汤老爷子则一脸祖宗保佑的表情,“寻音呀,你这次真是福大命大啊,被那群恶徒劫持到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吃尽苦头都没事,肚子里当时早就有孩子了吧?”
她点点头,“不过那时候不知道而已。”
“哎,寻音,我看你这回就留在燕京吧,不要跟佑臣去西安了。”汤夫人紧张地说,就怕媳妇在儿子身边没照料妥当,委屈了她和未来孙儿。
这提议马上被汤佑臣拒绝,“娘,您别担心,音儿跟在我身边我一样能把她照料得好的。”
“你真是──”汤夫人没好气地瞪著他,却也深知儿子脾气,所以没有跟他争论下去,只是殷殷交代,“那你记得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了委屈知道吗?孕妇不比寻常人。”
“娘放心,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的。”寻音赶紧替夫婿说话。
觉得心上的压力似乎一下子又重了不少,家中长辈对她肚里的孩儿是充满了期待和盼望,连带著对自己又更呵护宝贝了,直让她觉得自己沾了这未出世孩子的光了……
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后,寻音心事重重地不知在想什么。
汤佑臣刚沐浴完回到房里来,看到她坐在床上发呆,怔忡的样子令他不禁挑了挑眉。
“在想什么,有心事吗?”他坐到她身旁,伸手揽她入怀。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事。你洗完澡了?”
“刚出来就看到你在这发呆。”他勾唇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长发,她也是刚刚才洗好澡,头发仍是微湿的。
她忽然身子轻移了下,不再靠著他的胸膛,这个举动令他忍不住眉间微皱,却不动声色,静静看著她。
“相公,今晚……”话到嘴边又出不了口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任何事都不要对我隐瞒。”
她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开口,“相公,今晚爷爷说的那些话你不用在意,我的出身的确比不上你们汤家,如果你们因为我救过爷爷和谨儿想补偿我,那大可不必。我只是尽一个有良心的人该做的事而已,你和爷爷都不用放在心上的。”
她不是自卑,只是有自己的骄傲,不想藉著母凭子贵或救过爷爷的性命等这些理由来让人家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况且,相公可能也会不太高兴吧,她担心相公为了孝心,才让她成为他的正妻,她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愿这样逼他。
没想到听到她的话,汤佑臣却脸带笑容地看著她,神情十分奇异。
寻音被看得不好意思,不禁微恼的嗔道:“你干么这样看著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笑了出来,“音儿,你没说错。”
她点点头,脸上也不见失落或恼意,她隐藏得很好。
敛下羽睫,她轻轻的说:“那保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我好怕你会因此而不开心。”
“不过你不觉得自己想错了吗?”凤眸里有著促狭,“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为了让家人开心而做让自己为难的事的人吗?”
她不解地眨眨眼,“你不是吗?当初为了爷爷的心意而被迫选个千金小姐来当妻子,现在爷爷又要你将我扶正,你也答应了,相公,你若不愿意就不要去做,爷爷那边我可以解释的。”
“你当真可以想得开?!”他反倒流露出一种受伤的表情,“音儿,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应该早模清我的性子脾气了吧?没想到你现在还这么看我,真是令我很伤心。”
她认真的回道:“我就是模清了你的性子才这样说的,我不希望你以后会这样看我──一个被家人硬塞到身边的女人。”
长指点上她的芙颊,他略带笑意的俊脸睇著她,“那你应该也明白,如果不是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这我做的,任何人也一样。”
他把话说得够白了,以她的聪慧应该听得出来。
寻音一愣,目光与那双曜黑瞳眸相对:心怦怦乱跳,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她干涩出声,“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真的愿意……”
汤佑臣点头,在她脸上轻印下一吻,态度轻柔且带著珍惜之情。“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音儿,这是我自己肯定的,没有人能强加于我任何想法或念头。”
她不想哭的,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去哭,但她的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爱你,与任何人无关,而你永远会是我的妻子,也与旁人的意见想法无关,知道吗?”
她靠在他怀里,用力的点点头,喜悦的泪水都快浸湿他的衣襟了。
他拥著她,心满意足,“那现在换你了。”
“换我?”她不解的抬起头来,“换我什么?”
“换你说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像在沙漠那时一样,你说你爱我,我也马上说我爱你。”
她脸红了,轻捶了他的胸一记,“你知道就好,我就不说了。”
“不说啊……”他露出个坏坏的笑容,“不说也行,那就用做的好了……”
这个夜晚,是属于爱情的。
寻音带著谨儿在凉亭里,她正忙著手中的一幅刺绣,偶尔抬头看看在石桌上拿毛笔在认真写字的谨儿。
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会说话,会笑,但他仍是很安静,不像其他同龄孩童一般活泼调皮。
她想起那天她被天虎帮的人抓定时,谨儿在她身后发出凄厉的大叫,然后泣不成声的嚷著,“舅妈、舅妈……”她闻之心酸,在那当下却也莫可奈何。
对于他能说话,全家上下又把功劳全归向她,但她觉得这是谨儿自己的努力,他若自己不想好起来,任谁也没办法帮助他。
“舅妈。”谨儿忽然轻声开口
寻音停下手中的动作,“怎么了?”
他拿著一张宣纸递到她面前,澄亮的眼眸定定望著她。
她定睛一看,丽颜笑开了,“好漂亮啊,你在画牡丹花吗?”
清俊的小脸也笑了,很温柔羞涩的笑意。“是牡丹,送给舅妈。”
她接过这张画有黑色牡丹的宣纸,十分认真地看著。
牡丹画得很简单,但以他一个十岁小孩,能抓出这份韵味已经是不错了。
“那舅妈就不客气了,谢谢谨儿。”她搂过他亲吻了下额间,十分疼爱。
小脸变得通红,谨儿害羞地微挣月兑她的怀抱,坐回石椅上。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继续绣著手中的东西。
没多久,谨儿忽然又开口,“舅妈,我会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吗?”
她从他眼中看到疑惑不安,心想他是不是担忧她有了孩子后会不理他,于是温柔地笑道:“会啊,不过不知道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谨儿以后要不要帮舅妈照顾他?”
他点点头,“我一定会帮舅妈的,不过我希望是妹妹。”
她失笑的问:“为什么希望是妹妹呢?”
“因为妹妹一定会很漂亮。”他的语气很肯定。“如果是妹妹的话,我一定会很疼她,然后送她好吃的东西,教她写字画画。”
她伸手模模他的黑发,“那你怕不怕舅妈有了妹妹后,就会不记得你啊?”
他摇头,很勇敢的说:“我不怕,因为我也一样会疼妹妹的。”
“如果是弟弟呢?”她再逗他,觉得有趣极了-
他思索了一下,“也没有关系,弟弟也一样好玩,只是没有妹妹可爱……”
她忍不住轻笑出来,“那舅妈一定努力为你生个妹妹,让你好好疼她。”
谨儿很开心地道:“真的吗?舅妈不可以食一言喔。”他盯著她隆起的小月复,十分好奇地模了模,“妹妹就在里面哦……”
这时,谨儿眼尖的看到远远走来一道身影,“舅妈,舅舅来了。”
汤佑臣进到凉亭里,坐到她身旁抱起谨儿,“在说什么?瞧你们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谨儿说想要妹妹呢!”
他一呆,“妹妹?”
寻音笑了出来,“谨儿说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想要一个妹妹。”
“怎么当哥哥的都喜欢妹妹,谨儿这样,康儿也是这样。”
听到熟悉的名字,谨儿问道:“康儿好吗?”他还记得他们一起去钓鱼的事,他喜欢钓鱼,静静的,没人说话也没关系。
“他呀,每天玩他的妹妹就够他娘烦的了。”汤佑臣笑道,瞥见桌上的文房四宝,“给舅舅看今天写了多少字了。”
“舅舅,我画了牡丹送给舅妈,不过我还想再画一朵。”
“是想送给舅舅吗?”
谨儿却摇摇头,“不是,是送给妹妹。”
他笑睇著十岁大的小男生,“这么早就想打妹妹的主意了,要是舅妈生出了弟弟你怎么办?”
“我也会好好照顾他啊,不过我更疼妹妹。”他强调。
“好,舅舅和舅妈就给你一个漂亮的妹妹,你满意了吧。”他伸手拍拍他的头,啼笑皆非。
忽地,汤佑臣被谨儿颈中所戴的饰物所吸引,他拿起来细看了下。
一个精致的锦囊,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谨儿,这谁给你的?”
寻音见状凝住了笑颜,她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解释,“这个东西是我送给他的。”
他点头,“为什么要用绸布包起来,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迟疑了一下,好一会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开口,“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看来,这段往事今天是瞒不住了。
她曾想过,要主动把她的过去告诉他,但又一直觉得没必要再提,毕竟自己也不想再记得那些,没人问,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不想记得的往事,有时还是会不可避免的变成恶梦回来侵袭她,她不自觉的当起鸵鸟,以为把头埋进沙里就什么都看不见。
汤佑臣拿出锦囊里的东西,在看清楚是什么时,目光蓦地变得深沉起来。
“这是血玉,传说中随著杜相千金投河自尽而失踪的血玉。”寻音轻声地说。
凤眸直盯向她,“杜相千金?为何这块血玉会出现在你身上呢?”
“因为我就是杜海若。”她干涩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间言,汤佑臣身子一震,果然,他就知他这个娘子来历不凡。
“我爹,是朝廷前任宰相杜竟明,那个被大肆抄家后,在午门被斩首示众的杜竟明。”她平静的说,语气没有一丝激动,好像她只是在说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故事。
他回想著这桩当时震惊天下的往事,问出困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杜竟明被抄家斩首后,全府上下也连坐处分,据传闻说,杜家的一位千金,年仅十二岁的杜海若,被心智丧狂的母亲当众掷到府中的湖里去,当场溺毙。
“我娘故意把我扔到湖里,我一掉进水里后,就潜伏在池中的大石边,偷偷露出口鼻换气,一直到天黑,他们撤兵离去我才爬上来。”
当时年幼的她能在抄家的官兵们眼皮下溜走,实在是冒了天大的险。
杜竟明生前得罪的人太多了,他贪赃枉法,收取贿赂,欺压百姓,强取豪夺,简直人神共愤,为人心狠手辣,在朝十七余年来残害了不少忠良,与他作对的官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后来报应来了,他所做的坏事东窗事发之后,天子龙颜大怒,命人严加查办杜家,自此后杜家没落,而那些曾经被打压的官员大臣们,莫不趁此机会痛打落水狗。
这也是寻音为何要改姓埋名的原因,爹生前树敌无数,她侥幸逃过一劫,可不想再遇仇家被报宫举报。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卖身入何府做婢,就是为了逃开以前的一切,我要与那段生活永远切割开来……”她没做错事,做错的是她爹,而他及杜家其他人,都付出代价了。
只是,尽管心中不断这样说服自己,这个出身也一直是她的耻辱和恶梦,父亲的荒婬无度和腐化令她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杜家,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他叹口气后问道。
他心中满是不舍,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懂得读书写字,还有处世如此低调的原因了。
她摇摇头,“我现在叫叶寻音,早已不是杜家人了。”
他忽然开口,“不,你现在是汤家人。”
寻音一震,呆呆地望向他,心底的感动不断扩散,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相公,你……”他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好,她本以为,他会失望的从此对她敬而远之的。
“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当做没听过,你也忘了吧,以后也不要再跟别人说。”他柔柔笑道,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傻瓜,有什么好哭的呢?啧,孕妇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变成爱哭鬼,麻烦死了。”
她却拚命点头,泪水纷纷落下,口中答著,“我会忘的,会忘的……谢谢你,相公。”
他抬指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缓声安慰,“不要再哭了,听说做娘的如果很爱哭的话,将来的女儿也会很爱哭喔。”
他逗著她,瞎掰的说:“如果我们真的生女儿,女孩家水做的,爱哭就算了,万一是男孩怎么办,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还能见人吗?”
她果然被他逗笑了,抹去眼角的泪嗔道:“你别胡说,我们若生儿子一定就像你,是个大英雄……”
他深情款款的凝视著她,“我的女儿会像她的娘一样,善良、可爱、明事理,还有……皮肤好!”
说著,他低下头落下碎吻,什么往事都不再重要,当下,即是最美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