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下,这场僵持不下的缠斗就变得更加泥泞。
杰斯被好几个现役大学部年轻橄榄球队员压在泥地里,嘴里有泥巴的土味,眼睛也被雨淋得张不开。
一团壮汉在雨中叠罗汉,球早就不知落到谁手里,杰斯以厚实的肩膀企图顶开压在他身上的人,呼号声突然响起。
霍磊明早已灵活钻出,带着球拉开阵线往敌区飞奔,好几个人拼.命在他后方紧追,其中一个眼看就快逮到他,要是被擒抱倒地可糗了,但他背后仿佛长了眼睛,知道要倒地的那一刹那把球传给紧跟不舍的邢志蔷。一瞬间,霍磊明被敌方狠狠抱住腿,整个人扑倒在泥泞的雨土里,不但脸埋入泥巴中,嘴里还尝到粗野潮湿的土味。
“Touchdown!”邢志蔷则如火箭点了火般,奔驰朝底线狂冲,脚步灵巧如森林里的野鹿,自得意满地在得分后疯狂跳舞。
霍磊明满身泥污的站了起来,朝刚抱住他的人邪恶地笑了笑,杰新过来拍他的肩。“干得好!”
后来,他们在淋浴间洗去一身脏污,开车到校区附近的日式料理店吃晚餐,三人边喝酒边得意地聊起今晚的友谊赛。每个星期四,杰新的酒吧休业一天,他们固定会回学校打友谊赛,今晚那群大学部的队员虽经验不足,但韧性野蛮的程度不输当年的他们。“凶得就像野牛。”杰斯说。
“刚好今晚又下雨,简直像农夫用不听话的牛在犁田。”邢志蔷有张帅气的脸,不喜欢打球的时候被泥巴盖住。
霍磊明大三打球那年断过鼻梁,至今还留下一道粗粗的疤痕:他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浓眉和坚毅的下巴。他工作时穿起正式西装是非常英俊帅挺的,实际上却喜欢在泥地里搞得全身脏兮兮.更酷爱冬天打完球后筋疲力尽的感觉,非常过瘾。
“我最喜欢下雨,下雪更好,可惜台湾没雪可下。”霍磊明说。
“犁田算轻松,我被压在下面,手都快被扭断了。”杰斯甩动肩膀,皱着眉说。
“大三那年我们才惨,我鼻梁被打断,你手臂骨折,从没遇过这么激烈的赛事,隔天回学校考试,书都没读,被当了好几科。”那时霍磊明的父亲在大学部教民事诉讼法,连向他爸讲情也没用,死当就是死当。
“我也是。”杰斯念的是造船系,因终日在橄榄球队混,根本没在读书。“不过,惨是惨,那年冠军杯还是被我们拿到了。隔年学长们都毕业了,少掉好几个有用的前锋,连进决赛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讲的都是当年勇,小两届的邢志蔷根本插不上话,拼命吃生鱼片、烤肉、烤香鱼和狂喝清酒。眼看桌上食物被扫一空,霍磊明不客气巴了一下邢志蔷的头。
“你是被饿鬼缠身哦?”
“你不知道我已经饿了三天三夜。”邢志蔷大学念了七年,当兵退伍到现在又过了三年,出社会后每个工作都做不久,已经换过八十个工作。
上一个工作他应征电视购物的模特儿,凭他结实匀称的身材当然轻易就被选上,但老板要他穿红色内裤在萤幕前走来走去,卖那种七条一千二的商品,他一听就溜了。
说给他们听,他们都笑疯了。
霍磊明则在学长的事务所工作,也曾介绍邢志蔷到公司当助理,偏偏他像个文盲似的连会议记录这种小事都会出错。杰斯更是不敢用他当酒吧的服务生,他试过一次,差点把酒吧的杯子全摔破。
“你的长处就是有美色和会跑步,我看你要是走投无路,不是去当阿甘就是去夜店当牛郎好了。”霍磊明向服务生连点了好几盘日式料理,然后重重地拍了邢志蔷的肩,害他差点把酒喝进鼻孔里。
杰斯咧开嘴大笑,也很不客气在他肩膀大力打了一下,差点让他被嘴里的鱼肉噎到。“吃吧,要吃多少有多少,今晚我请客。”
酒足饭饱,三个大男人站在店外,十一月的冷风迎面吹来,三个人都只穿着短袖T恤,身体却暖暖地感到说不出的畅快。邢志蔷问:“学长,晚一点我和夜店的啤酒促销小姐有约,你们要一起来吗?”
顾名思义,酒促小姐就是在酒吧、餐厅向客人推销各种不同酒类的业务员,通常她们外型姣好,打扮也很清凉养艰。霍磊明两个月前的女友就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酒促小姐,但交往的时间很短,因为一下床两人就没话聊了。
离婚之后,霍磊明交的女友类型都非常固定,全都是外型丰满身材姣好、乐观开朗但聊不上话题的女人,因为这样当两人要散的时候,他心里比较不会有负担。
“不了,我宁愿回去看橄榄球赛。”杰斯先说。
“你呢?”邢志蔷看向霍磊明。
霍磊明有两个月没碰女人了,他很想念女人温暖柔女敕的肌肤触感,却摇头说:“可惜我明天要出庭,还有些资料没整理。”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了。”邢志蔷一说完就先闪人,杰斯和霍磊明则走了一段路去停车场开车,各自回家。
离婚之后,按照协议书的内容,霍磊明把自己创办的事务所一半股份留给徐芝璐,虽然还保留了公司部分的股份,但他己无法继续在那里工作下去。离职后到学长开设的事务所工作,也搬出东区的华厦,回到新店郊区父母的别墅居住。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老爸是法律系教授老妈是心理学系教授,他还有一个妹妹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叫霍晴朗。
刚离婚的第一年,霍磊明整个人好像掉进地狱里去。
没错,他原有的资产全没了,但重挫他的不是这个原因。那时.他无心工作,饮酒过度,连橄榄球都不想碰,生活觊颓废又失意,简直可以用委靡不振来形容。
偏偏那时老妈追着他要给他心理辅导,他妹妹总是用很难听的字眼形容他带女人回家被老婆捉奸的蠢事,连向来明理的老爸也不太站在他那边(怕被家里其他两个女人追杀吧),而他觉得夫妻之间有很多事是不能向他人解释的,有苦说不出,日子简直过得像恶梦一般。
第二年,他就醒过来了。个性乐观的部分又回来了。想通之后.
他领悟男女感情这种事没办法强求,以前他就是女人缘太好了,没被女人情别恋过,现在只不过是不小心踢到铁板而已。痛一痛就过去了。
过了新店桥,进入新店山区之后,霍磊明把他的车开进他家别墅车库。车库和餐厅隔着一道纱门,一下车,他立刻听到餐厅里女人们正在聊天,还没走进去,霍晴朗和全雅萱倒先推门出来了。
“哥,你回来得正好,雅萱带她亲自烘烤的饼干来给我们吃。”霍晴朗双眼流露出慧点的眸光,看着霍磊明,意有所指。“饼干”其实是专程送给他吃的。
全雅萱是室内设计师,工作室和住处都在新店这个别墅区,上个月霍家的厨房刚重新整修完,新的设计和装潢就是出自她的创意。
全雅萱身材苗条,气质出众,长相也很甜美温柔,一到霍家监工新厨房的工程,霍磊明的家人立刻想把她和他凑成一对。
霍磊明和全雅萱单独吃过一次晚餐,随即把她归类成“结婚型”的女人。顾名思义,这类型的女人没有来一段韵事的打算,恋爱的目的无非就是希望将他带往红毯。但他对结婚一点也不感兴趣,要他再从口袋掏出婚戒,他绝对会跑得导比邢志蔷还快。
看着全雅萱,霍磊明露出极有男性魅力的微笑,维持着礼貌。
“全小姐这么客气,我妹贪吃极了,你这样一定会惯坏她。”
“叫我雅萱,全小姐听起来很别扭。”全雅萱优雅的微笑,对他妹妹说:“晴朗,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多烤一点。”往车库走去。“不早了,我回去了。”
“好呀、好呀。”霍晴朗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哥,不是下雨了吗?山区湿雨路滑,送雅萱回去吧。”
不过隔了三栋别墅,还要人送?但妹妹都开口了,他不送更没礼貌。
霍磊明拿起车库的雨伞,跟在全雅萱身后出去。
“全小姐,我送你回去。”帮她撑起伞。
不到十分钟,霍磊明就回来了。霍晴朗立刻从厨房冲出来。“哥,你干嘛这么快回来?不找机会多聊聊,下雨天气氛这么好。”
“好?好你个头。”霍磊明把伞搁在一旁,就走进屋里,去冰箱拿啤。
“你态度这么冷淡,该不会是嫌人家胸部不够大吧?”霍晴朗紧追在后。
“我根本没去注意她胸部有多大。”倒是听到结婚进行曲在耳边轰轰作响。
“就是没大到足够吸引你的注意,不是吗?”双手交叉放在乏善可陈的胸部前挑衅。“你上个女友胸部大到下雨天不撑伞脚都不会湿,一见男人就只会媚笑拨头发,你就偏爱这一型的,品味有够糟。”
“谁说胸大一定无脑?根本是你这种平胸妹天生的偏见。她知道的啤酒有一百多种,你知道吗?大家专精的领域不同,别随便乱批评。”
“我可不是批评她,我是批评你。我说品味糟,是她品味糟到竟然看上你;而你则是没品,谁会笨到把女人带回家还被老婆逮到?”
霍磊明大口喝着啤酒,轻拍她的额头。“你少哕嗦,管管你自己好不好。工作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她得意地笑了笑,吃着全雅萱烘烤的饼干。“老爸介绍我去大嫂的公司,下周就正式上班。”虽说他哥和徐芝璐已经离婚,但徐芝璐是老爸的得意门生,和她、老妈的关系仍然维系得不错。
霍磊明抬眼看着她,似在确定他没听错,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很好。你死定了。”
“为什么?”无辜地咬着饼干。
“她是我唯一看过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都在工作的人。”霍磊明露出洁白的牙齿咧开嘴大笑,爽快地喝了好几口啤酒。“要不然你想我婚都离了,为什么不卖掉她公司的股份?十年后我能退休全靠她了。”嘲讽地笑着。“你等死吧,我真想看她怎么操你。”
“哪有那么夸张,好歹我们也算有一点姻亲关系。”听他这么说,她开始担忧起来。
“那女人工作起来六亲不认,我和她生活了一年,怎么会不知道。别想你可以朝九晚五准时下班。”想到下个礼拜这个家就会安静多了,少掉他妹整天在他耳边聒噪,霍磊明脚步不觉轻快起来,丢下开始惶恐的她,走上二楼。十一月的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了。
星期三的晚上九点,刚从“开发”课堂结束,徐乏璐撑伞走进潮湿黑暗的街道,晕黄的光线投射在地面积水的水洼上,潮湿微寒的空气让她想起那年初春三月的芝加哥,但她宁愿挥开那些折磨人的回忆。
踩着三寸高跟鞋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座室外停车场,坐进银包宾士车.以绝佳流畅的技术把车开上街道,她要在回家前先到办公室拿明天开会的资料,那些资料是她下班前委托霍晴朗帮她整理的。
不到半小时,徐芝璐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大楼,进入律师事务所办公室,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难道霍晴朗还没下班吗?正感到疑惑,就看到她坐在电脑桌前,趴着睡着了。徐芝璐轻摇她。“晴朗?你怎么还没下班?”
霍晴朗忽然惊醒过来,吓一跳的瞪着徐芝璐,唇边还有刚才睡中流口水的痕印,她急忙抹去,傻笑。
“大嫂,你回来了。”慌乱地把电脑里的资料列印出来。
“资料还没整理好吗?剩下的我弄就好,你回去吧。”徐芝璐看着她疲累的脸说。
“已经整理好了,资料印出来就可以。”霍晴朗走向印表机等列印,然后把印好的纸张整理了下,用订书机订起来,拿给徐芝璐。
徐芝璐把资料放进黑色公事包,看着霍晴朗急忙收拾东西要回去。“你吃晚餐了吗?”
“没有耶。肚子已经饿到扁了。”霍晴朗上班三天,完全见识到大嫂工作狂的拼劲,所有的时间都卡得紧紧的,要开会做记录、跑法院、和委托人面谈、和当事人协议、协议再协议、查资料、调阅资料、访谈相关人员……所有的细节一一顾虑到,务必做到最好。果然她哥霍磊明说得没错,朝九晚五准时上下班是不可能的。她每天回到新店都已经十一、二点了。
更可怕的是,前两天她准备下班回家,大嫂都还在办公室忙呢。“我也没吃。走吧,我请你吃点东西。”
后来,徐芝璐开车载她去餐厅吃涮涮锅,问她:“工作还习惯吗?”
“习惯呀,很习惯。”睁眼说瞎话,霍晴朗怎么可能习惯。“不过大嫂,你这样没命的工作,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吧?”
看着烟雾弥漫的锅子,徐芝璐微笑。“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星期三的晚上我会去上课,星期六去妇女基金会当义工,星期天一整天我都放假。”
“这样叫好多了?所以之前更忙罗?”霍晴朗吃着涮好的肉片,差点要翻白眼。她之前整整五个月没工作,天在家里看漫画和罗曼史,躺在床上吃零食,要是被大嫂知道,不知道会用什么字眼形容她……
徐芝璐偏头看她,想说什么,却忽然笑了起来。“晴朗,你这边沾到酱了。”抽了一张卫生纸帮她擦。
霍晴朗觉得大嫂根本就是她心目中罗曼史的第一女主角。眼睛明亮深邃,长相美丽,身材又棒,工作能力强,服装品味好,又有正义
感,对男人不会奉承谄媚,个性坚定,简直完美得不可思议。可惜就是挑男人跟光差,看上她哥。不是她对自己哥哥有偏见,
霍磊明很聪明、长得帅,运动神经又好,偏偏他就是女性主义者最讨厌的那种男人。在他眼里,女人只是大小不一、会移动走路的而已。
“老实说,大嫂,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会看上我哥?”
霍晴朗觉得她大嫂应该挑一个不在乎大小、只在乎爱的男人,就像罗曼史小说的男主角,高大威猛,有男人的温柔,同时又有强烈的正义感,就算女主角胸部再小,长得再怎么不起眼(就像她自己),他还是会永远爱她。
“你哥没告诉你事实吧?”徐芝璐微低着头剥虾壳,斜睨着她问:“什么事实?”霍晴朗摇头。
“我们在芝加哥时并没有热恋,其实只约会三天。后来我发现怀孕了,我们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怀孕结婚的。”霍磊明高她两届,但在学校里两人并没有什么来往,是出了社会之后,他在芝加哥律师事务所工作,她则在台湾律师事务所工作。那次她到芝加哥要参加他父亲霍彦之教授举办的国际研讨会,会后霍磊明带她到处浏览观光,送她回饭店的那晚,他们发生了关系。
没多久,她回台湾后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考虑了几天,决定至芝加哥和霍磊明商量。一开始她并没打算结婚,而且已经想好了,就算他不想要小孩,她也要生下来,只要他负起法律上基本的责任就行了。
但霍磊明说那就结婚吧,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们不能结婚的。
“是吗?小孩呢?”这件事情霍家的人完全不知情,霍晴朗很惊讶。
“说来荒谬。结婚没几天,我就流产了,我的子宫并不是那么容易让受精卵着床,那时如果晚几天去芝加哥找他,我们就不用为了小孩而结婚。”徐芝璐不是容易陷入感伤的女人,但说到这件事,她是很难过的。
后来她本想离婚,但霍磊明说他们可以试试看婚后生活,真的不行再说吧。
“喔。”霍晴朗愣住,还在讶异他们不是为了爱而结婚。
“你哥或许很花心,都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本来就不深。”这么说并不代表她已原谅他,而是在陈述事实。她愈说声音愈冷。“不过,他后来做得太过分了。”
“就是呀,有够蠢的。”霍晴朗附和。听说那次他哥带回家、被大嫂目睹的女人是律师,而且还是大嫂的同班同学,搞得律师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有婚外情。
该换话题了,再谈下去,徐芝璐绝对会失掉胃口。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徐芝璐喝着冰凉的果汁问。
“呃……”霍晴朗的表情僵了一下,脑筋忙碌运转,想着该怎么回答。
“是很有趣。”
“你想做什么工作?”徐芝璐的观察力也是很敏锐的,霍晴朗和她大不相同,个性非常浪漫,不适合长久待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说到这件事,霍晴朗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看着她说:“大嫂,我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我家人喔。”
“好。”
“如果你说了,我就死定了。”
“有这么严重吗?你爸妈部是很开明的人,我不认为他们会反对。”
“他们是对学生很开明,对自己的小孩就没那么开明了。”
“说吧,你想做什么?这么怕他们会反对。”徐芝璐愈来愈好奇。
只见霍晴朗神秘兮兮地笑起来,小声说:“我想写小说。”
“哦,是吗?”徐芝璐问:“哪一方面的小说?”
“罗曼史。”霍晴朗像可爱的狗一样傻笑起来,显得很不好意思。
徐芝璐想到了什么,忽然放下筷子,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书。“那你看过这本书吗?”
“看过!看过!”霍晴朗非常兴奋,就像狗看到大肉块。“当然看过.好看死了!剧情紧凑,而且男女主角本来讨厌死对方了,结果后来却爱得死去活来。”
“是吗?”老实说,徐芝璐从来没看过罗曼史小说,这本书是这周开发课程的回家作业。
霍晴朗根本没想到像徐芝璐这样的女强人会看罗曼史,简直像找到同好一样。“这本书我有买。”
“是吗?那如果我有看不懂的地方,再打电话问你。”徐芝璐把书收进公事包里。
“你在开玩笑吧?六法全书你都会背了,这怎么可能看不懂?”霍晴朗觉得大嫂说的话有够好笑。
但霍晴朗实在不了解徐芝璐,徐芝璐刚才上课时曾匆匆翻阅过这本书,不懂的地方其实还满多的。
吃完涮涮锅之后,徐芝璐开车送霍晴朗回新店,沿路上,十一月的雨愈下愈大。徐芝璐把车停在霍家别墅的车道上,看着霍晴朗撑伞跑进屋檐下,她想等霍晴朗进屋再离开。霍晴朗忘了带钥匙,按门铃之后,是她哥哥出来开门,他们说了两句话,霍晴朗进屋后,霍磊明反而撑了伞朝徐芝璐的车走来。
他用手轻敲车窗,车窗降下之后,徐芝璐以为他要谈上次那对离婚夫妇的事,他却只说:“很晚了,自己开车回去小心一点。”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徐芝璐冷冷地反应。
霍磊明已经习惯了她的反应,有时候他受不了或单纯为了好玩,他会反讥回去,但这次他只是挥了挥手,站在雨中看着她倒车开上柏油路。
霍磊明的心是很直接的,关心就会说出口。徐芝璐的心却是迂回的,就算在乎,她也不会说出来。他们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薰衣草香氛散发的热气如白雾般弥漫整间浴室。徐芝璐躺进浴缸,拿着书,小心地不让它弄湿了。
星期日的午后是她一周中真正放松的日子。除了购物,她选择待在家里,不会安排任何社交活动。出社会的第一年,她就是个工作狂了。结了婚和霍磊明同住那一年,她工作忙碌的程度并没有减缓的迹象,当时他们还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通常霍磊明已经受够要下班,她仍然留在公司熬夜。离婚第一年,她的心情很糟,随时都像吞了火药似的。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更加疯狂工作,即使公司没事,她还是会到别家事务所兼差。
直到那年过旧历年前两天,所有人都准备放年假回家过年,办公大楼走得一个人都不剩,不再有任何案子进行,她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去何从。
回到六十坪的东区豪宅,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母亲对霍磊明的印象向来很好,老是劝她再给他一次机会,男人嘛,心总是野的,以后看紧一点就好。女人呢,就不一样了,离婚要再找到幸福就很难了。母亲老是用自身的经验硬套在女儿身上。
“是他要离婚的。”那时,她快对她母亲发飙了。“是他要离婚的,你听不懂吗?”
周遭所有人都要他们冷静下来,给彼此冷静期,想清楚之后再作决定。
霍磊明的母亲甚至还建议他们去做婚姻咨商,要两人把心结打开。
霍磊明说何必呢,他们两个都过得不快乐,他只想离婚,不管她提出多严苛的条件他都会签字。而且出轨这件事表面上是他辜负她,但他们都清楚,是她先让他死心的。
曾经以为,他是火,她是冰,他可以融化她的心,但当他发现自己遇上的根本是冰山,和她在一起甚至比住在北极还要寒冷,因此——
“放彼此一条生路吧。”霍磊明说。
离婚都过了一年,徐芝璐的母亲还要她留住他,徐芝璐几乎是用力摔掉话筒。下一秒,她情绪整个崩溃了,忍了一年不让情绪溃堤,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等她恢复理智,屋内已被砸得面目全非,最后连柜子里的碗盘、冰箱里的食物也不放过,她甚至火爆到拿刀割破沙发和床垫,只差没有买油漆把墙上光鲜亮丽的色彩漆成全黑。
她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已经出错了,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解决问题。过完年,徐芝璐打电话给室内设计师重新装潢。还联络心理学系的师母江爱琳,也就是霍磊明的母亲。
徐芝璐是霍磊明父亲霍彦之法律系的得意门生,即使离了婚,也和霍家两位长辈仍有往来。江爱琳建议她去做心理咨商,还推荐医生给她。后来,徐芝璐配合心理咨询一整年,慢慢理清了她人生中许多重大的问题。
一,其实,当时她是爱霍磊明的,但她爱的方式是错的。
二,当时她和霍磊明的性生活出问题,而且大部分原因都出在她没有坦白。
三,十七岁时可以把一切行为归咎于母亲教育观念的影响,但她离婚的那年已经二十七岁,自己应该有判断能力,不能再把自己的错归咎于母亲。
第一个问题是无解的。过了三年,她不知道自己对霍磊明的爱还剩多少,尤其每次想到他和她同学秦璋如赤果躺在床上的画面,所谓的爱大概也只剩下一点点曾经是夫妻的情分。
第二个问题比较复杂。去上开发的课已经帮她解决大部分的疑惑,剩下的,她必须亲自去尝试,相信她的身体、她的感官,然后去探索。
第三个问题就简单多了。她爱母亲,但她决定把母亲告诉她的观念暂时当作耳边风。
徐芝璐在浴缸里泡了二十分钟之后,站起来把书抛到浴室干燥的地毯上,走出浴缸,以白色的浴巾包裹住身体,擦了薰衣草香的乳液,然后准备穿上内衣。
选内衣的那一刻,她站在穿衣镜前,忽然想起几周前在开发的课堂上,维纳斯要她们穿上最性感的内衣上课,她还特地去专柜挑新的内衣。以前她选内衣只在乎材质好,穿起来舒服的,从来没考虑过性感的问题。那些布料很少,又几乎透明的蕾丝材质,穿起来简直比没穿还暴露。
参加课堂前,徐芝璐已决心要自己的人生有所改变,所以她毫不迟疑地买了好几件性感内衣裤,那种蕾丝半透明的材质、无法罩住整个胸臀,刻意露出深深的内衣裤。
那次上课,她们还借用了一间舞蹈室,包括维纳斯在内,十六个女人穿着性感内衣站在一面很大的镜子前观察自己,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以为是新性感内衣发表大会呢。
然后维纳斯站在徐芝璐身边,询问:“你在镜子里看到什么?”
“一个女人。”徐芝璐穿着一套黑色蕾丝内衣裤,看着镜中的自己,除去心底的害羞,语气十分冷静。
“形容一下吧,是怎样的女人?”
“一个穿很少的女人。”
“就这样吗?”胖胖的维纳斯对着镜子中的她温暖的微笑。“你不觉得她很性感?”
“不,我不觉得她性感,不过就是布料少一点而已。”徐芝璐实话实说。“老师,我心里觉得自己比较像个男人。”
“这么说,你想主导啰?”维纳斯问。
“主导?”徐芝璐疑惑地看着维纳斯,不解。
“你不能否认大部分的男人比女人热衷性事,通常主动的是他们,被动的是我们,当然也有例外。以你的例子来说,我不认为你像个男人,你一点都没有猎人的特质。其实你一直站在门外等待,等待有个男人会过来真心爱你。不管你的身材是胖是瘦,好或不好,他都会爱你。你在期待一个没有杂质纯粹的爱,但人生怎么可能没有杂质?”
徐芝璐微感讶异地看着她,无语。
“你不相信男人的眼光,你觉得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身体,但那不是你,对吗?”维纳斯问。
“我确实不认为那是我。”如果有来世,而且可以选择,徐芝璐想当男人。
“你忽略了一件事——你从没了解过你的身体,你从没真心看待它。
让我告诉你我在镜中看到什么吧,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你的身体在告诉你:“我很美。”甚至透过所有人的嘴告诉你,你真的很美,但你的大脑就是不肯听。”
停顿半响,维纳斯继续说:“因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更不喜欢你的身体。对吗?”
徐芝璐想起发育过早的青春期,男生们讪笑的目光,还有母亲过度的担忧和一再的叮咛。她怎么可能喜欢自己那副太过性感的身体?
“芝璐,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吗?你要当一个不管自己胖瘦美丑都爱自己身体的女人,听听身体在说些什么,好吗?”
这是什么理论?她的身体一直在说话吗?徐芝璐凝视着镜中的她们,忽然好奇地问:“老师,那你的身体又说了什么?”
已经不再年轻,胸部明显下垂,又有许多内衣无法包裹隐藏的赘肉,维纳斯哈哈大笑。“她在说如果我不节制饮食,迟早有一天我会心脏病发,但我可没因此而讨厌她。”
如今已过了好几周,徐芝璐开始学习喜欢自己的身体,当成咒语般在洗完澡后对着镜子念上几遍——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