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江宁安阳城。入夜,月色黯淡。啊!祝发财叫了声,从噩梦里醒来,惨色的月,照得他一脸灰白。
祝兄弟,你怎么了?一个老妇举着蜡烛,转了出来。
没事。一身男装的祝发财,半躺在床上,虚弱地扯了抹笑。
这半年为了行走方便,视发财已经改了一身男装。老妇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你好好睡吧。明天,我就让我女儿小翠带你进'佟府',谋个差事做。
谢谢大娘费心。祝发财弯身道谢。
不用客气。你和小翠认识也是缘分,帮这点忙,算不上什么的。老脸露出和善的笑。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入了'佟府'可就忙了。
祝发财笑而不语,目送她离开。
这不是缘分,一切都是在她跟踪设计当中的。为了进佟府,她观察好久,才选定这个小翠姑娘,跟她牵上线,再伺机混入佟府。
要进伶府,当然是为了另外那半张藏宝图。
除此之外,更是为了郑恭喜。
佟府恐怕是她要寻到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半年前,她安然逃开山寨,到了山下却怎么都等不到郑恭喜。她在山下徘徊一段时间,终于决定要往'安阳城出发。
她想,就是错过,郑恭喜也会知道要到佟府去和她会面的。只是一路上,她边走边探问,仍然没找到郑恭喜。
而且,从小翠口中问到的情形中,佟府里没有一个小厮姓郑的。
她好怕,怕到了佟府还是没能找到他。
唉,这便是她发噩梦的原因啊。
祝发财眨了眨眼,眼里冒滚出一阵酸楚。
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的愁变多了。
***
次日,佟府。
小翠带着祝发财拜见老爷。夫人、总管及上下的奴仆之后,便领着祝发财在佟府内外走动。
走到了花园,听得房间内传出琴声萧韵,小翠特意压低声音说道:你往后要在花园里干活,可得特别记住。通常这时候,小姐和悉凤少爷都会在书房内抚琴吟诗,你可不要弄得乒乒乓乓,打扰了他们。
我知道了。祝发财点头。
嗯。小翠笑起。你来之后,我可轻松了。花园的活不轻松,有时候还得搬搬盆栽什么的。老爷今早吩咐,就要我把这盆芍药挪了过去。你人在这儿,正巧可以帮我。
好啊!祝发财蹲下来,撩卷起袖子。
小翠抿嘴一笑。你人长得秀气,手臂竟然也跟个姑娘家差不多。
祝发财眉头一扬。我的力气可不小。她逞强赌气地抱起那盆盆栽。初时,略有些摇晃。
哟。小翠有些不放心。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祝发财打包票,倒是越走越稳。
没问题就好,你往这儿走。小翠扶引着他。
快走到目的地时,听得琴声停歇,书房的门,打了开来。妹子先走。一个男人说话,约莫就是悉凤少爷。
那声音十分熟悉,祝发财皱眉,瞥了眼望去。一望,惊声呼出:郑……砰地摔落了手上的花盆。
啊,死了。小翠本能跳开,急忙跺脚。那可是老爷最爱的一盆花。
佟家小姐佟碧若,柳眉蹙了下,被那声响吓一跳,自然地挨近悉凤身旁。
悉凤拍拍她的背,朝祝发财走过,柔声问道:怎么了?有没有伤到?
祝发财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脸的笑、一脸的温柔,与他离去时,一模一样。
泪,夺眶而出,她忍不住鼻酸。
你是新来的吧?不要害怕,我们不会责罚你的。佟碧若柔声安慰他。
见他泪流不止,佟碧若只得转头问道:小翠,这小兄弟是哪里来的,他好象吓坏了。
小翠施礼请罪。小姐,他叫祝发财,是新来的小厮,可能是还不懂规矩,又摔坏了盆栽,才会一径儿地哭。
祝发财?!听到他的名字,佟碧若和悉凤同声笑出。
悉凤对着他展颜。好喜气的名字。
祝发财愣愣地瞅着他。泪,串落奔泻。
他不认得她了,他竟然不认得。
是啊。佟碧若拈笑附和。
祝发财月兑口:我不要这名字了。祝发财找不到郑恭喜了,又何必要这名字呢?她倒抽一口气,一把抹着泪,跑了出去。
怎么了?小翠追了上去。
好奇怪的人。佟碧若眉头轻攒。
悉凤望着他的背影,收起沉沉的眸光,淡淡地一笑。
嗯。
***
你怎么了?小翠气喘吁吁地追上。
没事。祝发财抹干眼泪。
这样还叫没事?小翠双手插腰。
祝发财扮出一抹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不会就好。小翠谆谆教诲着。你这样早晚会出事。要不是小姐人好,不跟你计较,要不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嗯。祝发财点头,拉起小翠的袖子。小翠,我想问你一件事。那个悉凤少爷,是什么人?
小翠皱了眉。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喔。祝发财转过念头,只说:他和我一个亲戚有点像,我才好奇问的。
咦!小翠打量着他。你这么说,我倒觉得你们两个有那么一点点的像。搞不好,你们还真有关系。
小翠溜溜地转眼,看着四周,拉了他蹲下。我跟你说啊,悉凤少爷是小姐从她舅舅那里回来时,在溪旁边救回来的。他被救的时候,除了一身的伤之外,还穿著姑娘家的衣服。小姐见这情形奇怪,本来是想多问他一些的,怎知他醒来之后,才发现他失了记忆。
失了记忆?祝发财失声叫出。
嘘。小翠赶紧示意他噤声,压低了声。这一点,大家是都知道啦!不过,老爷小姐都不爱人提,你可别再过耳。
祝发财愣住,不知该哭该笑。她不会认错的,那个悉风少爷就是郑恭喜,只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不认得她了。
小翠看'他对这件事情,好象很有兴趣,也就继续说了:悉风少爷初时身体极差,又常常犯头疼,是小姐细心照顾,他才慢慢好转的。休养了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头不疼、手不软的,还经常吟诗抚琴呢!
祝发财喃念:吟诗抚琴……她知道,郑恭喜在城内念书,这些本事都是会的,只是他在她面前,不大会做这些事情。
她和他就是打打闹闹而已,论到什么'吟诗抚琴,那该是他和佟家那位千金做的事情吧。
祝发财酸酸地问了句:你们家小姐喜欢他吧?
什么叫'你们'家小姐?小翠逸出笑。小姐是'我们'家的,不过——她话锋一转。你也没看错,小姐真是喜欢他,其实老爷也是很中意悉凤少爷的,若不是如此,他们怎么会不让人提,悉凤少爷来历不明的这件事情。
视发财幽吐:这个悉凤少爷一定很得人喜欢。
是啊。小翠情笑。你倒是聪明,一眼就瞧出来。
祝发财闷闷地说:不用看,我也是知道的。
他向来就是这样的。在村子里,老老少少都喜欢他;和他离家后,这一路上,不管是隐居的老人,还是寨里的兄弟,没人不喜欢他的。
就只有她,从没和他说过——她也是喜欢他啊!
祝发财转了抹苦涩的笑。
现在说这句话,也许已经来不及了,怕他根本不明白,也不在乎了。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巴着她,要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一遍又一遍地说……***
月色如水,荷风习习,莲花池畔,丝竹轻响,乐舞不断。
今夜,一个老朋友自佟府老爷佟全的故里来找他。佟全一开心,便在自家莲花池畔,摆开筵席,款待故人。
那老朋友与他出自同一村庄。也是姓佟,叫做佟济仁。几杯酒下肚,他感慨地捋须。唉,全哥,还是您了不起,几年下来,家大业大,事业有成。当年家乡闹饥荒,要是那时我胆大点,跟着您出去外头闯的话,今天情形也许就不同了。
佟全眉眼笑开。话不是这样说,人生就是这样,机缘各不相同,也难说什么好好坏坏。来,咱们这么多年不见,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才是真的。他手一放,便有仆人为他斟酒。
为他斟酒的是婢女小翠。
祝发财跟在小翠旁边,名义上,她是求小翠让她见见场面。实际上她瞟来瞟去的眼睛,最后总会落寞地停在悉凤——郑恭喜的身上。
他穿上一袭儒雅的衣袍,看上去跟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没有两样。
坐在他一旁的佟碧若,贤淑端雅,花容月貌,与他甚是匹配。
祝发财眼睛酸热,转了眼,看回佟全身上。
黄汤人肚,佟全微微醉了,敛了笑容,几分慨叹。当年你、大纲和我,我们三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现在,好不容易和你相聚,难免就会想起大纲啊。
是啊!佟济仁放下酒杯。当年大纲不是和您一起出去嘛。您还有个消息捎回故乡来,他人就像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去了哪儿。全哥,您这么发达,本事一定不小,就没打听到他的下落吗?
佟全摇摇头,不大愿意在这话题打转,他转开话题。不说大纲了。咱们两个能重聚,就已经是万幸了。来,我让孩儿们行个酒令,给你助助酒兴。
佟济仁几分尴尬地笑起,其实他和佟全都是乡下来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文墨。
佟全的兴致倒是高了,与佟济仁多年不见,除了想招待他之外,难免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女儿。他的妻子死得早,女儿是唯一让他得意的宝。
佟碧若温顺地起身,盈盈款款一敛。爹爹和济仁叔叔想行什么令?
佟济仁拉咧了一个笑,半充血丝的眼睛霎时发亮。女儿好漂亮啊!
还好,还好。佟全捋须大笑,得意地看着佟碧若,佟碧若避开佟济仁紧迫的目光,以目光向她爹探问,想要行什么酒令。
佟全一时想不到,抚着须,眼神转向悉凤。
悉凤一笑,接口道:伯父。人前人后,他都这么叫佟全。今天是您和佟叔叔重逢的日子,我看就来个'喜相逢令'吧。
好,好,好。佟全连忙点头称是,抬手示意旁人奏乐催令。行酒令的规矩是曲音未落,便需吟出酒令,若不能吟出,便要罚酒。就是有时间上的催逼,才有乐趣,才能见出才情的敏捷。佟碧若思忖半晌,明眸善睐,妙目巧转,眼见天际繁星,又觑到悉凤的身影,桃腮微晕,轻声吟道:东方日出三分白,日落西山一点红,北斗七星颠倒挂,牵牛织女喜相逢。
好啊!语罢,众人喝采称好。
轮到我了。悉凤站起,湛亮的眸光,环过众人,见到祝发财时,他扬唇上笑,随口便吟:一湾流水三分白,出水荷花一点红,映水莲房颠倒挂,鸳鸯戏水喜相逢。
好啊!佟济仁虽不是很懂得他吟念的内容,可也忍不住说道:全哥,您这晚辈可真不简单。以前听人家说什么七步成诗的,我还不相信,只当是夸大的话,现在才知道,是真有这样的事情。
佟全笑起,侧挪到悉凤旁边,拍着他的肩膀。悉凤是我远房亲戚,我见他很是聪明,打算栽培他好好念书,将来去参加考试,求得一官半职的。
什么一官半职?!佟济仁连忙说道。我看将来要做状元的。
佟全哈哈笑起。承你金口。
悉凤拱手做晒。谬赞了。
佟碧若低觑着悉凤,眉角眼梢都带着笑意。
祝发财抿嘴,在一旁看着他们和乐融融的样子,在哄哄闹闹的笑声中,忆起了孩提时的情景——
村子里的小书塾,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落第的老秀才带着学子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千字文。老秀才停了下来,摇晃着脑袋,指示他们继续念着,听着听着,老秀才才发现读书声中,竟隐然藏着细碎的笑声。
他半-起眼睛,才瞧到有个小孩不断踢着郑恭喜。
谁啊?他踱步过去,小孩机灵地停止动作,却还是让他揪出来。一看,他的眉头皱成千万结。你不是祝家的小姑娘吗?怎么来这儿?
旁边的学童终于爆出笑声,调皮的人出声说道:先生,不是有句话说:'夫唱妇随',祝发财当然得跟着郑恭喜上塾了。
谁在乱说话?站起来的祝发财,扬起眉头,举手作势要打人。
好了,好了。老秀才示意旁边的人安静,一边握住祝发财。你别跟他们闹了,回家去吧!
祝发财嘟起嘴。先生,我也想来念书嘛,你收留我吧。
去!慈祥的老秀才有些不悦了。姑娘家念什么书呢?
为什么姑娘家不能念书?祝发财挺直腰,手指着郑恭喜。先生,我可比他聪明,他能念的,我都能读。
郑恭喜踢踢她。喂,祝发财你哪有比我聪明?
当然有了。祝发财抬起下巴,为了证明,她急急地念道:我念给你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化被草木,赖及万芳'。
念完之后,她得意地扬高声音。先生,我念得对不对?
老秀才愣了下,还是露出赞赏的眼光。嗯。
既然我念得这样认真,又念得这样好,应该可以让我留下来吧。祝发财巴着老秀才看。
老秀才迟疑了下,仍然摇头。还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祝发财噘嘴。
老秀才一直说不出道理,祝发财开始闹了起来。那我不要走。
旁边的学童跟着起哄。先生,您可别拆散鸳鸯。
听到这句话,郑恭喜手握成拳头,脸色益发沉重,差点就要发作揍人了。
幸好这时,老秀才刚巧拉住他的手。郑恭喜,你知道的,先生不能留她下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把她带走,跟她讲讲道理。
是。郑恭喜向来听话,就按着老秀才的吩咐,把死命挣扎的祝发财,硬架了出去。
他一路拖着她,拖着好长的一段路,才把她放下来。我要回去了,你不要胡闹,也不要跟来。郑恭喜绷着脸,转身离开。
祝发财冲到他前面,把手摊成大字,挡在他面前,大声地说:我不准你回去念书。
从小到大,他们都玩在一起的。他这几天去念书,害她连吵架的伴儿都没有。而且,他去念书之后就狂死了,理都不理她,她才不要他去念书呢。要念书,也得两个人一道才行!
郑恭喜脸色难看地推开她。你不要黏我啦!
都是她,死黏着他不放,才害他一直让私塾里的人取笑。
视发财被他推了两步,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瞪着他。
谁稀罕黏你?她拉下鬼脸,转身跑开。
他郑恭喜是什么东西嘛!她才不会稀罕他。像他这么讨厌的人,她稀罕个鬼。
祝发财跑着,脚绊了下,她停步下来,脚踝并没有受伤,她却一坐下,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正是郑恭喜。
祝发财猛地挥开他的手,很冲地对上他。做什么啦?
郑恭喜脸上没特别表情,只是把手伸出来。我要逃学去抓鱼,你去不去?
祝发财看看他,再看看他的手。你敢逃学,我回去会告状的。
随便你。郑恭喜手还是放在那里。
祝发财抿起嘴,把手交递给他,有一抹笑偷偷地跑出来。
隐隐中,她对他混杂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讨厌和喜欢。慢慢地,她就养成了一个很坏的习惯。
喜欢欺负他的坏习惯。
祝发财你在做什么?小翠一直用手肘顶他,顶了许久,才让他的神思回来。
没事。她眨了眨眼,才看清楚眼前人事全非——没有村子,没有私塾,也……没有郑恭喜……小翠小声地问:那你怎么莫名其妙地哭了?
有吗?她愣愣地模上脸颊,那里一片凉湿。她抹去泪痕,勾牵了一抹笑。收回她的回忆。那已经是她的回忆,而非他们的回忆了。
就你吧。佟全突然叫视发财。
祝发财赶紧站直。老爷有什么吩咐?
悉凤少爷醉了,你把他送回房间。
祝发财有些呆愕。醉了?!这时才注意到,郑恭喜已经半枕着头,还不时地打着酒隔。
佟全皱眉看着他,再度吩咐:小翠,你领好祝发财,让他把少爷扶回房间。
是。小翠点头。祝发财把手从悉凤胁下穿过,顶架起他的肩膀。
麻烦你了。悉凤对他一笑。
祝发财转过眼神,低低地说了句:不用跟我客气的。
这世上最不需要和她客气的人,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