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捧着马克杯,方千墨仍是拂不去心中的寒意与恐惧。
韩冬寂坐在沙发椅上,沉默的看着她。
冷风瑟瑟的秋夜,他照常独自开车回家,车里的音响激狂的放送布兰诗歌里的其中一首“命运,世界的女王”。
大型管弦乐以富有节奏的方式烘托着合唱,既高昂又气势磅礴的震着韩冬寂的耳膜,就在那个当口,巷口忽然冲出一抹纤弱身影,以极狼狈的姿态跌在他车前。
他心一惊,连忙紧急煞车。
乍见她满脸泪痕,他在自己的理智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将她带上车……直到现在,把她带回家里后,他的理智才从远方归来,斥喝着他的冲动。
他怎么、怎么会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带回来呢?以他冷漠的性情,就算认识,也不一定会带一个女人回家,更遑论是这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他是疯了吗?
“你怎么会三更半夜一个人跑出来?”一脸惊慌不说,且还穿着睡衣?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吧?
“我……我睡到一半,爸爸和妈妈说……有仇家来了,快跑……”
他这一问,方千墨随即想到今晚发生的可怕事情,才刚稍微平息的颤抖又重新将她吞没。
“我们开着车……那两个人没多久就追来了……呜……”
韩冬寂深吸口气,他很确定自己只有看到她。“那你家人呢?”
“爸……爸爸……被他们杀了……妈妈、妈妈不知道……”方千墨含糊不清的说,眼泪像不要钱似的拚命掉。
她原本和妈妈一起逃,后来妈妈要她往另一条巷子跑,免得目标明显被追到,她真的不晓得妈妈在哪里。
“你可不可以冷静点,先别哭?”韩冬寂头疼的以手抵住额头猛揉,看来他招惹到大麻烦了。
“我、我没办法……”她越哭越大声,从原本低声呜咽,到最后干脆放声大哭。
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遇到这种事却一点也不害怕,还能冷静回答他的问题?
方千墨哭得越大声,韩冬寂就越头疼,眉间的结也就越来越紧。
“好好好……拜托你别哭了好不好?”他手足无措的摆手,“那你可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要安慰别人之前,总得先知道名字吧?韩冬寂是这么想的,不过他甚少安慰别人,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
“我叫……我叫方千墨……”她抽抽噎噎的说。
“很好,方小姐,你现在试着深呼吸,慢慢放松心情,不要想其他的事。”韩冬寂冷静的看着她,一面辅以手势诱导她。
方千墨非常认真的照他教的方法做,吸气、吐气,吸气……才要吐气,鼻头、眼睛又一酸,眼泪再度滚落。
这样的失败让韩冬寂无力得要命,这女人怎这么爱哭啊?他气急败坏的在地毯上踱步。
方千墨睁着小鹿般无辜的眼看他没有阻止,情不自禁又慢慢放大哭声,“呜……”
“拜托你别哭了好不好?”他又无奈又生气的瞪她,很后悔因为一时心软,把这个大麻烦拎回家。
他当时该做的应该是倒车,转方向,然后疾驰而去。
他真后悔没这么做!
“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她边抽泣着边问,那副模样好不委屈。
无言的看着她,韩冬寂实在很想说对。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的感觉。”方千墨眨着眼,泪水还不忘滚个两滴下来。
紧紧握拳,韩冬寂好想说是……好想马上把这个大麻烦丢出家门,然后还他一个清静,至少他不用再听到她可怜兮兮的哭声,他可以开音响,然后月兑光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悠悠哉哉的进浴室泡个澡……但是……她那双小鹿般的眼,哀戚又惹人怜爱的望着他。
韩冬寂挣扎万分的看着她,她也回望。
他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望进那双小鹿般的眼,他就没有能力抵抗,他的理智、他的冷血、他的自私,在一瞬间全都跑到北极去度假,他脑里只充斥一个念头,只有一个念头——
“你留下来吧。”
他悲伤的望着她,就是这种感觉,一旦他说出口了以后,理智和它的朋友们又跑回来,还不负责任的鞭笞他的心软。
“真的吗?”方千墨高兴极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她这句话半点询问的意思也没,倒像是伪装成疑问句的肯定句。
点点头,韩冬寂尽管心里痛苦得要命,但仍是勉强自己扯出个笑脸,免得又吓哭她。
“你真是个大好人。”方千墨感动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位先生表面上看起来冷漠严肃,但其实是个好人呢。
她毫无保留的热情,直接射向他眼里、心里,和她握着的手上,逼得韩冬寂无法直视的撇过头,手也硬生生的抽了回来。“这……这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但是……”方千墨没注意到他抽回手的怪异举动,她低下头很努力的眨掉泪水,又抬起脸看着他,“但是我想去报警。”
“先不要去报警,免得连你的行踪都泄漏了,现在你在暗处,没有人知道你在我这里。”韩冬寂很冷静的说。被人追杀,还是小心为上,更何况……他往她身上扫了一眼,他连她的来历都不知道,不能光凭她的长相就认定她是好人。
他得先去查查再说。
“嗯,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可以相信他吗?
小手紧紧捏着睡衣裙摆,方千墨无言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悲伤。
韩冬寂叹口气,他闭了眼又张开,看着她难过的眸子,大手下意识的模了模她的头,“我会请人帮你处理的。”
他知道这一句,代表他将会有更多麻烦,但是见她这么难受,他就是不忍心。
同时,方千墨也知道,这一句代表她会带给他更多麻烦。
她决定信任他,如同他连她的来历都不知道,就选择相信她一样。
就这样,方千墨在韩冬寂家住了下来,他一个人住,又生性怕吵,只请了个清洁阿叔定时来打扫,三餐则是随便在外头打理,回家只是为了睡觉。
这些他都没告诉她,完完全全是她这些天观察来的。他总是很忙,偶尔才突然冒出来,然后又匆匆忙忙的出门,连跟他好好说话的机会也没有,这间大房子活像她才是主人似的。
方千墨支着下巴,无聊的瞪着最里头的那间房,她想起房子的主人是如何再三交代……
“永远别开这房间的门,就像蓝胡子故事里的那扇门一样。”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她反而对它更有兴趣,尤其是她每天一个人跟这间屋子对望,想要忽略那道神秘的门实在太难了。
忽然,大门开了,韩冬寂满脸疲惫的走进来。
“你回来了。”方千墨像个小媳妇似的跑到门口迎接他。
抹抹脸,韩冬寂勉强的点点头。
“吃过晚餐了吗?”她殷切的招呼着,待在他家,不能上班也不能出门,她唯一能说话的对象只有他,顶多再加个清洁工阿叔。
“还没。”
“我去下点面条给你吃?”
怕她一个人在家没东西可吃,韩冬寂借了她一笔钱给她生活,她拿了些请清洁阿叔帮她去超市买点东西回来,正好可以弄给他吃。
“面条?”韩冬寂皱眉,他家从来没这种东西。
“我买的啊,只要五分钟就有热汤热面可以吃,我弄点给你吃好不好?”方千墨笑呵呵的看着他。
韩冬寂勉为其难的扯出个笑脸,尝试以最稀松平常的口吻告诉她——
“你母亲过世了。”
方千墨僵了下,仍旧笑意满脸,“你先去洗个澡,面很快就好。”
她转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洗洗切切的准备工作。
韩冬寂明白这种痛苦,重重叹口气,踱步走到厨房门口。
“想哭就哭。”
他的口气一点也不温柔,也不带安慰口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奇异力量,击溃她的武装。
方千墨颤抖的放下菜刀,虚软的坐在地上,纤弱双手抱住头,使力的哭出声音。“呜……妈!妈!”
为什么要让她遇上这种事?她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人平凡,家庭也平凡,更别提做过什么坏事……但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家破人亡?
连她最后一个希望,最后一个亲人都要夺去?
不知何时,韩冬寂来到她身边,僵硬生涩的拍拍她的头。
他的安慰,让她更难停止泪水奔流,她扑倒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吼着,带着泪水的嘶吼,教他听了都觉心酸。
几年前,他也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他也有过相同的心情,他也曾经……质疑过。
想起往事,韩冬寂再冷血无情,也不得不红了眼,他紧紧的搂住她。
方千墨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后,才平静下来,不好意思的推开他温柔的怀抱,她揉揉红肿的双眼。
“谢谢。”
他点点头,却暗自对怀里的空虚感到不解。“事情我查过了,你爸妈不小心惹到地下钱庄,偏偏这个地下钱庄背后有一个很庞大的集团,你家又没什么背景,所以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方千墨眨着不解的眼,“那是不是表示,我这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过日子?”
“我现在在想办法帮你找到他们交涉,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他表情严肃的看着她。
“有……”她知道她有看到人,对处理事情而言是最麻烦的情况。
“那可能会很麻烦……”韩冬寂看着她,厚实大手轻轻为她拂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没关系,我会处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睁着小鹿般的明眸,看着他。
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似的,倏地抽了回来。
“我……我出门吃饭。”口气冷淡的扔下这句话,他狼狈的逃走。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为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等到韩冬寂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带着她到她母亲坟前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
再见母亲漾着慈爱笑颜的照片,方千墨只觉恍若隔世。
“妈……”她颤抖着唤道,含泪跪在母亲坟前。
“我找不到令尊的遗体,抱歉。”
她胡乱的擦着泪,抬头看着他,“你不需要道歉,你已经帮了我太多的忙。”
“你父母有留一间房子给你,但放在你父亲好友名下,所以你只要去找他,他会安顿你未来的生活。”
方千墨无言的看着他。
他……他是要赶她走了吗?也对,这两个月来,她都是依靠着他才得以活下来,地下钱庄的事、母亲的丧事、她后续生活的安排……什么都是他处理的,也难怪……他会这么迫不及待让她可以独立生活。
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说那句要帮她的话?
她这么看着他,看得韩冬寂心慌,连忙找话题。“你……但你工作可能得重找了……”
“没关系,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勉强扯出笑脸,没指出他逃避的眼神,倾身在母亲的碑前轻轻一吻,“妈,我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方千墨站起身,对着他微笑。
韩冬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也对着她笑笑。
“嗯……”她很是困难的开口,“我、我该走了……打扰你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他双手置于外套口袋里,神情淡然的看着她。
将他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误解读成是冷淡,方千墨僵着脸笑,“那……拜拜?”
“拜拜。”
转身走了几步,方千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啊!对了,你、你的电话号码可不可以给我?我……等我回家后,要还你这两个月的生活费。”
“没关系,那种小事不必惦记着它。”她父母的事他花了大把钞票才摆平,怎么会惦记给她的那些小钱?
“怎么可以不惦记?还有、还有你帮我处理我家的事,也要好好算清楚啊,我、我没什么钱,可是我一定会慢慢还给你的!”方千墨紧紧握住拳头,认真的说。
“没关系。”他微笑道。
“不行!一定要还!”她坚决得像个斗士。
“等你找到稳定的工作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他还是那副微笑。
“喔……那、那……那我走了……”方千墨被他的微笑给击倒,也忘了要问他电话号码,她有点沮丧的转头就走,不给自己机会等他说再见。
一步,两步……
她越走越急,但身后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拉着她似的,她走得越使劲,它拉得越用力。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似乎走得无牵无挂,韩冬寂却感觉有种莫名的情绪被揪着,让他想开口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揪着的感觉不会痛,但就是怪怪的。
而且她走得越远,这种怪异的感觉就越明显。
他想留住她吗?韩冬寂这样问着自己。
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对小鹿般无辜的眼神……她看着他,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看着他。
“千墨!”
他的嘴在他脑子反应过来的前一秒,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方千墨几乎是以比平时还快两倍的速度回头,她不太相信的望着他。
“呃……我只是想说……”回笼的理智一边斥责自己的冲动,一边任冲动占据大脑。“我缺一个室友帮我管理房子,你、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好。”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
这一来一往不经大脑的对话,令两人都呆住了。
他……他没想到这么缺乏逻辑的邀请,她竟然答应得这么快。
方千墨则是欣喜万分,不管他是基于什么理由,至少她还有个人可以倚靠。自从父母死后,他半路冒出来帮助她,她早就下意识对他产生依赖感,原本以为事情全部解决后,又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想到他会跟她提这个。
“你……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他有点尴尬的问道。
若他没说,她倒还没感觉,现在他这么一问,方千墨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太……着急了点。
“没……没有啊,只是这样比较方便联络而已……”她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小脸低垂着。“而、而且你比较不用怕我卷款逃跑啊。”
他摇头苦笑,看来她和他一样逻辑错乱。
韩冬寂决定停止这个话题,“走,一起去吃饭吧。”
方千墨仰高小脸,白女敕颊上有着两朵红晕,小鹿般的眸子漾满纯然的愉悦。
“好,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