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苍炎一行人便要动身回苍府,楠犽别庄离苍府尚有十余天的路程,而此行除了回去参加苍书行的冠礼外,更重要的是,苍炎即将迎娶骆家小姐为妻。
夜深。雾浓,下个不停的大雪,意外地在今晚停歇了。
关于苦儿今后的去向,今天他非得问出答案不可,绝对不能再拖下去。
苍炎皱着剑眉,站在苦儿的房前,才刚要举手敲门,门却意外地先开了,迎面而出的苦儿,没意料他就站在外头。
“啊!”她吓得一个踉跄往后退,他及时伸出掌,拉住她的腰带,她才免去跌得四脚朝天。
“谢谢夫君,不!苍公子。”苦儿慌忙改口。从他亲口说出不要她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再也不是他的妻了,这点她相当清楚。
“没什么。”苍炎懊恼地收回手,不明白他为何会出手救了她,直觉反应地就拉了她一把,他拼命告诉自己,绝无其他意思。
苦儿注意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不自在。若他真冷血如斯,他压根儿不会救她,她想,他会突然有这样的改变,这其中一定有原因,只是她没资格过问。
“咳!”苍炎低咳几声,掩饰自己韵尴尬。“答案,我要你的答案。”他恢复冷静,小心地藏起情绪变化,只剩下冷漠与疏离。
她朝他笑了笑,她的眸依旧澄澈如镜,没有挟带一丝怨怼,只是她的双眼看起来有些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但此时与他相对,她依旧笑靥如花。
“我不回南方,那儿也不去,我希望能待在苍公于身旁,一辈子伺候着,当丫环、当绣娘,都无所谓,只要让我跟着你。”
她思量过了,回南方,疼她的爹娘虽会接纳她,但她深切明白,她回去只会带给爹娘与乐家羞辱,她的身心都遗落在他身上了,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初时的她,那她宁可留在他身边,不求终老,只求能遥望他一辈于,她就心满意足了。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他不会笨到让她留在身边,一辈子提醒他曾经辜负过她。
“不可能,是吗?”她的笑容敛去,眼睫泪湿了。
“当然,除了这事外,其余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向来不在乎别人生死的他,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苦儿咬了咬唇,绽出一抹苦笑。她早该猜到,这不过是奢望。“不行的话,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他别开脸;不去看那似会诱发他心软的娇颜。
“苦儿希望能为骆姑娘做嫁衣,嫁衣做成之时,苦儿便会自动离开,永不再苦缠公子。”
她几乎是含泔说完她的要求。她自认“凤勾绣”是这世间最美的绣法,当初她曾许下,以凤勾绣为她心爱的男人,缝制衣衫的心愿,如今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了,那就让她为即将成为他的妻的幸运女子,绣一件风勾绣的嫁衣吧,至少可以稍微弥补她的缺憾。
苍炎黑眸一眯,狐疑地望着苦儿,怀疑她别有用心。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大方到这个地步,他不信!
“你这又是何苦?何必自取其辱。”
“不,苍公子误会了,这一点也不苦,苦儿也不觉得屈辱,苦儿保证骆姑娘的嫁衣,会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这件嫁衣就当作苦儿回报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之恩吧,苦儿还请公子答应。”苦儿眼一闭,双膝跪在苍炎跟前,苦苦哀求着。
“哼,照顾之恩?你这次讽刺我辜负你吗?”他心虚地大怒。
他还没笨到连这点小位俩都看不出来。
“不!苦儿绝无此意,若公子不相信,苦儿可以以天为证,以地……”
“够了!不要废话了,你既然那么爱绣,就去绣个够,到时候自取其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苍炎袖一拂,满脸怒容,才预备迈开步伐离开,忽然又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问着:“为什么你不恨我?”
若她恨,他反而可以心安,可她却一点恨,一点怨也没有,这实在叫他寝食难安,百思不得其解。
苦儿凝眸回望他俊挺的背影,水眸依旧晶亮、清澈。“若选择爱一个人,又怎么会恨他呢?”
她的声音轻渺如丝,在静夜里如一道暖水,慢慢流入他的心窝,轻暖着他地心坎,那种温暖的触感,像一块极软的丝绸,包裹住他的全身,连他心头的伤痕,都被裹住了,再也不是血淋淋地暴露在冷空气中,舒服至极。
他真的可以回头吗?
他真的可以忘却过去的一切吗?
猛然,张氏恶毒的嘴脸、亲娘脑死前的惨状、手足轻鄙的态度、以及小时候备受凌虐的痛苦,再次让苍炎的伤口迸开来,鲜血直冒、深可见骨,那段刻骨铭心、刨心撕肺的折磨,也瞬间鲜明起来。
不——他不能认输,他要报复。
苍炎痛苦地捂住涨疼的脑子;阴鸷的眸光转为冰冷无情,他恶狠狠地瞪着她,阴侧侧地冷笑着。“别担心,我会让你学会如何恨一个人,别急,你还有时间可以学的,哈哈哈。”
苍炎狂笑几声,随即扬长而去,徒留下双脚瘫软的苦儿。
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那人真的苍炎吗?
她真的无法相信,他希望给她的;竟然是恨?
苦儿如愿跟上苍炎,苍炎骑着骏马,而她则是坐在堆放杂物的板车上。只要能跟着他,她就满足了。
苦儿拍拍落满肩的雪花,身子虽然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依然咬紧牙根,一定要撑到为苍炎的新嫁娘做好嫁衣才行。
赶了十余天的路,总算在一片白茫当中,瞥见一座雄伟的城门,那正是北方赫赫有名的鹿鸣城,也是北方一带最富庶、繁华的大城,跟南方的小城小镇比起来,北方的山、川、城,总有股昂然的气势。
进了苍府,苦儿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作富贵人家,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极尽奢华之能事,由于苦儿是以绣娘的身份跟着苍炎,因此只能像个丫环般,亦步亦趋跟着苍炎。
“哎唷!我当是谁回采了,原来是咱们苍大少爷,书行啊,你还真有福气,连你大哥这个大忙人,都回来参加你的弱冠礼了,将来你接手苍龙商号,可得给为娘净气点,别让大少爷的心血都白费。”
张氏扭腰摆臀来到众人跟前,一番极具讽刺的话,让苍炎皱紧了眉心,掌心握得死紧,碍于她是长辈,只好暂时隐忍不发作。
苍炎……,
张氏话中的讽刺意味,苦儿听了同样蹙紧眉心,她担忧望着一脸阴沉的苍炎,果然如她所想,他的表情臭到不行。
她不懂……
他们不是苍炎的亲人吗?为何要用这种口气对他?
爹娘看见出远门回来的孩子,不是该兴奋得喜极而泣吗?
他……
苦儿来不及思索眼前诡异的一切,马上感觉一道猥琐的目光,朝她侵袭而来。
“大哥,小弟对于管理商号一事,还有许多不懂,将来可能还要跟大哥多多请益。”
苍书行一脸獐头鼠目、一双贼溜眼径往躲在苍炎身后的苦儿瞧去。
“说完了吗?”苍炎冷哼,他没闲工夫在这里听屁话。
“等等,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苍大少爷,大娘忘了跟你介绍骆家姑娘。张氏掩嘴轻笑。“霏儿,快过来见见大少爷,你们就快成亲了,先见个面也好。”
“是!”骆霏一见到身影挺拔的苍炎,一颗芳心旋即遗落在他身上。
“大少爷.大娘保证!霏儿她绝对会是个贤内助,一定替咱们苍府旺夫益子的,这桩婚事,你爹可也点头答应了。”
担心苍炎会把气全出在她身上,张氏赶紧拖苍老爷下水。
“霏儿见过大少爷。”骆霏巧笑倩兮,轻轻朝苍炎福身。
啊……她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吗?
苦儿喉间蓦地一阵苦涩,她确实比她想象中还美好,寻常女子都要比她好上许多,何况还是出身世家的姑娘家呢!
骆霏真的好幸福,可以拥有苍炎一辈子,但她却只剩下十天的时间,可以看到他。
“那就感谢你费心了。”一想起他的大计就要成功,他决定不再跟张氏计较,施舍几天好日子给她过过也无妨。
“那我就当你、你答应啰,到时你可别反悔。”苍炎邪笑的脸庞,看得张氏寒毛直竖,嗓门也跟着压低。
一想到骆霏,张氏马上又加大了嗓门。“苍大少爷身后跟着那个女人是谁?苍府可不容许外头的野女人随便混进来,你都是要娶妻的人了,还不收敛一些。”
“我……我是……”苦儿慑嚅着,不知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大胆,在苍府夫人面前,还敢自称我。”张氏一逮住机会,就不忘借题发挥,压压苍炎的锐气也好。
“她是我为骆姑娘请来缝制嫁衣的绣娘,不是什么野女人。”
一看到苦儿慌张不安的表情,苍炎还来不及思考,便出声为她解了围。
“啊……”苦儿睁大了眸,没料到他竟会出言帮她。
“那霏儿就此谢过大少爷。”骆霏高兴得合不拢嘴。
“走!”苍炎冷嗤一声,不搭理张氏挑拨的言词,径自迈开步伐,转往他的别院去。
再不离开,他担心他会压抑不了杀人的。
失神半晌的苦儿慌忙回神,一见到苍炎已经走得老远,连忙随后赶上。“苍公子……”
“霏儿,扶我回房压压惊,我快被那浑小子给吓死了。”张氏唠叨地碎碎念。
打死她都不相信,他会乖乖将苍龙商号交出来,而他又一句不吭,马上答应她为他择定的妻于,答应得这么爽快,这其中必定有鬼,张氏担心城府极深的苍炎搞鬼!才决定安排她妹妹的亲生女儿嫁给他,顺道帮她监视,他究竟在算计些什么。
夜深,残灯如豆,苦儿努力睁大眼,努力辨识各色丝线,从今天开始,在十天内她必须将嫁衣绣好,但她忙了一整晚,还是无法确定丝线的颜色,那她又如何能开始绣呢?
真伤脑筋,在这里又没人可以帮她,而他更不会帮她,因为这个耻辱是她自己讨来的。
“没关系,一定有办法的。”她拍拍自己泄气的颊,鼓励自己一定要振作。
她其实是怀有私心的,会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骆霏缝嫁衣,纯粹是为了自己,原本她以为她有机会,为自己缝制一件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凤勾绣嫁衣,但这愿望恐怕要落空了。
虽然嫁衣她不能穿,但她仍会一针一线仔细缝着,将她的心意与心思全缝进嫁衣里,她往后也没机会为他缝制衣衫,惟一能送他的,也只有这件嫁衣,若他的新嫁娘,因为穿上这件嫁衣,而受到众人舶称赞,那她也会与有荣焉,至少这件嫁衣能陪着他拜堂……
苦儿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是如此苦涩、如此盲目,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但依然还学不会死心与放弃,虽然她的人不能嫁给他,但她奢望她的心能嫁给他,纵使她多么希望,能和他拜堂的是她,但……终究是奢望呵。
喀——一声细微的声响传来,惊醒了苦儿飘忽的意志,她抹了抹泪,惊慌地站起身。
由于她是以绣娘的身份留下来,因此不能住在苍炎的别院里,只能窝在苍府一般下人住的空房里。
喀——
同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苦儿确定自己真的听见了,她端起烛台,步往门边。“有人在外面吗?”
等了半响,没有任何人回应,苦儿只好当作她过于紧张,才会听到怪声,她只好端着烛台又走回桌边,正当要抬起绣线时——
砰一声,她的房门忽然被撞开了,有人闻了进来,来人竟是苍府二少爷——苍书行。
“二、二少爷!这、这么晚……你……”
苦儿一抬眸,就瞥见苍书行猥琐的目光,如苍蝇盯肉般,直往她身上瞧,瞧得她头皮一阵发麻。
“苦儿?听大哥喊你苦儿是吗?”苍书行阉上门,婬邪地逼近苦儿。
“二少爷……你……”苦儿吓白了脸,身子抵住墙角,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我的好苦儿,你就别躲了,大哥就要娶妻了,你盼一辈子,也绝对不可能嫁给他,那不如跟着我吧,我苍书行保证会疼你一辈子。”
苍书行伸长手臂,想将苦儿抓人怀。
“不可能,二少爷请别这样,万一让人撞见了,对你的名声不好。”
苦儿惊慌失措地闪躲着,压根儿不敢相信苍府二少爷,竟是这种德性。
“嘿嘿,无所谓,让人撞见了更好,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把你收为偏房。”
“不要……我不要……”
“嘿嘿,小美人儿,让爷好好疼你吧。”
苦儿总缩在墙角,恐惧至极,眼看苍书行就要扑了过来,她只能绝望地紧闭双眼,若他真要来侵犯她,她也已经做好咬舌自尽的打算。
“啊……”
她的唇都还没咬紧,一记杀猪般的惨叫声已经先传了过来,她讶异地睁开眸,瞥见苍炎一脸杀气地擒住苍书行,他将苍书行的手狠狠扭在背上,顿时让他疼得哭爹喊娘。
“苍书行,你娘有救你这样对待客人吗?”苍炎怒火中烧,瞪着苍书行一双不规矩的手,只差没气得将它当场折断。
“大哥!误会啊!这全是误会,我只是过来看看苦儿姑娘,住得习不习惯,绝对不是要对她不轨,你就放了我吧。”
苍炎改拎住他的猪耳朵,低声威吓着:“苍书行,再让我发现你一次不规矩,我会很乐意为你办丧礼,滚——”
“是、是,我马上走。”就算他再怎么不将苍炎放在眼底,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少惹他为妙。
苍炎一松手,苍书行马上溜得不见人影,不敢再多耽搁一刻,小屋内又恢复了平静,苦儿也站起身,朝苍炎福身道谢。
“多谢苍公子救命之恩。”她眼眶濡湿了,他终究是赶来救她了,那她是不是可以奢望,他真的有一些在乎她呢?
她抬眸望着他,泛着水气的眸尽是感谢,苍炎脸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脸。
“别多想,我只是昕到这里有些声音,才过来看看,苍府住的都是些禽兽,你自个儿要提防些。”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冷漠与疏离,但他怎么也忘了不了,方才他冲进来,一见到苍书行正打算侵犯她时,一颗心吊得老高,恨不得剁了他的双手泄愤,他更庆幸自己来得早,不然后果可就难以想象,而他更听见在确定她平安无事后?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不是的,我……”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禽兽,不然他不会出手救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冷然打断她的话,不想听那些同情心作祟的鬼话。
“嫁衣进度到哪里了?你确定你真能在十天内绣好?”他冷哼着。一个连颜色都分不清的女人,会绣东西,这还真是天下奇闻。
“我……颜色……因为……”她心虚地低下头,根本连线的颜色都还没分好、如何开始?
苍炎眯起黑眸,瞥了瞥堆满一桌子的绣线,又看她一脸的心虚,随即了然她的困难所在。
“柜子里有笔墨,把它拿过来。”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啊?”她瞪大眼,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仍是乖乖照他嘱咐,将笔墨准备好。
苍炎挽起袖子,将各色绣线分成一束束,在拿起纸张,顺着绣线的顺序;依序写下红,橙、黄等色。
苦儿总算看明白他的用意。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她的心却大幅震荡着。
他、他竟然在帮她辨色?
这……
泪水濡湿了苦儿的眼,她望着那专心写下各种颜色的身影,他拿笔的姿势很优雅,字也相当漂亮,而他一头混着银发的黑长发,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她记得,初见他时,她也是让他一头银亮的发,给吸引住目光——
“颜色我都帮你写好了,绣线也帮你分好了,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啊……”不知何时,他突然站在她跟前,她吓了一大跳,不经意对上他深邃的眸,再次羞红了颊。
瞥见她红艳艳的颊,苍炎咽了口唾沫,他还没有忘记,她的身子是如何诱人,而她的馨香味儿,是如何让他印象深刻,还让他破了规矩,沾了她的身子,或许是因为碰了她,他才始终无法对她狠下心来,不然以他过去的规矩,为免没用的人坏事,他一定亲手解决掉。
而他不仅没杀了她,还一再不由自主出手帮了她,该死的,他还真没用。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红着脸问道。
苍炎吸了一口气,藏起眸中不轻易显露的心软。“没有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早一点把嫁衣完成,那就可以滚离苍府,我也不用强迫自己必须面对你。”
他只能选择以言词伤害她,他已经是罪恶之身,没有必要再多牵扯一个人,陪他一起沉沦地狱,至少无辜的她不行。
“苍……”她想在开口说些什么,无奈他已经远去。
心头还是让他刺伤了,苦儿身子一软,瘫坐在圆椅上,她以手掩眸,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溢流而出,沾湿了搁在桌上的宣纸,墨晕开了,如同她的情也散了……
她一定要把嫁衣绣好。
苦儿抹掉泪,拿起金色绣线穿过针眼,一手拿着针头,一手捧着虹色的绸布,顺着布料的接缝处缝下第一针。
她回眸望着宣纸上那苍劲的笔迹,想象他就坐在她身旁,陪着她绣着,而她的嘴角,慢慢绽出一抹浅笑。
苦恨年年压全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他,她甘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