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如果能如诗中所言,已算万幸,可惜此处白云深深,连个能够指路的童子都没有。行至一断崖边,疑似绝路。
“王爷,这图绘得不明白……”侍卫长看看手中地图又四处张望了一下,仍然一脸迷惑,“该往哪儿走呀?会不会是南阁王在跟咱们开玩笑?”
“不会的。”未流云深信,明若溪虽然为人玩世不恭,但若事关重大他绝对认真以对。
“可南阁王他是皇上的心月复,这次这样帮忙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谁都知道未流云与当今煜皇有嫌隙,翻脸只在一瞬之间,或许他们不该仅仅只凭一张地图,就如此大费周章亲自来到这阴森的白鹤山。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周可能早已布满埋伏。
“先歇一歇吧。”未流云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干粮充饥。他的目光,则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处,投向那抹纤细的红——
已经两天了,她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走走停停间,宁可跟侍卫们谈笑也不愿理他。
凝着的眉、失了生气的微笑、沉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尔与他目光相会时匆匆掉头的一刹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让他心中满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现在可能身处的险境。
他俩还能恢复从前的融洽吗?她还会朝他仰头嘻笑,讲述一个个绚丽的故事吗?
一切欢乐如同过眼云烟,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卫发现樱桃落单地靠在岩石边,热情地挥起手唤她过来。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眼睛仍盯着那山壁上的藤蔓,神情恍惚。
“桃儿,你怎么了?”未流云轻声问道。
总觉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样子就越发奇怪,像是有某种困惑,如同浓雾般包裹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呼吸;而他的担忧,也随着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终于忍不住关心的话语月兑口而出,尽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真会说出口。
“我……”樱桃抬起头,发现那声音是属于他的时候,诧异万分。
曾经以为,他们俩会永远这样僵持下去,想不到还是说话了,而且竟是他主动说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里怪?”侍卫们吃饱喝足,有了兴致,纷纷上前凑热闹。
好不容易搭上话的两个人,又被这一阵聒噪冲散了。
“我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樱桃终于道出心中疑惑。
“这种山壁到处都是,当然熟悉啦!”粗枝大叶的伴侍卫不解其义,打着哈哈。
“不,我记得这种藤蔓,我师父曾说它相当坚韧,是世间极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卫长比较聪明,不再打趣,“你直说吧,这个地方到底像哪儿?”
“像我家。”
啊?众人被她这三个字惊得面面相觑。
“桃姑娘,你家住哪儿呀?”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我只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着指头。
“哈哈哈!”众人爆笑,连一旁的未流云也忍俊不住。
“桃姑娘,说不定这儿就是你的家,那个什么白鹤居士就是你的师父!”有人打趣道。
“我师父早就死了。”樱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管他叫‘师父’……”
此语一出,众人皆感到要笑断气。好不容易有人镇静下来,提议道——
“桃姑娘,如果这儿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吗?路在哪呢?”
樱桃满脸严肃,抚着壁上的藤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如果这儿真是我的家,等一会,会有一只白猿垂下一个半人高的竹篮,我们坐在篮子里,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面是另一方天地,火红的枫树下有一间小屋,从前我和师父就住在那儿。”
众人听了这话,刚继续笑得前俯后仰,但不一会后却仿佛被点了穴般,他们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只白猿在山壁上欢跳着,发出刺耳的嘶鸣,垂下一个竹篮。
最最震惊的,要数樱桃。她眼里霎时噙满了泪水,“雪猿伯伯,你还在……”话未竟,就被噎住。
熟悉的藤蔓,熟悉的竹篮,熟悉的白猿,还有那山壁上广阔的天地,枫叶旋舞间的寂寞小屋——这儿分毫不差,的确是她的家。
她觉得心跳要停了,浑身的血仿佛正倒流着,她看到了另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袭青袍飘扬,吹着呜咽的萧,正望着他们方向的,是谁?
他的轮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萧仍跟记忆中一般闪闪发亮。
“师父——”樱桃呆立片刻,飞快地扑进那人怀中。
脚下一软,她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但温暖如昔的臂拥着她,丝毫没有改变的容颜正对着她微笑。
“师父,你不是说自己死了吗?你怎么可以骗我!”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的某日,师父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交到她手里,并说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买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银子到中原见见世面。
第二天,师父的呼吸就没了,她模过,十分确定。她也同样确定,那副棺材装着尸身,被埋进了最深的土里。
为什么多年后的今天,死去的人忽然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躯体、鲜活的微笑,比她这个活人更像活人?
师父怎么可以骗她,让她伤心了这么多年!
“哇!”她大哭起来,震惊、伤心以及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统统倾泻而出,她捶着师父的胸膛大大撒娇——撒娇,本应是女孩子的特权,但为奴为婢的这些年却不曾享有。“你骗人、你骗人!师父是坏人,骗樱桃!”
青袍男子温和一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师父确实骗了你,但不这样做咱们的小桃儿又怎么舍得下山见世面?现在多好,长大了有出息了,咱们师徒又见着面了,不是比从前好得多?”
“我才不要下山哩!”她继续哭,“山底下都是些坏人,尽欺负我!”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有一半是为师父流的,还有另一半是为那个人流的。自从在蓝紫的花瀑下他拒绝了她之后,她就一直强忍着,骄傲的自尊让她告诉自己不能流露过多的伤心。但此刻有了明正言顺的理由,她可以彻底地哭出声了……
山下都是坏人?未流云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苦笑。
他明白,那些坏人中他算是罪大恶极的一个。
那把故作无情的剑,其实是双刃的,在刺伤她的同时也把他自己的心,刺得鲜血淋淋。
原以为这义无反顾的举动,做了就不会后悔,但未流云发现他错得离谱。此刻,看到她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即使那人是她的师父,他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浓的醋味。
更何况,她还对着那个男人撒娇,甚至把多日以来承受委屈的泪水抹在那人的衣襟上。
这一幕刺伤了他的眼睛,把头转过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几乎也要像她那样落泪了;但现在,必须强颜欢笑的人换成了他。因为,那个青袍男子正朝他走过来。
“王爷这些年来可好?”男子俊颜飞扬,“好久不见了。”
“池先生,又见面了。”未流云还以莞尔。
白鹤居士池中碧,仍像十六年前那样年轻;他是术士,有长生不老的神功。他,就是樱桃的师父。
***
池中碧的小屋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一帮侍卫挤在桌子边,吆吆喝喝,他们之中则坐着樱桃。
“桃姑娘,你也帮我算算吧!”诚恳的请求声不绝于耳。
樱桃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副希奇古怪的占卜牌,据说可测人的前世与来世。侍卫们闲得无聊,见此娱乐心花怒放,于是,热热闹闹的游戏开始了。
等待是一种折磨,大家为了逃避这种折磨所以四处寻找娱乐——今儿,是池中碧替未流云医治的日子。
准备了数日,验伤、采药、请神、掐算时辰……万事俱备,能不能成功只看今朝。所有的人都提着一颗焦急的心,可垂着帘子的内室仍旧毫无动静,所以坐在外边的人只好自娱自乐,想借此驱散心中焦虑。
“你前世是废柴,来世是白鹭。”樱桃翻开两块牌,笑着说。
她的心在颤抖,表情却依然保持镇定。
嗯……手腕又开始疼了,但翻牌的动作还算稳妥。
“那我今生是什么?”那侍卫不知足,追问。
“只能算前世与来世,今生是天机,不可泄漏,”她神秘地摇头。
“为什么?”显然失望,“我还想知道能不能当上将军呢!”
“要是什么都知道了,这辈子活着也就没意思了。”樱桃流利地洗牌,“下一个!”
这个游戏是很小的时候师父教她的,当时她也问,这辈子她能当上什么?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脑门被敲了一记。
“这辈子你就是可爱的小樱桃呀!”池中碧那时说。
师父是术士,却不肯告诉她这辈子的未来,让她懵懵懂懂地活着做了很多傻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也在做傻事的时候得到了很多快乐。
比如,她把自己给了那个人,伤了心伤了身,但也知道了爱的滋味。
也许真如师父所说,人要是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没有趣味了。
“桃姑娘,你替自己算过吗?你前世是什么?来世又是什么?”有人问。
“小时候算过,”樱桃轻笑,“我很可怜,三辈子都是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呢?”大伙儿齐闹。
“前世贵妃,后世侠女。”指了指自己,“今生奴婢——这个,不用算都知道。”
“也许桃姑娘今生还能当王妃!”
不知谁起的头,闻言,大家也跟着起哄——
“对呀、对呀,等王爷的伤治好了,桃姑娘自然就是王妃了!”
樱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见状,所有侍卫的脸色也跟着沉下,因为短短一句话,让大家都想到了正在内室医治的未流云。好不容易营造出的轻松气氛再次烟消云散。
王爷他……能治好吗?
师父曾告诉她,这次的治疗不用医术而是用法术,那张烧坏的脸,那身炭黑的皮,世间再高明的医术也于事无补,只有借助神力,才能夺取一线生机。
她从不知道师父是一个术士,直到师父承认自己就是池中碧的时候,她才恍恍惚惚认清事实。可……师父会医人吗?何况是用法术来医!地从未听过师父有这本事,当然也从未见过。
管他!只要师父能医好他,她就不管什么医术法术。所以,那天她才会心甘情愿地提起刀子,让鲜红的血肉,点点滴滴坠入药碗之中。
山风也来凑热闹,像吊人胃口似的掀起内室帘子的一角,晃晃荡荡——但很快的风又溜走了,帘子平复,里边的进展仍是个谜。
***
“池先生,我终于找到她了。当时你替我占卜过,说是只要有恒心,十六年后我会再遇见她的,记得吗?”
内室,未流云平缓地道。
“王爷这会儿不顾着自己的脸,却还记挂着她。此等情义真让池中碧无话可说。”嘴角扬起一丝难以捉模的笑容,双手轻散,将药材撒向一只大盆。
内室中央。生着火,火边有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盆,药材混在水里,飘出一股奇异的淡香。
半晌,池中碧又道:“如今见着了她,王爷有何感想?”
“她跟当年不一样了,”未流云语气幽然,“也许是隔了一世的缘故,也许是我这张脸吓着了她,有时候想一想,真不敢相信她就是跟我海誓山盟的人。”
“王爷是怎么找着她的呢?”
“她的脸一点也没有变,而且也猜出了那道谜题,应该是她,没错的。只是……感觉上却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人总会变的,何况是隔了一世。”池中碧笑容依旧神秘,“不过,可能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我还是那句老活.人要是什么都明白,活着也就没趣味了,”顿了一顿,像是提醒,“王爷或许可以重新开始,考虑考虑身边其他的人。”
“先生说的话,未流云不明白,”避开灼目的笑眼。
“王爷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池中碧呵呵笑起来,“我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怕别人笑话,直说了吧,樱桃那丫头很倾慕王爷你呢。”
“我现在这副模样……怕耽误了地。”
“王爷这是托辞吧?或者是对在下的法术没有信心?仅凭一张脸,算不得什么阻碍,我看王爷你抛不开昔日的那段情才是真。”
是这样吗?他自以为寻着了一个伟大的理由将她从身边无情地推开。真是为了她想吗?或许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信守着前世的誓言只是为了维系自己完美的人格,让自己的灵魂没有愧疚。
池中碧的话,像一枚细小的银针,直而准的插入他看不见的死穴。
“王爷,信守诺言固然是难能可贵的美德,但夫妻之间若想长相厮守。不能单靠诺言呀!还是找到两情相悦之人比较好。”
“但我欠兰兰的,我……忘不了。”闭上眼,酸楚的泪呼之欲出。
“王爷又何尝不是欠着樱桃呢?”池中碧指着盆中的药水道:“若没有药引,单这些药材根本医不好你;而药引,是桃儿腕上的血。”
“什么?”电光闪过他的眸,猛然抬起头。
“那丫头很傻气,当我告诉她你的药还差一味关键也就是女子的血肉时,她毫不犹豫就主动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说,桃儿,你要想清楚,如果王爷恢复了俊颜,你可能就不能待在他身边了,因为那时就会有很多女人抢着围在他身边。
“她笑了一下回答,师父,我现在也不能待在他身边呀,他老是赶我走,我和他都不开心。与其如此不如让他恢复容貌,到时候罗兰小姐会回来,到时候……至少他能够快乐。”
池中碧看着一脸木然的未流云,最后一把药材撒入腾腾的白雾中。
“王爷,决定了吗?治,还是不治?如果你浸到这药水里,就注定了今生又要欠一份情.或许将来,这份情债和你十六年前欠的那份会抵触,你要自个儿考虑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没有答话,白袍一解身子侵入水中。干脆、俐落,没有一点儿犹豫。
“王爷你……”如此迅速的动作反让池中碧吃了一惊。
“池先生,开始吧。”他坦然揭开脸上遮羞的白巾,毁损的脸看不出表情,却有一股浓浓的异样神色萦绕不去——是感动,或者其他?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刚才的一席话像一阵风,把他所有的坚持卷走了。
原以为他会死守着对罗兰的执着,死守那份前世的誓言,但此刻他发现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那颗艳红的樱桃才是他心尖上的珍宝。
理智有些崩溃,恍惚的心像着了魔似的,一股强烈的冲动牵引着他,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无所顾忌。他要收下樱桃的情,立刻!
许久以后,他才想起这种感觉叫作“情不自禁”,如同多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明知后果不堪设想仍然选择飞蛾扑火。
据说,这种感觉就是代表男人爱上一个女子。
“王爷,还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说一声,”池中碧把三灶香触到火苗边,最后提醒,“做药引的血肉必须出自爱你的女子之身,如果她并非真心,这法术会适得其反。”
“这还用怀疑吗?”未流云轻笑出声,“樱桃的心谁都能看明白,这样的怀疑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呵,原来王爷你都知道。”池中碧似舒出一大口气,安了心似的,手指掐算着喃喃的咒语缓缓念出……
内室的一切进展得无声无息,外头的人们玩光了所有娱乐,开始迫不及待。
“怎么这样久呀!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爷的脸真能治好吗?会不会……越治越糟?”
“那术士保证过的,他敢食言,我就放火烧了这房子!”
最最心急如焚的,要数樱桃。
一边是她的师父,一边是她的心爱之人,这场法术只许成功,别无退路。
她怕,师父万一失手会遭到这帮忠心死士的伤害。
她更怕,未流云的脸若在这样的机遇下都不能复原,那么他这辈子的信心恐怕再也无从建立。
腕上的一点疼痛。一点割下的血肉,不算什么。如果一切平安,她甚至情愿自己被五马分尸、粉身碎骨。
吵闹之声不绝于耳,忽然,一切静止了。
因为,人们看见帘被掀开,一双靴踏了出来——那是未流云的靴,她认得。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成功该欢呼,失败该愤怒,为什么如此安静,仿佛全都化为了石像?
樱桃心惊地微喘着,一点又一点,困难地抬起头。
她终于知道答案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说得出话,那才叫不可思议。
如同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俊美明亮的面孔让世间所有的少女窒息。未流云,舒展着泉水般的微笑,寒星似的眸子正望着她。
“小桃儿,手腕还疼吗?”他温和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