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雅璇端着一只水杯站在阳台上,远眺着山后那片黄澄澄的夕阳,白云被烘成艳丽的色彩,橘红金黄,蓝天不蓝,滚满一层金粉。
烦。
手臂被晒得刺刺发烫,她烦闷不已,双手抓紧水杯。杯子里清水荡漾,波纹微微地晃动、晃动、晃动……就像她不平静的心,明净澄澈,却没有片刻安宁。
真的,没办法继续了,她试过了,她有努力,真的。
只是……
有些事,光靠努力是不会有结果的,她苦涩的对自己承认。
她很茫然。
两个人的生活,到底有没有比一个人好?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住在这座豪宅里,两人孤单的一起生活呢?
每个人都说她太好命,才会老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她有一个英俊顾家的丈夫,生活优渥,无忧无虑,能这样清闲的享福,是多少女人向往的美好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她什么都不确定了……
只知道,这可是她自己的一辈子啊!她的一辈子,往后的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的光阴,就是这样了吗?
烦。
水杯在手中不住晃动,长久以来压抑的郁闷已经快将她灭顶,为什么要继续走下去?她贪图什么不能够离开?
其实她根本不希罕,她真的不要了,她宁可抛弃掉这一切——
蹙着眉头,旋踵离开阳台走进客厅,她丈夫正陷在沙发里,长腿搁在茶几上,腿上架着一具矮桌,矮桌上的笔电被他敲出喀喀喀喀的微弱声响。
他听见她逐步走近的声音,她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徐徐走到他面前,在地板上一坐下。
雅璇渴望地凝视着他。
“我们……离婚好不好?”
那如饥似渴的、又害怕又期待的模样,叫孟修一时间无法反应。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他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懂……
雅璇怎么会没头没脑的迸出这句话?看她的神情,他怀疑这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萌芽许久,偷偷发酵好一段时日了。
离婚?
他从没想过这种字眼会从她口中冒出来,他做错什么?为什么?
孟修闭上嘴,抿着唇,沉默地看着她。
“我们离婚好不好?”
雅璇紧紧握着水杯,双颊都涨红了,眼眶积蓄水气,肩膀簌簌颤抖,彷佛随时都快崩溃。
他震撼地注视着她。“为什么?”他想知道怎么回事。
她悲伤的望着他,喉咙彷佛被人掐得死紧,她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解释也是无用,她只知道,她并不想过现在的生活,她也不觉得孟修会因此受到伤害,他们一开始结合的理由就很荒唐。
一对男女,应该交往、了解、好好认识对方,确实准备好才步入礼堂,相信彼此能够厮守一辈子才决定结婚——可是他们不是这样的。
她冒了很大的险,嫁给了他,而今她终于尝到苦果。
没关系,还不晚的,她还不满三十岁,孟修年轻有为,是国内知名的律师,往后他可以找到更好、更适合他的女人。
他们分开,对彼此未来会更好。
“我……我是认真的。”雅璇起身走向厨房,从橱柜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再折返走向他。
她已经签好名了,这是离婚协议书。
她没有任何要求,只求离开他,离开这样的生活。
孟修伸手接过来,僵硬地捏着那纸协议书。
雅璇可怜兮兮地低着头,没说话。
“好。”他压抑着愤怒,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用他修长厚实的手指签下自己的姓名。
“我会尽快搬出去的。”她感激的道,相关手续她会尽快办好,尽量不去麻烦到他。
“不必了,我搬。”孟修冷冷地说。
“那怎么可以?”她惊呼。她不要,她不贪他任何一毛。
“这房子就当作给你的赡养费吧!”毕竟她在他身上浪费了五年青春,他不像她那么绝情。
“不要,我不要。”雅璇惶恐地瞠着美眸。
她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样,看在孟修眼里有多么刺眼。
哼哼,原来跟他在一起,竟然如此委屈。他几乎想要讥刺的月兑口而出:这五年来辛苦了,居然害你如此忍耐,抱歉啊——
到最后,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不知道雅璇到底有何不满,她从没和他谈过,想不到一开口就说要离婚。
算了,离就离吧!
他没问原因,也没挽留。
就这样,雅璇坚持搬出去,孟修提出的离婚条件是,她必须收下赡养费,包括一间十几坪的小套房,外加应急的一笔钱。
雅璇已经跟他生活五年了,突然想从他身边飞出去,身上没有钱,经济上毫无准备是不行的。
夫妻一场,他不能眼睁睁看她生活陷入困境。
说起来,雅璇并没有对不起他什么,只是不想跟他一起生活。
那么,这点微薄的意思,就当她过去为他付出的费用,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自由了,每一口空气,每一次呼吸都自由。
雅璇独自站在阳台上喝茶,面对着同样一轮黄澄澄的大太阳。
阳光晒得她浑身暖洋洋,天空没有变,彩云没有变,噢,底下的街道确实是不同了……来往的行人不像从前那样忙碌。
离婚半个月后,她现在住在属于自己的小套房里。
再也不会为了等待而心焦。
雅璇非常感激,感激孟修没有为难她,没有要求一个解释,感激他的慷慨大方,他是个很棒的男人。
是她没有福份,又太贪心,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才会越来越痛苦,苦得不得不离开。
如今,她终于鼓起勇气放手了。
以后慢慢慢慢,时间长了,心灵就会平静了吧?
雅璇安慰地贴着阳台上的长椅,坐下来,盘着腿,脑海里恍恍惚惚地回荡着她和孟修的点点滴滴,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座豪宅的情景——
那年,是她研二的暑假,因为打工当掉几个学分,害她只好延毕一年。某天浏览人力网站,打算找份暑期工作时,学姊突然凑过来塞给她一张地址。
“你要不要去试试看?我已经找好工作,这个不需要喽!”
“这是什么?”
“征保母啊,供食宿,薪面议,地段很高级,八成是有钱人家的保母。”
雅璇兴趣缺缺的捏着纸条,“那种人家肯收暑期打工的学生吗?”这种工作轮不到她吧!
“有什么关系?”学姊拍拍她肩膀笑说:“你一向特别有家长缘,就试试看嘛,有钱人说不定出手比较大方喔!”
雅璇莞尔笑笑,把纸条塞进口袋,没再理会。
隔日清早,正睡得迷迷糊糊,房里突然电话大响。
“徐小姐您好,我们在征保母,能不能请你早上八点前过来面试?”
电话里是一名中年女性,滔滔不绝解释她是如何透过她学姊找上她,希望她尽早来面谈。
对方口吻带着一丝急迫,雅璇揉揉眼睛,迷糊的瞪着墙上的时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七点二十分了,他们居然要她八点前到?
“徐小姐,可以吗?”
“我……我只能尽量……”
“谢谢!”嘟嘟嘟……
啊?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雅璇立刻起床梳洗,匆匆找出昨天那张纸条,火速出门。
按着地址,她来到一栋坐落于台北市中心的豪宅门口。通报过后,按照警卫指示上楼,接着女管家来开门,她被请进气派非凡的客厅里。
“太太不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你只要听清楚她说的,必要时,简单回答就好。”女管家在她进门前,事先吩咐。
“谢谢。”雅璇对她微笑,认出这就是刚刚电话里跟她接洽的声音。
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淡紫色缎面旗袍的中年妇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几岁,但雅璇猜测她真正的年纪应该更大才对。女乃油般光滑的脸部肌肤,说明了她深谙保养之道,炯亮的眼神、紧抿的唇角,有一种充满威严和傲慢的神情。
她手里抱着婴儿,但眼睛既没有看着她,也没有看着孩子,只冷淡的望着手上的资料,说道:“在这儿工作的期间,你必须住下来,二十四小时照顾我孙女。”
“好。”
“还是个学生,有执照吗?”
“有的。”
“我相信你,都交给你了,我们给的待遇很好,你很幸运。”妇人抱着孩子起身,“你就住在客房,孩子抱去吧!”
雅璇错愕地接过婴儿,妇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从未看过如此冷淡的女乃女乃,把孩子交给她,像是递出一份报纸似的。
“下个月开始,薪资会直接转进你帐户,就这样。”
孩子丢出去后,妇人脸容明显和缓了些,她抓起沙发上的提包,绕过茶几,看都不看婴儿一眼。
“啊?”雅璇双手抱紧了婴儿,心头突然没来由的感到愤怒。
这人是怎么回事?她连婴儿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修,保母找好了,我先走了。”
妇人走向客厅另一头,朝里面深处的房间拉开嗓门喊道:“这种小事,你自己就不能搞定,为什么偏要叫我呢”她语气不耐,模着手腕上的翠绿玉镯,喃喃抱怨,“真是的,大热天……阿如,拿好东西走了。”
雅璇一听,更慌了。
阿如?她是指引她进门的女管家?她们要走了?
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人?婴儿的父母呢?她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太太,可是我……”
雅璇抱着婴儿,试图叫住妇人,可是根本没人理她。
妇人走进看起来像是厕所的小房间,而阿如始终面无表情的站在玄关前。不一会儿,妇人从里面出来,似乎刚刚洗过手,手上捏着纸巾。
“太太……”
她再度出声,这时一个男人从房间里徐徐踱出来,雅璇回眸一瞥,登时忘了呼吸——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他非常高大,巨硕的身形包裹在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底下,发散出一种带有野性的贵族气息。
然而皮肤却是细致白皙的,她没有看过肤质这么好的男人,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瑕疵,他有一双浓密的剑眉,性感的薄唇,眼睛像是黑夜中的大海,又深远又辽阔,她一对上他的眼睛,整个人几乎掉进那片汪洋,霎时只能沉溺的丧失理智。
她动弹不得,月复部一阵又一阵的抽紧,眼看着男人步步走向她。
“我叫孟修。”
“是,我是徐雅璇。”
她的脸,莫名赧红了,支支吾吾的回答。
“你没问题吗?”他睇着她笑了。
“啊?”雅璇张开嘴。没有,不,她有,唯一的问题是……她根本有很大的问题!
他笑起来更糟,她不想做这份工作了,她觉得很不舒服,身子忽冷忽热的,一定是昨晚的刨冰害的,眼前她只想逃开他,不想再待在这里。
想拔腿跑掉,又浑身乏力,她知道往后每看他一遍,又会在他眼神、笑容中再溺毙一回。
她不喜欢这样,这种奇异的压力充满紧张感,现在,这一刻,这一秒,她已经不是徐雅璇了,她只是个神智不清、紧张兮兮的愚蠢的女人。
而她恨死了这种无助的感觉,她想把婴儿还给他。
哦哦哦,对了,她手上还有婴儿……
雅璇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婴儿一眼,小小家伙嘴里吮着女乃嘴,小小双手握成拳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