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展开披风,男子修长挺拔的身躯被一袭黑色劲装包裹,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斯文而稳重的面孔上无啥表情,老成并世故得很难令人相信他未至而立之年。正确来说他只差半个月便要三十了,尽管他是如此年轻,却已是当朝的兵部尚书。
正欲催马而行,自一旁客栈中突然跑出了个短小精干的青年,二话不说伸手扯住了他的马尾,微带棕色的眸沉静中带些神经质地盯着他。
“放手。”平淡的调子十分温和,却不知怎么的叫人发寒。
苦起一张脸,矮小男子仰望着主子,哀声叹气道:“我的好主子哟!您老行行好,哪个姑娘出门不打扮打扮?耐些性子等等呗!再怎么说,在外头见面是您的主意,人家可是极迁就您啦!等等也是礼尚往来呀!”
“佟西陵,你告诉我,谁是主子?”兵部尚书傅雨村好脾气地笑睇侍从,语调不亢不卑到极点,但那出口的问题古今不知害死多少人。
“废话!当然您是主我是从啊!否则我何苦这般低声下气地苦劝您了?这差事可不好做,您当我很爱劝您吗?要不是怕老夫人难过,我才懒得管您等不等哩!惹您一个不快我还要不要命啊!”抱怨了一长串,佟西陵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没大没小,正常人早将他杀了以示惩戒。
毫不介意地一笑,傅雨村翻身下了马,笑睨住西陵道:“你低声下气吗?真委屈你了。”
“嗯哼!您了解就好,再回去等等限!那大小姐应是快来咧!”认真地扬起头,他十分“宽宏大量”地接受主子的“慰藉”,半点也不心虚,心里还认为自己真是好人。
摇摇头,傅雨村正色道:“西陵,你知晓我忙于公务,没时间哄那大小姐。她既然想摆身段、摆架子,我也有我的做法。”
望了主子一眼,佟西陵摆摆手,一脸无奈样。“您是主子,您说了算。老实说呀!我也等得厌烦得紧,嗑瓜子嗑得我嘴酸死咧!”
“‘得了便宜还卖乖’,娘把你给宠坏了,我一直认为,你比我像个主子。”笑了笑摇头,傅雨村再次上马。
听了他的话,佟西陵依然毫不在意。主子那一番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他自会懂得害怕,但由傅雨村说来就不同了。
他们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倒不如说是好友,而且两人之间还有更复杂的关系。因此,佟西陵知道,傅雨村那番话不带任何威胁、权谋。
牵来一头瘸了腿的小毛驴,佟西陵慢吞吞地骑上去,一摇一摆地跟在傅雨村身后,全然不理会群众嘲笑的目光。
他知道很好笑,傅雨村英挺俊秀,气势慑人,真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连同他的座骑也是威风凛凛,是不可多得的良驹。反观他——佟西陵,长得其貌不扬也就罢,还是个小矮子,北方姑娘多高大健美,有的甚至高过他!
那又如何?他宁愿被外人当成小丑,这样“扮猪吃老虎”的游戏才玩得下去嘛!
主仆二人悠悠哉哉地在大街上漫步。
今儿不知有什么活动,大街上热闹滚滚,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死命往衙门前的广场挤去,每个人都一脸兴奋样。
“怎么啦?捉到江洋大盗吗?”傅雨村略俯身询问佟西陵,心下正奇怪,怎么没听到消息?
撇撇嘴,佟西陵大是不以为然道:“我说主子耶!您不会真不知这事儿呢!刑部尚书君大人抄家一事,可是多大的消息啊!君家四位小姐和番去咧,府中奴仆则由知府主持竞价拍卖。今儿,便是拍卖的日子,您要去看看吗?”
“君士萑舞弊一案是有耳闻,但那与我何干?”淡淡一扯唇角,傅雨村全然地置身度外。
“是不关您的事,可同是在朝为官,您好歹该知晓些事情才是。”佟西陵蹙起眉,他是知道傅雨村不关心任何与自身无关的事,却没料到已如此严重。
“有啥事是我该知晓却没知晓吗?”傅雨村仅浅笑以应。
一耸肩,佟西陵不置一辞。
又走了一段路,佟西陵突然开口道:“我想去看看。”
停下步子,傅雨村侧首一望他,唇角边是温和浅笑。
对于佟西陵没头没脑的要求,他清楚的明白。“你知道我不爱人多吵杂的地方,对卖卖奴婢一事也不感兴趣。”
“知道!怎会不知道!就因您这怪性子,我这个副官有多难当啊!逢年过节送礼,我张罗宴会酒席,我得千劝万劝、费尽唇舌才请得动您;还得无时无刻提点您,这么多在朝大官的婚丧喜庆,好让您适时表达心意……这么些林林总总的,您该犒赏一下我呢!”不住口的抱怨,佟西陵可是积压了许久呢!
笑了笑,傅雨村做出了适度的妥协道:“就依你,但只能远观,不许靠太近。”
“知道啦!罗罗唆唆的,您何时变得如此不干不脆?”撇撇嘴咕哝着,往西陵俯身催驴子走快些,他怕万一傅雨村后悔了,那不啥热闹也凑不着?
对佟西陵的心意心知肚明,傅雨村倒也没多说什么,跟着加快了步子。
好不容易主仆二人到了衙门口,那儿早已挤满了满坑满谷的人,见到如此盛况,傅雨村也不禁好奇地问道:“西陵,君家的事有闹得如此之大吗?”
“连边域的小猫小狗都知道了,您说这事儿闹得大不大?”挖苦地瞄了主子一眼,佟西陵的回答有些有气无力。
“是闹得颇大,那又如何?和我一点干系也没。”傅雨村无关痛痒地说道,他原就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
一撇唇,佟西陵忍不住又叨叨絮絮念了起来:“我说主子耶!在朝为官就是蹬入了混水中,甭想不染尘俗,过度刚正不阿、高洁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抿唇一笑,傅雨村抬手指了下架在衙门前的高木台,不疾不徐道:“要开始了,你不看?”
“当然要看!”佟西陵立刻将满肚子忠心耿耿的建言抛诸脑后,全副心神转向了高台。
反正傅雨村也不会听劝,他就甭浪费口水了,好好享受得来不易的幸福,对他这样一个小小小副官来说,比较实际。
成功转移了佟西陵的注意力,傅雨村沉静深邃的黑眸仅淡淡瞥了眼高台,便垂下了首,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浅笑。
高洁?刚正不阿?想到佟西陵对他的评价,他就忍不住想笑。这绝对是最名不符实的评语。
不与朝官来往、不巴结奉承人——甚至是当今圣上,绝非是高洁的表现,只是单纯不喜与人相处罢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又无任何家世背景,勉强说有的话,也不过是父亲当过一个小小的县令。而今他却是兵部尚书,又是皇上所宠爱的臣子之一,可他根本未至三十岁。
这令许多人在眼红之余,也深感不可思议。这大清朝中就是皇亲贵族,也很难找到成就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流言辈语向来也不曾少过。
尽管如此,他也不认为与人应付来应付去是必要的,那种事既花心思,又无用得紧,倒不如与人保持距离以省麻烦。这,就叫做“高洁”不成。
轻一耸肩,他唇边的微笑愈加深刻。
也罢,就这样也好,他反正也懒得对人多做解释。
“臭丫头,把脸给我擦干净!”一名高头大马的嬷嬷粗鲁地用一块方巾,使劲儿地擦着君茗香秀致的脸蛋,弄得她不禁疼的又掉下泪来。
“啪!”立即一个耳括子掴在她吹弹可破的粉颊上,留下鲜明的五指印。一阵头昏眼花中,君茗香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装什么可怜!你这贱婢,就只会一天到晚的哭不成?这副丑样儿,怎么搬得上台面拍卖?”嬷嬷凶巴巴的揪住茗香散乱的乌丝,将她自地上扯起,不住地骂。
“对不起……”细弱地道了声歉,她强忍目中的泪水,不敢落下。
“听好!再三个人就轮到你了,还不快把你这副脏乱整理整理!动作再慢,我就用竹条抽你!”骂完,中年嬷嬷将茗香往地上一推,便离去了。
茫然地自地上爬起,她细女敕的手心有了几处擦伤,手臂上也有了大大小小的瘀伤。
虽然身为君家三小姐的贴身婢女,但是她并不用作任何粗重的活儿,君家上下也无人会对她说一句重话,日子算是过得极好。
然,在卖入君家之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丫头。亲爹死得早,娘亲又改嫁,她一个小拖油瓶,还是个女娃儿,什么苦都叫她吃透了。
继父一家子,包括娘亲之后生的弟妹们,压根不将她当成个人看,只当她是条狗般使唤,动辄打骂……那段日子苦得她忘不了,本以为在君家的平静日子,可以持续久久长长……没料到却……
对了!不知小姐是否安好无恙?
自然而然的,她又想起君清姮——她美丽、冰清玉洁的小姐,是否在已被送往番邦吃苦了?
多日来,君茗香一直是满心忧思地念着君清姮,不知流了多少泪,但她却又明白自己是再也照顾不了小姐了……
想着,她又不禁落下泪来,急忙伸手拭去,怕再次惹来斥骂责打。
“该你啦!”突然中年嬷嬷冒了出来,用力推了茗香一把,让她一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中年嬷嬷可丝毫也不怜惜她,粗鲁扯住她的乌丝拉起她,用力两个耳括子甩下骂道:“你这什么半死不活的死样子,别妄想我会可怜你这狐媚子!”
“对不起!对不起!”茗香捂住胀痛的面颊,颤着声道歉。
中年嬷嬷厌恶地哼了声,更用力将她推上高台。
刺眼的光线令茗香一时睁不开眼,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总算看清了四周,这一来却着实吓着了她。
头一次明白什么叫“满坑满谷”的人,真正是一片人形成的海,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从来不曾置身于如此众多而好奇的目光中,茗香吓得浑身僵直,面孔更是惨白一片,掌心也不住冒汗。
她一向胆小,害怕与人接触,像在这种空前的景况彻彻底底吓坏了她,令她只想昏倒了事。
不自觉的,她往后退了数步,却立即被中年嬷嬷粗鲁地往前一推。
茗香无助地回头看了看中年嬷嬷,又畏怕地望了望人群,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发起颤。
人群外,傅雨村与佟西陵正遥望着高台上,抖如秋风落叶、面色无人的君茗香。
“哦——这位姑娘……怪眼熟的……”佟西陵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边用眼尾余光瞟了下一旁的主子。
那知,傅雨村根本没理会他,专心低着头不知正沉思什么。
“主子!主子!您看一看呀!”不甘被冷落,佟西陵用力扯了下主子衣袖,提高了音量。
被唤回了神,傅雨村先对副官浅浅一笑,才意思性地将目光调向高台上。
这一看,他竟无法将目光调开,向来温和平静的面孔上浮现少见的惊愕。
“紫……柔……”不自觉间,他策马往前走了数步,差点儿踩着一名无辜的路人。
“喂!喂!喂!”佟西陵眼明手快地拉住马缰,将马拉退开数步,背上吓出了一缸子冷汗。“主子!您傻啦!被马踩着会死人的!”
佟西陵不客气的骂声令傅雨村回过了神,他回首望了眼副官,突兀道:“我要买下她!”
“嘎?”用力眨了眨眼、掏了掏耳朵,佟西陵端出张笑脸,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我适才听不甚清楚,您说了……啥啊?”
“买下这个女孩。”傅雨村轻柔却坚决地重复一回,没有分毫转图的余地。
眼儿溜了溜,佟西陵温吞吞的提醒道:“她……不是紫柔格格唷!”
“我知道……但是很像……”微微颔首,傅雨村却仍没改变心意的意思。
撇唇一笑,佟西陵贼兮兮道:“的确很像,不过主子呀!不是西陵不顺您心意,只是那位姑娘刚被海大福买走了,您……晚了一步!”
闻言,傅雨村微蹙了下眉,看着茗香被带至台边,交至一名身穿宝蓝锦袍的中年胖子手中。
“他是谁?”优美的下颚略扬,比向带走茗香的人。
“京只城中前五名的大富海大福,您上个月才去过他府中作客。”佟西陵迅速答道,他十分明白傅雨村有多不在意自身之外的事,忍不住语带促狭。
颔首表示了解,傅雨村又望了眼高台,茗香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一股失落感在他平静心海上一闪而逝。
“西陵,回府了。”调转马身,傅雨村不愿在吵杂的人群中再待下去。
依依不舍地盯着高台好一会儿,佟西陵才不甘不愿地骑着小毛驴,跟在主子身后离去。
黄昏时分,傅雨村一身汗湿的劲装,自练功房里走出,心不在焉地擦拭满头满脸的汗。
“嗯哼!”一声轻咳在寂静的院落中十分清晰,然而他却全无所觉。
不死心,又是一声轻咳:“嗯哼!”
这回他停下了脚步,正当出声之人暗自欣喜之时,却发觉他并未找寻声源,而是仰首看天,不知正自思索些什么。
要不了片刻,他继续举步而行,心下似已有了什么计量。
“嗯!哼!”轻咳忍无可忍地转变成重咳,就不信傅雨村还能继续无所觉。
“娘。”暗叹口气,傅雨村只得回首向一名端坐在练功房外的贵妇唤了声。
“死孩子!你存心不理会为娘的是吧?”傅太君已经年过半百,但嗓子仍是细柔悦耳,风韵犹存的面庞上正布满怒火,瞪着她的独生子。
“孩儿不敢。”恭恭敬敬地道着歉,傅雨村知道今晚得花不少功夫应付母亲了。
眉一挑、嘴一撇,傅太君优雅地嗑了一颗瓜子,啜了一口香茗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小兔崽子!欠人修理吗?是就跟你老娘说一声,我家法还留着!”气质全无的怒叫,傅太君今儿是真的气着了。
“娘,您三十年前的用词,又拿出来了。”傅雨村还是好声好气的同母亲说话,似对她的气愤全不在意。
“唬!”地弹起身,傅太君怒火更炽,裙摆一撩,一脚便踩上了长凳,那气势十足十是个女盗匪。
“死孩子!你娘我——”用力拍了拍胸口。“可是鼎鼎大名的‘月麓山仙子’,道上有谁敢不卖我面子!”傅太君讲得豪气万千,显然沉醉在三十年前,当女山贼的风光日子。
所谓孝顺之道,就是身为人子该当在适当的时机,来规劝父母的缺失。
于是傅雨村不愠不火地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娘,您现在可正身处兵部尚书府中。”
特别加重了“兵部”两字,果然浇熄傅太君熊熊燃烧的气势,当然那“三十年”也功不可没。
“雨村你这孩子,可不许招安你外祖父他们呀!本夫人可是会翻脸的。”放下脚理理裙摆,傅太君恢复成个气质高雅的贵妇人。
整个大清朝中,大概只有傅雨村的亲人知晓。他堂堂兵部尚书,竟是鼎鼎大名的“月麓山寨”寨主的外孙。
温和一笑,他淡然答道:“是,孩儿知道。”
又瞪了儿子一眼,傅太君啜口茶润润喉,便道:“喂!今儿施大人上门来断交了,这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连施小姐一面也不见就走了?”
对!就是这档子事,害她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才会本性毕露。
“施小姐只怕并不愿嫁为傅家妇,既然人家拒绝了,我也该有些气度,早些离开才是。”无破绽的一番话加上温和笑脸,足以说服大多数人。
但,傅太君可不吃儿子那一套,直接了当戳破他罩门。“去!我可是你娘,甭这么高来高去的说场面话。总之,你这死心眼的孩子,就是忘不了紫柔格格那刁蛮女,娶不了别的女子。”
闻言,傅雨村向来波澜不兴的面孔,微微变了色,但也只一时而已,便即收敛了去。
“娘,孩儿还有公务缠身,不陪您了。”他温和的笑道,转身便走。此一举动表明了他的不愉快。傅太君可没想这么早放过儿子,扬声叫住他。“过来过来,娘有事要你去办。”
停下脚步,傅雨村略作了考虑,虽不情愿仍是回了头。
“你知道娘想抱孙子,你也是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本就不应再拖。”啜口茶润喉,她看着儿子等他回话。
那知傅雨村像贝壳精转世,双唇硬是闭得死紧,一声也不吭。
讨个没趣,傅太君只得继续道:“今儿我在海大福那儿见着他新买的丫环,长得顶像你那紫柔格格,不过讨人喜欢多了,你去替娘讨来。”
“娘,你这不是要孩儿欺压百姓?”直觉排斥娘亲的要求,他语气坚定的拒绝。
难得儿子会如此直接的拒绝,傅太君不禁眨眨眼,不可置信。“你不要?”
“娘,您为何要讨那名婢女?”他深邃的眸平静却犀利地望向母亲,那是种令人无法说谎或虚应的眼神。
白眼瞪了下儿子,那根本对她一点用也没有,她亦真亦假道:“你要不娶妻也成,我替你找几个侍妾,帮你生咱们傅家的孩子,岂不皆大欢喜?”
“这太胡来了!”傅雨村忍不住沉声斥责母亲,对如此想法深深感到不以为然。
“吱!说说的你还当真。”傅太君无聊地摆摆手,自椅上站起身道:“我要去找西陵逗我开心,你这孩子就会惹我不快。”
“娘,您就别不快了。”上前搀扶母亲,傅雨村接近叹息地低语。
“那就快成家,或想法子让我抱孙子。”存心同儿子赌上气似的,傅太君仍是老话题不改。
但笑不语,他别开首看向远方。
满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傅太君只能踩着硬梆梆的步子离开。
好!如果儿子不肯积极点儿让他抱孙子,就别怪她这个当母亲的不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