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落日有一段距离的水源地畔,一个蒙古包孤零零地在草原中、羊群里,一名蒙古族少女蹲在湖边,正在汲水准备煮饭。
突然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歪头看看远方,对蹲在脚边的牧羊犬道:“嗯!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汪,汪!”懒洋洋的摇摇尾巴,牧羊犬换了一边趴下。
“哦!没有是吗?那我大概听错了。”她点点头拿着水桶站起身。
才往蒙古包走了数步,她突然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了下,低头对紧跟在身侧的牧羊大道:
“一定有声音,是马蹄声,上头似乎有骑人。”
看了看她,牧羊犬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往西边跑了过去。
少女也放下水桶,吹声口哨,叫一匹枣色马,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跑了大约近十里路,终于看到远方有一点小黑点,牧羊犬不停对黑点狂吠,少女加快速度赶了过去。
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少女总算看出来是一匹骏马,上载着一名穿着红色、滚有白貂毛大衣的美丽女子,她的长相并非是蒙古人,看来十分憔悴。
“你怎么了?”少女迎了过去,几经思索过后,她先以蒙古语问。
美丽女子防备地退了数步瞪着她,摇了摇头。
“你遇难了吗?”换成回语,少女并不确定女子是何处的人。
仍是摇头,女子可能有感受到她的友善,轻轻开口:“我,汉人。”是十分生硬的蒙古语。
“没关系,我会说汉语,你出了什么事吗?”少女绽开亲切的笑,朝女子伸出手。
看看她,女子仍不减防备道:“被人丢在‘瀚海’边缘,要我自生自灭。”
“真是狠心的人!”少女蹙起居,关怀地问:“你走几天了?看来好憔悴,要不要去我家吃点东西?”
“那太麻烦你了。”女子拒绝,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请问最近的集落在哪里?”
“快马大概走三天……你撑不到那时候的,马儿也跑不到这么远。”少女不赞同地皱起脸。
“……你是谁?”女子看看马,又衡量了下自身的状况,十分无奈地开口。
“我叫伊玛葛,一个人住在前面牧羊……你不用担心我是坏人好吗?”少女笑盈盈地拉住她的手,一派亲切。
轻轻笑了起来,女子也反握住她。“我是君清-,谢谢你愿意帮忙。”
“我们蒙古人最爱交朋友了,你可千万别客气。”
在伊玛葛一再慰留下,君清-在她家住了下来,她从不问君清-的过去,也不提自己的,两人就一起平静生活着,放放羊、骑骑马,君清-也在她的教导下,学会说简单的蒙古语。
“苍的年纪看来很大了。”某日,君清-逗玩着总在睡觉的牧羊犬。
正在挤羊女乃的伊玛葛望向她笑道:“它大概十岁了,再活可能也没多久,可是谁知道呢?苍的母亲活了二十几年,仍然十分强壮。所以我想,它大概也会活得很久。”
看她说话时一脸幸福的模样,君清-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道:“伊玛葛,我想你的出身一定很好吧!”
似乎早就猜到她会有此一问,伊玛葛神色自若地笑道:“对呀!我是大汗的女儿,很令人意外吧!”
“咦!”君清-着实吓了一跳,多日来被她强迫遗忘的回忆,重新充满脑中,小脸不由惨白一片。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伊玛葛立即丢下工作,跑上前扶住了她。
“没什么……伊玛葛……你……”望着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君清-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多日来,她已当自己死在草原上了,不愿再去踏入世俗的争执中,伊玛葛所住的地方像世外桃源一般,平静祥和没有任何忧愁,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已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和亲的任务和绰和尔……
“我父亲是现任的大汗啊!不过我是被放逐的人,因为大家认为我有罪。”伊玛葛像在说件与自身无关的事,温和的笑容不曾稍减。
“为什么?你是个这么善良的人,会犯什么罪?”
淡然一笑,伊玛葛将苍搂了过来,轻道:“因为我违抗了大汗的命令,而且我爱苍。”
骇了一跳,君清-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爱上一只狗?
“因为我知道,我和苍是永世的恋人,他只是不小心投胎成了一只狗,我还是不变的爱他,所以我不嫁给绰和尔……”
“绰和尔?”虽知失礼,君清-仍不禁叫出心系的人……她还是忘不了啊……
“你知道绰和尔呀?”伊玛葛诧异地望向她。“他虽然喜欢汉人的书,却很讨厌汉人,所以父亲不喜欢他。可是他是答札一族之长,实力声望都超过了父亲,我已父亲就想以联姻来笼络他。”
“先不要提他好吗?我……还没准备好……”轻叹,看来她仍是无法远离这一切,这就是缘吗?
“我不会逼你。不过,你要记得我是你的朋友,无论你有什么烦心事,我都愿意听的。”伊玛葛诚心地握住她的手。
“多谈谈你的事好吗?”欣慰的一笑,君清-想起那个被她打断的话题。
“也没什么,你老实告诉我,爱着永世的恋人、守着约定不对吗?我应该因为他成了一只狗,就背弃约定吗?”认真地看着她,寻求答案,让她一时无法回答。
认真地想了许久,君清-小心地回答:“我……想一般人都不能接受人爱上狗的事吧!可是,如果你确定他是你永世的恋人、记得两人的约定,那你所做的就没错……只是……”
“我不能与所爱的人结合,很可悲是吗?”模透一切般,伊玛葛笑盈盈地接上话。
“嗯,不悲哀吗?”
“-,你也有喜欢的人吧!你和他结合了吗?”她问得极自然,没有一点羞赧。
粉颊猛地一片火红,君清-慌慌张张站起身,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一会儿又不知所措地坐了下来,一眼也不敢对上伊玛葛的目光。
并不着急,伊玛葛玩起了苍的两只前肢,一边唱起歌来。而苍就像一个宠溺妻子的丈夫,满脸无奈的任由伊玛葛让他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君清-看着这一幕,心中奇异的不感到怪异排斥,反而有一股暖流流过,似乎看到他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伊玛葛,你可以教我唱歌吗?”
歌声戛然止住,她看像君清-点点头:“当然!来!我教你唱牧歌,下回放牧时可以一起唱。”
伊玛葛先将歌词翻成汉文,再一句句用蒙古与教给君清-,歌词并不多音也十分简单,花了一下午君清-便学会了。
“要一起唱唱看吗?”伊玛葛十分兴奋地跳了起来,拉着君清-转圈圈。
也一般兴奋的君清-连连点头,两人头声唱起歌来:
蓝蓝的天上,飘着片片白云,
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羊群的图案像是斑斑的白银,
白银的表情顺着草原的人心——
“伊玛葛,你刚刚问我的问题……”在悠扬歌声中,君清-突然道。
并没有停下歌声,伊玛葛含笑瞥望她眼,唱得更大声了。
理解她的体贴,君清-贴近她耳边轻声道:“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给他,虽不后悔,可是……”
伊玛葛伸手捂住她双唇,摇摇头。“所以,我只要能和苍一起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愉快的哼着歌,君清-正替马儿刷毛,伊玛葛正在忙着烤羊肉,把一切工作暂时丢给了她。
“苍,你不去陪伊玛葛吗?”已经习惯将苍当成一个“人”对待,她取笑似的望了眼他。
打个呵欠、爱理不理地摇摇尾巴,苍趴在她脚边懒洋洋打着瞌睡。
“苍,我唱首小调给你听好吗?你想听绣荷包还是嫁新娘?”
“汪汪!”苍叫了两声似在回应。
“好!那我就唱一首嫁新娘。”清清喉咙,她十分自得其乐的唱起小曲儿来,与北方民族潇洒的歌声不同的婉转声音,飘飘荡荡悠扬动听。
“你怎么会在这里!”拔高的尖叫声几乎破声,足见来人受惊不小。
被吓了一大跳,君清-戛然停住歌声,迅速地望向来人,这一看她震得僵住身躯,手上的刷子掉落在地却不自知是银月!
见她呆愣不知所措,银月跳下马背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拉着她冲入帐内,苍也跟着跑了进去。
“茂巴儿思说你死了!你怎么会还活着?你知不知道事情弄得多大?”银月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鼻子骂。
“我被伊玛葛救了。”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她脸色平淡地回道。
“咦?你会说蒙古语了?”惊奇得什么似的,银月尖锐地叫起来。
“是啊!我教她的,银月你认识呀?”掀开帐幕走入的伊玛葛插入话,笑盈盈的脸上隐隐有股淡忧。
“当然!她是绰和尔的女奴,可是半个月前茂巴儿思竟来向父亲密告说,她是满清派来和亲的公主!”银月猛跺脚,气鼓鼓地瞪着君清-又骂:“你知不知道全蒙古的人都在找你?都快打起来了!”
“茂巴儿思并不怀好意,就是他想害死我的!”君清-喊了出来,她不相信自己的身份竟真足以导出战争。
“我不相信!茂巴儿思不会这么做,那对他又没有帮助!”银月激动不已地反驳,小脸气得一片通红。
“君清-不会说谎,姐姐相信她。”伊玛葛揉了下妹妹头顶,为好友说话。相处的日子虽然不多,但两人对于对方的性子已模得颇熟,相互都能信任对方。
“可是……”银月仍想辩解,却因姐姐少见的行为而噤了声——伊玛葛从不为人说话的,她对每个人都很生疏,除了银月一个例外,现在又多了君清。
“情势很危险吗?绰和尔好吗?”君清-急切地想知道事态的发展。
“内哄了啦!部长一大半支持绰和尔,少数还帮着父亲……现在两边的人都在找你,因为你是人证呀!要是确定绰和尔真掳走你,大概就可以正式讨伐他了,那些部族长大概也不会帮他。”银月努力地把情况叙述出来,再由伊玛葛从中翻译。
“绰和尔也在找我吗?”她轻声问,心情又酸又甜。
若有所思地凝望她,伊玛葛了然地与苍交换了个眼神……原来如此呀!
“他一发觉你不见就来退婚了,当着一大群人面前和父亲撕破脸……唉!他真是的!”讲来就生气,银月跺跺脚冲出帐外。
帐内一片沉默,气息十分窒人。
好半晌,君清-幽幽一叹道:“我该回去了……必须阻止这场战争……”
她知道自己力量不足,但她仍要试着守护绰和尔,谁要她爱上了他,深陷无法自拔……
“你大概阻止不了什么……-,是他吗?”问的是她心甘情愿献身的人。
愣了愣,君清-点点头,苦涩地笑了起来:“我虽然和他结合了,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我有该完成的任务,永远逃避不了。”
在她以为终于得到平静、终于能远离世俗时,为什么上天就来残忍的敲碎她的梦?
思索了一下,伊玛葛道:“我赞成你去将事情做个处理,但我不喜欢你消极悲哀,你是爱着绰和尔吧!那就该去追求,只会等待的人,上天是不会香顾的。”
“我还能爱他吗?我可是大汗的妻子呀!”君清-无法忘去自己所应背负的枷锁。
“我也还不是爱着苍?再说,父亲看来是不打算娶你了,你大概永远当不成我母亲,所以……”一耸肩,伊玛葛不断鼓励好友。
呆了许久,君清-一颔首:“我明白了……伊玛葛,谢谢你的照顾。”
“没什么,我们是互相陪伴。”伊玛葛拍拍她纤肩似乎想给她力量。
“那我走了。”告别并不很难,君清-苦笑着想,多可怕!她竟然已习惯告别了。
向她挥挥手不做挽留,伊玛葛走到帐子一角坐下,苍跟过去趴在她身侧,甩甩尾巴算道别。
梦一般的日子,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再看一眼多日来生活的地方,君清-一咬牙走了出去。
银月坐在外边大石上吹草笛,一看见她出来就突然弹起身。“你要去哪里?”
“回去大汗那里。”她平静地回道。
“为什么?”银月不解,她看得出来君清-喜欢绰和尔,一点也不想嫁给她父亲。
“因为我必须去不是吗?”
呆了下,银月噘起嘴抱怨:“真讨厌,我本来是来看姐姐的,怎么会找到你这个大麻烦!”
一跺脚,她吹口哨叫来了马,翻上马背:“喂!走吧!别拖拖拉拉了。”
也牵过自己的马儿骑上,君清-默然地随着银月回到她不断想遗忘的地方。
第一眼见到君清-,茂巴儿思无法克制地露出极端诧异的神情,他一直以为她已死在瀚海里了!
“好久不见了,茂巴儿思。”用汉语向他打了个招呼,君清-努力压抑上前打人的冲动。
“是很久不见,你看来很好。”冷笑数声,茂巴儿思随即别开首不去看她。
被带入大汗帐中,君清-终于又见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因为距离近的关系,她能清楚地观察他,确实令人厌恶,她几乎克制不了别开头的冲动。
“你就是大清公主?”粗嘎的声音如雷震人,却不知为何缺少一种威严。
说不上为何,君清-假装自己听不懂蒙古语,静待茂巴儿思翻译。
“大汗问你是不是公主。”他淡讽地一弯唇。
她无语地一点头,就看见大汗一张脸变成青黑色,朝帐外大喝:“带那宫女上来!”
立即的,一名壮汉如抓小鸡般拎入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粗鲁地丢到君清-面前。
“叫她认清楚!”大汗浑身发抖,看来是大动肝火。
茂巴儿思抓着女子头发仰起她的头道:“看!是‘你的’公主吧!”
一瞬间,君清-认出那名女子了——是雨竹!
“雨竹!”心疼地搂住她,没想到他们竟忍心虐待一个弱女子,她看来憔悴苍老,数目前的清秀俏丽早就看不见了。
“公主!”雨竹也认出了君清-,激动不已地泣喊起来,反搂住了她。
“你……我对不起你……”君清-泣不成声地向雨竹道歉,恨极茂巴儿思的残忍无情。
“好啦!真相大白了。”一拍手,茂巴儿思笑容可掬地看向大汗。
“她是那达慕大会上的女人!绰和尔太侮辱人了!”大汗气得脸色铁青,竟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在那达慕大会上,绰和尔从头到尾都带着君清-,还在大庭广众下公然吻她,大汗哪有没看到的道理?
“可不是,绰和尔是存心羞辱您,大汗!别再轻饶他了。”茂巴儿思在一旁不住扬风点火,更令大汗气极。
蒙古人是天生的战士,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蓄意挑衅与侮辱,这回绰和尔已真正侮辱了大汗的尊严,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
“我太宽容绰和尔了!”大汗猛力站起身,双拳紧握得连青筋都冒出来了。
“要出兵教训他吗?”茂巴儿思双眸闪闪发亮。
“当然!传令下去!准备讨伐绰和尔!”大汗大喝一声,士兵们立即回以响彻云宵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