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护病房转至普通病房,安树的外伤及脑部撞伤恢复程度都算良好,但医生担心的“暂时性视觉障碍”却一直不见好转。
“安树,我今天带来的花你猜得出来是哪一种吗?”蔓如一推开病房便将花往安树鼻前挪去,语气充满了希望。
病床上的安树却动也不动,也不答话,双眼依然紧闭。
若是其他人,恐怕会以为他是在睡觉,但蔓如知道他不是。
从恢复意识以来,除了前几天的大发脾气、胡乱叫喊之后,安树对外就一直保持这种态度,不说、不笑、不肯张开眼睛,虽然目前仍无法恢复视力,但他连张开眼睑都放弃,如此折磨着每一个来探视他的人。
“安树……”蔓如沮丧的将拿花的手收回来,深吸一口气后,再换上乐观活泼的口气,“安树,是香水百合喔!很香对不对?”她边说边转向昨天放置花瓶的桌子,将新鲜的花插上。
半个月了,他一直这样对待她,她不只一次想放弃接近这样的他,但她离不开,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深切的爱着他,纵使他一辈子失明。
可是,她害怕他用这种冷漠的态度面对她,“安树……”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蔓如的出声。
“小毛。”蔓如说出来访者身分让安树知道,但小毛身后的石芳她来不及说出。
半个月以来,蔓如第一次遇见石芳来探视安树,蔓如知道她来过,但如此碰面是第一遭。
小毛走近床边,“小子,还睡!”他摇摇安树,从刚才蔓如的神色中,他已经知道安树没睡,只是就那样对人不理不睬。
安树仍面对天花板,以同样的姿态对他,蔓如无奈的对着小毛苦笑,半个月以来,蔓如仿佛成熟了十岁,也消沉了十岁。
这些小毛都看在眼里,他想试试另一个方法,看着每次来访都不出声的石芳,他突然对着安树说:“小子,石芳也在。”
就这几个字,安树反射性的张开双眼,努力张大,然后慢慢阖上,那失望的模样看得小毛都不忍。
蔓如看见了,看见了这瞬间安树的渴望,她强忍冲出病房痛哭的冲动,屏着呼吸看着安树俊逸的脸,心碎成千片。
她懂了,懂了!
而床边的石芳依然没有出声,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这一瞬间对她来说是永恒,她也明白了安树的心──他要她!
石芳颤抖着双肩,强忍抱住安树的冲动,咬牙缓缓走出病房,留下小毛及蔓如。
坐在走廊上的椅子,石芳这才将脸埋进掌中哭起来。
每次来看他,石芳都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出声就忍不住想抱他、环住他渐渐消瘦的身形,怕这样造成安树更多抉择的烦恼,但每次知道他用这种无言的冷漠面对外界,石芳不禁猜测,安树在等她吗?他是否用任性的方式在要她?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安树真的在等她。
但谁都不愿去伤到蔓如,蔓如根本没错,错的是她和安树的懦弱。
“石芳。”一个娇弱的声音唤着石芳。
石芳将脸移出手掌,抬眼望进蔓如同样微湿的眼眸。
“他在等你。”蔓如冷静的陈述,“我到今天才知道,他在等你……”她哽咽了起来。
石芳无语。
“强制绑住一个不快乐的人在身边,造成大家都痛苦,都是我!我知道他善良便……”蔓如再度说不下去。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真的!”石芳也忍不住的掉泪,一边抹泪一边安慰蔓如。
“你不怪我就好,我……要走了。”蔓如诚心的对石芳说:“你照顾他,谢谢。”说完缓缓起身,走出石芳的视线外。
石芳呆坐在长椅上,没有挪动一寸,直到小毛来到身侧。
“该进去了吧。”小毛拍拍石芳的肩膀,“我要先回去了。”
石芳和小毛交换着一个雨过天青的眼神,“你故意在林蔓如面前问的?”石芳还是忍不住问。
“早该问的,早该让事情明朗的,只是你一直不肯白天来,否则早没事了,也不会让那小子一整个礼拜发神经。”
“不是两个星期?”石芳终于恢复精神了。
“前几天是伤口疼痛,发神经不为过,后来的死人样才会让人错乱,快去吧!否则连战妈妈都快被这棵死人树逼疯了!”小毛含笑催促着。
“你确定我可以?”石芳仍有点迟疑。
“去!”小毛拉起石芳往病房的方向推,“OK,我先闪了。”
石芳被推至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足推门进去。
安树仍保持一贯看来沉睡的模样,于是她静静坐在床侧的椅子上,看着他消瘦后愈见线条分明的酷脸,那如刀的鼻梁、深遂的眉眼……
陡地,安树长手一伸,将石芳往他胸前一拉。
啊──石芳暗叫,但不敢出声,他知道是我,不是蔓如吗?
“还是不肯出声?”他揉着石芳柔细的发,“头发长了,嗯?”
“你……”石芳只从喉中艰难的吐出一个单音,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褛紧她抖动的香肩,贴着她的耳际,“好想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石芳低声泣诉,偎在安树的怀中。
“我闻得出来,你浑身都是想我的味道。”安树顽皮得意的说。
“乱讲!”石芳羞得就要挣开他的怀抱。
“别,别让我碰不到你。”安树再度搂紧,深怕石芳真的又跑掉。
石芳无言,满足的望着他的下巴,耳朵倾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树──蔓如哭了。”她仍觉得愧疚,蔓如一直是个好女孩。
安树稍稍松开手臂,轻抚着石芳,“芳,我现在才知道在感情的世界中太温柔,会伤害更多人,你知道吗?”
石芳垂下眼帘,他和她都是,他的温柔伤害蔓如,她的不够武断把李见杰牵扯进来。
“但是……”石芳仍心软。
“又要我去陪她?”安树故意皱着眉。
“不,”石芳头摇得像钟摆,“不要!”
“你呢,李见杰呢?”安树的脸霎时蒙上阴影。
“你……在吃醋?”石芳故意问。
“对。”他回答得十二万分笃定。
这让石芳吓了一跳,望着他固执的脸庞,她缓缓绽开了一朵笑容。
“那就早些看清我、看紧我,免得我被人诱拐了。”她轻点他的鼻尖。
安树抓住她的玉指,“等我,我会好起来。”他的大手将她的小手包住。
“嗯。”她双眼蒙-的点头,这一切是真的吗?她的安树已回来她的身边?
听到石芳的微微抽鼻声,安树恐慌的问:“你不相信我会好?还是医生说了什么?”
“不,不是。”石芳猛摇头,然后吞吞吐吐的说:“我只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再这样靠着你。”
“傻瓜!”他心疼的圈住石芳的颈项,“虽然我们仍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但我仍要告诉你,我可以让你倚靠一辈子。”
“嗯。”石芳不住的掉泪,不住的点头,“嗯,我知道。”
谁说这是场悲惨的车祸,因祸得福不就由此印证,这样的结果恐怕是那两个恶意行凶的痞子十辈子也料想不到的。
至于为何料想不到,并非他们脑袋不灵光,而是──
他们的脑袋现下还在整修中,小毛出手,他们势必要坐比安树还要久的医院牢。
☆☆☆
开学后,安树的视力依然没有恢复,但已经排定一星期后动第二次手术。在小毛及石芳的护卫引导下,不细看几乎没人发现安树目前是“白人”。
原本大家担心安树会烦躁不安,结果并没发生,他乐观、温和一如车祸前,甚至比车祸而成熟,就连小毛的调侃,他都可以笑咪咪的不在意。
“喂!盲侠,你到底何时开刀啊?没人陪我看妹妹,好闷哪!”小毛的长腿踢啊踢的,和捷运的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几时陪你看妹妹了,少破坏我和石芳弥坚的感情。”安树不害臊的直言。
“安树──”石芳一阵脸红。
“喂,你们两个,一个调情一个脸红,热死人啦!”小毛说。
“芳,你脸红啊。”安树伸手抓住石芳的小手。
奇怪,他愈来愈精准的知道石芳在哪儿,而且全不避讳他人的眼光──他当然不怕别人的眼光,压根儿他看不见。
“我想看你脸红的样子。”安树嘟着嘴如小孩般耍赖。
“咳、咳,喂,看不下去了啦,死安树,这种恶心台词你当广播放啊!想看这粒红番茄就早点去动手术,没事别贩卖恶心,OK”
“小毛──”石芳斜瞪小毛一眼。
“明天。”安树突然回答,“明天下午动手术。”
“五天后你们再来看我。”安树坚定不移的说。
“我去──”石芳说到一半,便被小毛暗示停住。
“这五天你们都别来,五天后,是我要看你们!”安树的语气坚强,且换上轻松的笑脸,“拜托,随便弄台电动来,好久没打了,手痒得……”
“没问题!”小毛拍拍安树,眼睛却看着石芳,石芳意会的点点头,为眼前这两个人男生的友谊感动。
“加油!”这是石芳唯一能说的。
加油!为安树也为自己。
☆☆☆
石芳参加“国际绘画年”美展的捷报传回了台湾──荣膺全球水彩类组第一名!
除了报纸大篇幅的报导之外,学校更是善加表扬,各路记者竞相抢拍刚迭回石家的作品──树。他们有更多的问题围绕在画中人身上,石芳一律笑而不答。
她没想到会这么凑巧,今天正是安树拆线的日子,而昼也刚好寄到台湾。之前她早知道了得名的事,五天前她要求爸爸和审件协会交涉,提前将画取回,因为她想让一个人看。
小毛早先赶去医院了,看看手表,回答完最后几个问题,待记者离去后,石芳将画一提,飞也似的赶往医院。
☆☆☆
推开病房的门,石芳被裹面的安静气氛吓住了,怎么没有她预期中欢庆的镜头?
病床中央躺着熟睡的安树,小毛呢?战爸和战妈呢?石芳一边狐疑,一边将画放在靠墙的椅子上,然后走近安树。
“安树──”石芳轻声唤他。
安树依然熟睡。
“安树──”石芳再次摇他。
他还是没动静。
怎么回事?看看安树,只有脑侧一个纱布,其他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个病人,那……安树的视力到底恢复了没?
她起身踱向门口,决定先找医生问清楚再说,哪知正要走出去时,听见了安树神气的声音。
“明明我比较帅嘛!该叫记者来看看本人。”
“什么?!我把你美化那么多,你还……”石芳噘着嘴反驳,突然怔愣了一会儿,大叫之后往前冲,“树──你看见了!”
石芳激动的跑至床边看着安树。
安树将看画的视线收回,转看石芳深情的双眼,然后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树──”石芳贴近他的侧颈,高兴的哭了起来。
“好乖、好乖。”他宠溺的顺顺她的发,“头发好长了。”
“嗯。”她仍埋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来,给你一样东西。”说着,他坐直起来,从口袋掏出一个小东西,“这是你的树。”说着绕上石芳的颈子,精准的将环扣扣好,眼神也坚定的锁住石芳。
“你的石头呢?”石芳轻声问。
“在这儿。”安树扬起左手。
然后石头将树缓缓压下,树与石头撞击在一块。
至于主人呢,更是纠缠胶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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