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北门,慢悠悠地朝郊外驶去。直到望不见城门,马夫才用力一甩鞭,马儿撒开腿往前狂奔。
马车内,是一老一少两个穿着普通、长相普通的男子。
掀开窗帘看了看外头,年少的那个问:「爹,娘她们现在到大同了吗?」
老的那个模着胡须沉吟道:「应该是。」
再往后看了看,年少的那个转回头来,颇有些得意,「哼,那个笨蛋,现在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九五之尊、栋梁之才,也下过如此。是吧,爹?」正要寻求父亲的同意,却被他脸上的凝重吓了一跳,「爹,您怎么了?我们这不是逃出来了吗?」
打扮得有些偏老的中年男子--也就是刚从京城逃出来的张尚书脸上没有一丝成功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
他看了看儿子,眉心紧锁地说:「爹总觉得这事未免太容易了,里面可能有问题。」一路从下药成功,若雪入府,再到现在的大功告成,他总觉得这事太过简单,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出过一点纰漏,也因此教人感到不安,尤其出发前,他还发现了一件事……
对父亲的忧虑,张公子显得不以为然,笑得得意洋洋,「爹,您是太敏感了吧?我们这不是出京了吗?哪里还有什么问题?」就是可惜了若雪,没办法把她一起带走。
张尚书却固执地摇头,「这事不对,越想越不对。儿子,你知道爹出发前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张尚书沉下脸,说出那件让他越想越胆战心惊的发现:「我们的帐册被调换过了。」这一个多月来在密谋此事,哪里还顾得上再捞钱?今天想到此事,一拿出来才发现不是原先的那本。这代表着什么?肯定有人来过,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那本帐册!到底是谁?为什么偷了帐册又没一点动静?要是想扳倒他应该早就呈到皇上那里去了,可是却连一点风声也没有。
「什么?」张公子大叫,这回吓得不轻,「怎么可能?」
张尚书怀疑的盯着自己的儿子,「那帐册在哪里只有我们父子知道,爹根本没有对别人说过,你呢?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我?」张公子皱起眉,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发白,「我……那天藏娇楼的月华请我去喝酒,我喝得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是不是说了这件事。」完了,要是他真说给月华听,那就大事不妙了。
张尚书闻言果然脸色一白,接着发青,怒视着儿子,好一会儿才叫出声:「你就不能改改见到女人就忘形的毛病吗?你那天看到风凌楚那个丫头穿男装出现在藏娇楼,她会跟那个女人没关系?这下可好,万一是她偷的可怎么办?」他静下心来一想,陡然骇得心脏猛跳!如果真是这样,那昭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而若雪居然还可以轻易地让他吃下慢性毒药?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马车陡然一停,颠得他们险些摔出马车去!
「车夫,这是怎么回事?」张尚书在里面叫道。
车夫没有回答,他稳住身形,生气地掀开帘子正要怒斥车夫一顿,却在看到外面那一刻呆住。
骏马萧萧,红缨束整,前面拦路的这一小队人马不是御林军又是何方神圣?车夫早已吓得滚下马去,被他们抓个正着。
他哆嗦着看向领兵之将,瞬间彷佛被雷劈中,混浊的眼睛倏然大睁,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冠华服的沉稳男子、一白一蓝容颜俊美的少年,前头骑在马上的三人,正冷冷地望着他。
「爹,您怎么了?」张公子不知所以,从里头采出来,「没事我们就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他终于明白自个儿的爹为何发呆,同时,也知道他们完了……
朱煦景漠然扫过马车上的父子两人,冷冷地开口:「张尚书,你是不是应该下车跟本王回去呢?」
张尚书毕竟是老狐狸,惊了一会儿,很快地镇定下来,还维持着他一品大官的风范,慢慢踱下车,一脸平静地望着他们。「微臣见过两位王爷。」望向风凌楚的时候,他双眼闪过难以察觉的愤恨,而后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为何会跟两位王爷一同前来?」
他是在讽刺她毫无官职却参与追捕!风凌楚微微一笑,傲然的望着他,「张尚书,何必装作不认识?我陪夫君一同前来不行吗?」
「夫君?」张尚书望着她,轻蔑地道:「原来昭王妃喜欢抛头露面,是臣多话了。」
他沉得住气,但在马车上的张公子可沉不住气了,他愤怒地瞪着风凌楚道:「爹!您何必跟那个女人客气?她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反正我们今天也完了,还给她面子干什么?」他恨风凌楚已恨到极点,当初见她那容貌,当下生出娶她之心,谁料到她竟然一点余地也不留地拒绝!现在知道她是害他们功败垂成的首要原因,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
风凌楚还未开口,朱煦景已怒声喝道:「放肆!本王的王妃岂容你不敬?」
他怒目而视,一身凛然正气,陡然吓得张公子闭了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张尚书心知今天他们父子是完了,索性也要弄个明白,「王爷,微臣自知今日难逃法网,只不过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您就给我个痛快吧!」
朱煦景微微点头,道:「想知道为什么本王会没事,又是如何识破你们的阴谋的?」
「不错!」
他向身旁的两人看了一眼,「其实,那天晚上你们给本王下药的时候本王就知道不对了。」
「什么?」张家父子大吃一惊,这么说来,他们岂不是一开始就被耍着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你们没听过这句话吗?」风凌楚跨坐于马上,双眸犀利,「既然你们想玩阴的,我们便将计就计,如此一来,将一干有关系的人等全数拿下,岂不妙哉?」
「-……」张尚书脸色一白,被这个彻底失败的事实打击得傲气尽丧,半晌才又缓缓的开口道:「王爷到底如何得知臣在酒中下药?而且,我们明明看到殿下与若雪……」
他未说完的话,被始终没出声的朱翊晨一声轻哼打断,冷冷的说:「张尚书,看来你并没有事先好好了解敌人。那天若非九叔心情极度颓丧,你哪里有机会给他下药?更何况有本王在场,你那点药也想瞒过本王的眼睛?一杯茶问题就解决了。」当他看到朱煦景喝下那杯酒,立即在茶中不着痕迹地加了他独门的解毒散,后用言语暗示,他表示明白后,他才敢放心离开。不过,他没料到九叔反应也真快,竟然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要将计就计了。
「而且,本王并没有跟若雪发生什么事。」朱煦景接下来道。他的目光有意地扫过风凌楚,看到她略显不悦的眼神,不禁微微一笑。
张尚书更是大吃一惊,而张公子已经指着风凌楚叫了出来。
「不可能,我们明明看到你跟若雪在床上打滚,还叫着她的名字,后来怎么可能没发生什么?」若雪那等尤物,有哪个男人到了那种境地还可以放得开?他自己试过若雪的媚功,自然坚信到了那一步不可能再有意外。
听到张公子这句不加修饰的话,风凌楚心中不快,狠狠地瞪向一旁,谁知他竞正温柔无比地望着她,当下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垂下脸。
看到她的反应,朱煦景笑意更深,淡然道:「那么做,无非是取信于你们,你们一走,本王就点了若雪的睡穴,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别人会以为,他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亲王,根本不必也不可能为一个女子守身,但是……暗暗一叹,他无法漠视自己内心的感觉,无法在心中有人的同时去碰另一个女子。
以前,他不曾尝过动情的滋味,自然觉得妻妾成群并无不妥,但是,当他明白的知道心中有了她,就再也做不到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理所当然,不禁让他自问,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程度?
这个答案让他们无话可说,张尚书脸色惨白,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不自量力,整个人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问:「那么,那些帐册又是谁偷的?」
风凌楚望着他,哼道:「既然你对他做出这等无耻的事,那我回敬你一下又怎样?」其实,那天晚上才是他们计策开始的时候。在尚书府外,他欲解释,怒极的她不愿听,他一时情急,便用力抱住她,直叫着「我根本没跟她上床」……微微勾起笑容,那个紧张得要死的朱煦景让她不由得心情变得极好。
「原来是这样……」张尚书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身子一软,竟然就这么摔倒在地,
朱煦景一挥手,几个御林军立刻上前将他抓起,顺便也将马车里挣扎不休的张公子捆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
朱翊晨望着他们,似笑非笑的说:「九叔,师姐,大事已了,你们也该开诚布公了吧!」
开诚布公?那岂不是等于表白?两个生死关头尚能面不改色的人听了这话,竟然不由自主地微红了脸,互相望了一眼,又猛然调开视线,
几日之后,张家父子认罪,同时扯出一连串朝中腐败之事,朝廷便借机肃整朝纲,去除了不少积弊,也算是意外收获。若雪虽非主谋,但她动手毒害亲王却是不争的事实,充为官奴,其实已是法外开恩。张家内眷早已先一步被抓获,虽是无辜牵连,依律例谋叛之罪非同寻常,妻女一律流放。事情到此已告一段落。
至于鞑靼兴兵之事,因早有准备,且漠北大营人才辈出,哪会因缺一人而不堪一击?早已备好弓弩等待敌人来犯。但,朱煦景毕竟是漠北大营之帅,这等战事,自然不可能赋闲于京,已在为赴漠北而准备,同时,他打算将朱翊晨一并带去。
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朱煦景与风凌楚二人都有些忐忑,心中惴惴不安。
想到明日的分离,以及朱煦景的不置一词,风凌楚心中狂躁不安,干脆一个人拿着瓶酒瞎灌着。灌着灌着,看到外头月色清明,索性一起,跑到屋顶上去赏月,玩一次把酒问青天。
跃上屋顶,她坐到屋脊上靠着挑飞的檐角对月而饮。灌下一口酒,她擦去嘴角的酒渍,一抬头,却突然怔住。
另一角,朱煦景坐在同样的地方,竟然也在做同样的事。
两人面面相觑。
呆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喉咙开口:「-……-怎么也跑到这里?」
她尴尬地笑笑,「没事做,看看月色挺好,上来赏月而已。」心中不禁犯嘀咕,以为他还在宫中为战事而忙,没想到竟然先她一步跑上来喝酒了。
「是吗?」这样到底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想到这个词,他心中一动。明日就要离京回漠北了,这仗一打下来,也许就是一年半载,这次分离谁都不知道见面是什么时候,他是不是应该先把话说出来?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隐约知道对方的心思,但都没有勇气先捅破这层薄纸。
风凌楚性情张狂,向来与人称兄道弟、快意恩仇,虽满月复诗书,却对经义比较感兴趣而学不来那伤春悲秋之举,碰到这样的事,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在此之前朱煦景没有任何心动的迹象,也许她就不怕死地全说了;但,这暧昧不明的情景让她完全不知如何说起。
而朱煦景,也是同样的心思。
他生平从未动过情,也不曾将一个女子放在心中那样重要的地位,如果真要将她重新归位,那么他一直以来对女子的观感势必要颠覆,这同样让他不知所措。是以这情况一天天地拖了下来,直到离别来临。
当真就这么分离?两人转着同样的心思,默默无语。
「呵,你不是也在喝酒吗?今天我就陪你喝,当是为你饯行。」沉闷的气氛让她有些撑不住了,试图转移话题。
朱煦景望着她,她那句饯行让他想起明日的远行,不由得心中烦躁起来,提起酒,往她的方向一举,说喝就喝。
其实烦躁的又岂只是他?她刚说完,心情就沉重起来,抱着酒,竟然也跟着一口气全部喝光。
两人放下酒瓶,又是沉默。
分离,近在眼前,而那句话到底说不说?又要怎么说?
片刻后,他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背靠着她,「我……我有话对-说。」
她惊了一惊,胸口猛跳不停,目光游移不定,出口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什,什么?」她隐约想到了他想说些什么。
「我……我想问、我想问……」生平第一次,他说话竟然结结巴巴的,可见心绪之乱不下于她。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开口:「那天我带若雪回府,-是不是很生气?」
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告白的话,一听到这句,风凌楚胸中一口气上不来,不禁微恼,「我生不生气关你什么事?」难道还想笑话她不成?
「我……」被她凶了这么一下,朱煦景模模鼻子,低下头去,「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想、我是想……想问-……」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口,他偷瞧几眼。
她正脸孔发热,不敢看他,抬着望着那轮圆月。
「我想问,那个……」他结巴得更厉害。
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风凌楚渐渐有些不耐烦,低声道:「你要不想说就算了。」
让他说一句表白的话就这么难吗?哼,那她也不要说了!
「可是……」
她站起来,就要走人。
他情急,一把抓住她的手,「凌楚。」
情急之下,用力过猛,风凌楚被他这么一拉,脚下跟着一滑,往后摔去。
「啊--」
「小心!」他惊喊,双臂一伸,将她不稳的身躯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贴上背后温热的身躯,告知她的安全。
她没怎么样,朱煦景反而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低头颤声问:「-没事吧?」
「我没事。」她脸上有点发热。
两个人此刻的姿势颇为暧昧,鼻息问皆是对方的气息,清楚地听到彼此鼓噪的心跳声,还有那互相熨烫的体温……
一切突然又沉静了。
这份从未有过的亲昵让两人陷入短暂的迷失。
许久,他低头,「我想……」
她同时侧身仰首,「你能不能……」
出口的声音止于唇上温暖柔软的碰触,两个都因这巧合而愣住,四日相对,望入对方呆愣惊讶的眸中,感受到萦绕于鼻端的彼此的呼吸。
风凌楚反应过来,立刻惊得往后缩,脸上一片烧红。老天,她哪里不好碰,居然碰到他的嘴唇!
然而下一刻,宽厚的掌心贴上她的后脑,他毫不犹豫地俯来,结结实实地吻住她。这个吻,不是意外、不是轻触,他的目光清明闪耀如星,深深地望着她,也深深地吻着她,温柔而缠绵,深情而刻骨。
她愕然、惊慌,陌生的纠缠让她直觉地想逃;然而他不肯,坚定地将她紧锁在自己怀中,执着地深吻。
终于,她闭上眼,心甘情愿地驯服,
此时此刻,两心相许,两相缠绵。
一切欲言又止,一切恼怒不快,都在此时消散。
许久,他放开几乎无法呼吸的她,坚定地望人她依旧迷乱的眼中,「风凌楚,-听好,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做我真正的王妃。」
她呆呆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清醒。他这话的意思是……
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容炫目如初绽光芒的太阳,却不回答。
他被她的反应弄胡涂了,模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不禁心急,追问:「好不好?」
她还是不语,只是反手拥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双臂绕到他身后,紧紧地抱住。「笨蛋!」她模糊的声音从胸口传出,带着笑意。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揽住她的腰,不愿再放开。
「喂!」她叫道。
他低头,「怎么了?」
「你不介意我开藏娇楼?」她声音含笑。
伸手揉她的檀发,他笑得轻柔,「知道用这个法子收集消息,-倒是聪明。」
「也不介意我无法无天?」她眼中笑意更深。
他轻笑,「-眼里有我就行。」
「去!」她丢给他一个白眼,「我还喜欢穿男装到处跟人混。」
「与其没事在背后说三道四,吟诗论道倒也不错。」
「无聊的时候,我还会跑去跟人打架的哦!」
「那我回来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打了。」
「唔--好吧,条件这么优厚,我没道理不同意是不?」
「那当然,除了我还有谁能容忍-?」
「喂!你怎么这么说?」
「哈……」
月光温柔如水,静静地流泻,风中,是轻喃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