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君印在温泉旁轻手轻脚地褪下鞋袜后,才将疼痛的双足泡入温水中。得到舒缓后,她用脚轻轻踢荡着水面。
这数日来因皇上依惯例来定国庵为天下苍生祈福七日,庵中大小忙得人仰马翻的,她也只得在深夜时分,由后门溜到此来松口气。
她拢了拢齐肩的发丝,试着在后脑绾个不成形的髻却不成功后,她只得放弃地再度深深吁了口气,将脸庞低视水面,像个孩子似的拨弄周遭的水,看着一圈圈的水纹,无神地呆滞着。
入寺已然七年了,师太一直说她情障太重,修不成正果,所以迟迟未为她剃度,虽然她十五年的生命中未曾为任何人动情过,但她也隐隐觉得她的未曾动心,是为了生命中那仅有的一次撼动。
而树上的男子,怔仲地看着君印,久久不能回神,目光怎么也离不开眼前的女子。莫名的,他对她有种一见钟情的悸动,这个女子生来就该是他的,而他想要的,从不曾到不了手。
“你是谁?”
忽地一个低沉粗犷的男声,从树枝上传来,一名男子瞬间由树梢跃下,并将君印唤回现实之中。她一吃惊慌忙站起,见着是名男子,又骇然地缩起身子,脸蛋瞬间胀得红透。
那男子身高硕长,近乎完美的脸上露着邪气,眼神中更带着做视群伦的狂狷。
她仅看了他一眼,便羞红了脸蛋低头无语。
“你是谁?这里是定国庵,俗人是不能乱闯的。”君印细声细气地说道。慌乱中,她连对尘世中人要称为“施主”都忘了。
“那你又是谁?既知道这里是定国庵,亦该知道这几日皇上来定国寺祈福,庵中不接待任何人!竟还敢在这里戏水。”昕岑好整以暇地盯着君印通红的脸蛋,邪气地笑着,仿佛正以眼神侵犯着她。
见着她的身子,虽说单薄了些,但她光滑无瑕的肌肤足以补偿一切。尤其在月光下,她红透了的脸,更漫出某种诱人的因子,引得他才发泄过的又开始抬头。
“我……我本来就是寺里的人。”被他那双眸子一盯,君印瞬间结巴了起来,好半晌才答出话来。“那你又是谁?知道庵中不接待任何人,还敢在深夜闯来。”
“我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他来我自然会跟来。”昕岑失笑道。他没想到这个女子竟不知道除了皇上之外,其余人等皆住在山脚下的行宫中,会在此时上山的男人只有皇上他一人。
“庵中不是只有尼姑吗?”昕岑拉了拉衣衫才说道。说话的同时,心头莫名一沉,难道这女子也是个尼姑?否则这时间她怎么会在定国庵中。
见着他的动作,君印才发现他衣衫不整得可怕。丝质长衫的上扭扣几乎全开,强健的肌理亦都露了出来,亵裤尚拿在手上,可见……他里头什么都没有穿。一意识到这事儿,君印更加低头不敢看他。
而昕岑却没发觉她的异样,只是在见到她头上的青丝后,倏地放下莫名担忧的心,激动的心绪,逐渐归于平和。
“我……明年春天便要剃度出家。”君印轻轻开口道,出声的同时心口没来由的一阵抽痛。怎么回事?她不是早已发愿要出家为家人偿债吗?为什么在这名男子面前提及此事时,她的心却传来隐隐抽痛?
一瞬间,她竟无比地后悔将要出家的事实,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出家?”他颤颤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此时才发现君印的头发仅有齐肩的长度,不似一般女子的款款青丝。
听见她说要出家的刹那,他的指尖阵阵地传来一种麻木的痛楚,他的担忧竟成事实。但随即他又邪笑,他是天之子,只要他要的,众人无不恭恭敬敬捧上来,何况她只是名小小的平民女子。
“为什么?”他眯起眼来,他要她,谁还敢让她出家,即使是定国庵的那个老尼姑。
“为了替家人还债。”她平和以答,沉静的神情看不出方才心底的震撼。
她的未来早已被决定好了,她仅能接受,无力反抗因而她亦未曾有过反抗的念头,直到今日……
“那也是他们的事,犯不着要你替他们还。”他强硬地说。
“家人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略尽孝道也是为人子女应该的。”她和悦地微笑,心绪里没了片刻前的慌乱。
“你……你真那么想出家?”他沉下口吻问道,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怒意。
她犹疑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点点头。但再抬头回视他的时候,眼神已回复坚定。她就这样以坚定的眸子,直视入他黑暗的心中。无声地重述她必要剃度出家的决心。她这一生早已被决定好了,她是不能亦不会更改的。
何况见他的衣裳质料极佳,加上他能跟在皇上左右,身分必定尊贵,而她呢,别说没有相当的家世,就连这个身子都是待罪之身,心动又怎么样,她配他不上。
“好,我给你人世间最多的富贵,你放弃出家的念头吧!”他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瞳,宣告他要她的决心。
“情爱财富都只是俗世间一时的存在,就和我这身一般,百年后都只是尘土而已。只有佛理不变不更……”君印浅笑着述出己见。
多少女人希求着能得他的垂幸,她是何其有幸,竟还敢说情爱都只是尘土。
“该死!”他怒喝一声,吓得君印顿时慌了起来,他显而易见的怒意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只骇得直发抖。
蓦地,他的心湖底泛起汹涌的怒意,这怒意从何而来,他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她不要他,她竟不要他?
就在此时昕岑猛地大步走近君印身畔,趁她手足无措时紧拥她入怀。
紧密的贴合令君印更加失措,恍惚间她只听得自己和他的心跳相倚相偎。
盯着她狂乱的眸子,他的心竟感到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心疼,疼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要她怕他啊!
“好,我放了你,你最好祈祷再也不会遇见我,因为再见面我绝不会再放过你。”字字句句如立誓一般述出。
这女子既不求他的垂爱,他又何必为她伤神,她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平民女子罢了。只是心底……为什么有种浓浓的失落?
听着他的话,君印只能怔然,冥冥之中知道她错过了什么,又无力挽回。
“第一次见面,可能是偶然;第二次再见,就该是注定了。”他喃喃道。眸底没了往时的怒意,隐隐带着点伤然。
“什么?你在说什……”她尚不懂他的意思,唇舌便被他的唇封住。
舌尖甜甜地里上一片柔软之物,昕岑的舌不住地在她口中吸吮侵略,她只觉浑身乏力,软绵绵地倒入他怀中,任他予取予求,完全忘了要抵抗。直到自己口中发出奇异的声音,君印才倏地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他。
“不……不要,放开我。”君印羞红了脸,在他怀中用力挣扎却没什么效果。
“记住,再见面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充满魔性的眸,笔直地瞪视着君印的眼,令惊诧之余的君印只有点头的份。
“回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他猛地推开她,傲然睨视着。她怔怔地落下泪来,仿佛他是她等了生生世世的人,再见面时,却要她永远别再出现他眼前。
“我不想再看见你这个人。”昕岑怒极而无情地向她说道。
他明明见着她眼中满溢出的泪水,却仍毫不留情地再次交代不想再见她,而后无情地离去。
君印失神地跌坐水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止不住地落泪?为什么他就在一瞬。间走得毫不留情?
只隐约地知道她平静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因为今生都将为他而撼动……
回到寺中时,他仍是敞开着衣襟,没有半分欲整理的意思。他就这样走到禅房中,毫不客气地敲打方圆师太的房门。对于神佛他原就没有点滴的敬意,对方圆师大使加倍地不在乎,说明白些,他甚至带着些许轻藐之意,嘲笑着那些只信不存在的神佛之人。
他会依期到庵中祈福,绝不是因为对神佛的信仰使然,而是因被列位大臣所逼迫的结果,本就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现下又出了那陌生女子,他更加待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皇上,心静物自转,望……”半刻之后,方圆师太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她见昕岑一脸怒意,正想劝他几句却被昕岑一把打断。
“少烦了。”昕岑手一挥硬是打断方圆师太将出口的佛理,以更加不耐的口吻说道。“我天一亮就要回京去,祈福的事你自个儿看着办,可别怪我没事先知会你一声。”
“皇上这是为什么?庵中有何处不慎,还望皇上明示。”方圆师太带着和平时一般安和的神情,等着昕岑的回答。
“我要女人你能给吗?不是那种顶上无毛的,是能陪我上床办事的,你能给吗?”昕岑冷笑着瞪了师太一眼,她既要问,他偏就挑个她给不起的东西来答。
他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个笃定地说她要剃度出家的女子,就一肚子火气,不过是个小小的带发尼,为什么他的心就是静不下来。
“皇上清修祈福乃天下大事,你怎可……”方圆师太叹了口气上这名皇帝太过年轻,邪念亦太重,她不知该如何劝化。
他身上孽障太多,能力虽够强,但行事太过邪气,这对天下苍生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找来只是尊重你的身分,不是要让你教训我的。就算至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他们自己要死的,我干么为他们祈福。”昕岑可没那个好耐性听师太说教,冷笑着打断她的话。
天下人与他何干,难道他们能决定他的欢喜伤悲即若不能,那么他们的“福”又何需他去求,难道他祈福,天下就能太平,他不祈福,就会死尽苍生吗?真是好笑。“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出了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听岑说完,回身即走。
方圆师太看着他心意犹盛的背影,心知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只得想另一个法,“这样吧,我过几日派数名弟子到宫中,在皇城中为天下苍生祈福。”她沉吟了一会儿,短时间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随便。”昕岑走得快捷,没给方圆师太问话的机会。
除了那陌生女子,心上再无法放进任何事物,而她竟就这么拒绝他!
“去她的佛理不灭!”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怒极地一踢,将路旁大树给踢成两截。
若再见面,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他绝对要把她紧紧的锁在身边。
如果能再相见的话……
天大白后,君印才从温泉中无神地走回庵中,才到后门口即见长师姊四处张望着,不知在找些什么。
“君印,我终于找到你了。”长师姊一见到君印立即跑了过来。“师太从早课就一直在找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早课,君印念着这个名词,脑中久久无法理解它的意义。反覆咀嚼后,才明白原来她已错过早课了。七年来从不曾迟到的她,竟在那儿呆了一夜,就为了那个陌生的男人。
“你脸色怎么好差,是不是病了?”长师姊以满是担心的口吻问道。
“没事,等一下就会好了。师太不是找我吗?我先过去了。”君印以浅笑敷衍长师姊的关心,旋身走向大殿。
一路上她仅顾着挤出笑容,和疑虑心底难解的!为何他和她初相见就如生世相!丝毫没察觉身畔的变化,直到走入大殿见着了方圆师太,她才勉强从呆滞中清醒。
七年来,方圆师太与她初进寺时相比并无太大改变,仍以慈悲的笑颜看着她;亦和她初进寺时一般,立在大殿中,以不动之姿,面对万变的人世,仍心似明镜。
或许这就是她之所以被称为神佛转世的原因吧!
“早课我不是故意未到,但终是未去,但凭师太责罚。”她柔顺地低着头,等待将至的责备。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虽然你早课未到是该罚,但也无需急在一时。知错能改,下次别再犯了。”师太见她颇有悔意,也不再追究。
“师太,那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君印仍维持着一贯和悦平静的容颜,可眸中早已没了笑意。
“皇上今早先行启程回京了,他希望这次的法事由我们寺中再派人到皇城举行,我想你也快出家了,这次的事你和师姊们一起好吗?”方圆师太如常地以温文而不坚定的态度,让君印自己决定。
“嗯……”君印勉强抿出一丝笑来回应,但师太究竟说了什么她其实一点也没听进去。
“是要到皇城喔……”像是看穿了君印的心不在焉,师太再次强调地问了声。
君印幼时因故而长住皇城,七年前亦是皇城中的人,决定了君印的一生。为免触景生情,她早已绝口不提那个地方,如今一口答应以修行之身到那儿去祈福,其中心有古怪。
“嗯”君印犹是无神地答了声。
“君印,你是怎么了?”师太倏然正声问道,神情亦随之严肃了起来。
“我犯了色戒,君印知错了,请师太责罚。”君印陡地跪了下来,在佛座前咚地磕了一个响头,白皙的额首登时染上了血痕。
“色戒?”方圆师太不敢置信地瞪着君印,她了解这个孩子,十多年来她既不曾为谁动心过,亦不曾对情爱有所奢望,这样的君印会犯色戒?
“怎么回事?”师太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这……会不会就是君印此生唯一的情难。
“我也不懂啊……为什么见着那人的眸子时,心会那么痛?为何我会为了个仅见过一次面的人动心……”君印直直地望着方圆师太。
“师太,那人……是不是……我……今生的……情难?所以我才会爱上他。”
君印炽热的眸子,震动了方圆师太水波不兴的心,看来,君印是真的动了情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孩子。”方圆师太长叹了声,原本以为只要君印长住在庵中,不与外界接触,等待日子过去,情难自可不攻自破,没想到……是天意吗?
听君印之言,君印所喜欢的人她心里已有个底了。能在深夜上山入庵的男人,除了当今皇上御天听岑外,还能有谁。
“福祸前生定,万般不由人。”方圆师太深深地吁了口气,眉宇间大有为君印惋惜之意。
君印命中的情难是谁都好,但竟是那个狂邪的君王,唉——
“是吗?所以我才初次见到他,就像掏尽了永生永世所有的情感,今生只能为他一人动情。”君印的瞳中闪着无助,她真的一生一世就只会爱上那个人吗?
“孩子,为师的一再说你情障太重,修不成正果,既然如此,为师的也只好放你去了。但你要记住,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害,犯了多少罪孽,佛祖是不会舍弃你的。”方圆师太苦口婆心地想把她毕生信奉的理念传到君印心底。
君印却在瞬间静下心绪,点点头将师太的话听到心坎里。
她这一生是不会背弃佛祖的,因佛祖不会放弃她,她永远是她休息的依归。
“我明白,但师太,我还是要剃度出家,一生侍奉佛祖,情爱会灭肉身会灭,唯有佛理不灭,这不是您向来教我的吗?此时又为什么要放我去呢?我会依佛门的信念甚坚,师太何不收我为徒,如此,君印方能早日修成正果。”君印柔声地向方圆师太说道,声音虽柔,眼瞳中潜着难以抹杀的坚持。
七年前,她从众人捧在手掌心的郡主,变成人人躲避的罪人,人世冷暖诈变,她早看得透了。情爱会死,肉身会死,唯佛理不变,一个情难算什么,今世不得来世再修,她终有忘却小爱月兑离轮回之苦的一日。
家境的剧变后,她变得太过愤世嫉俗,都要感谢方圆师太教导有方,师太其实一直希望她能正式归依佛门,而她又怎能辜负师太的苦心?心痛又算什么,修行的路上总有诱因,她又何必太在意呢?等待日子过去,所有的痛楚都会化为尘土,不复最初的绚烂光彩。
可为什么,说话的同时,心疼痛得令她几欲死去,是因为她在说谎吗?因为她不要情爱是假的,是因为知道永远得不到,所以她宁愿在最初就放弃不爱,以保护自己无人疼惜的心吗?
不知情的方圆师太却频频点头微笑,心内高兴她总算没有白疼君印,欣喜于她能在一瞬间从迷惘中省悟。
“这次到皇城去,只待四日,我想你应能胜任。”师太信任地看着君印隐隐含着悲伤的眸子。“去擦药吧!好孩子。”
“四日……”她轻声念道,她总觉得那四日怕会像一世般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