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做娱记的时候,有幸聆听到成龙传授成功之道,确切地说,是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对于曾经的渺小、卑微与谦恭的回顾,痛说革命家史的同时,成龙大哥总将一句歌词挂在嘴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显而易见,便显得感慨颇深且倾心吐胆,令我等十分艳羡。
后来偶有小的收获,心头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随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这等感慨,反有捉襟见肘的惨淡。但我自己确知,同样是来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着,想要抓住细微的一点一点,并为此拼尽全力,那奋争的过程,一样的惊心动魄,不过因目标过于寒微乃至委琐,将一股英雄气,解构成了油腻食物过期的哈喇气。
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较小红老成而低调,她的理想却也不出这个套路。第三十一回,宝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机缘因果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有一个宝玉”,也许伏侍得好了,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年少的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辩证法说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文: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间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贾母心目中的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是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小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月兑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人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弄了手脚,导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像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头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像,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们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还要上面来定,所谓上面,无非两人,一是贾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经说过,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文中未说袭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红的表现,但宝玉被打,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正要走时,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就算认定是贾环告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烦恼。
在这个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说袭人就是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好像很能摆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俩人推心置月复,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她的思维角度开始发生变化,以前想的是怎样做姨娘,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务主要是劝谏宝玉走正道,别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她需要负责的上级是王夫人而不是宝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宝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与宝玉同房,她已无须以性的吸引确立自己的位置,对于宝玉的疏远,是退一步进两步,更快更顺当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过了明路之后,她对宝玉,由儿女私情变成了强烈的责任心,宝玉成了一件产品,由王夫人和她共同经营,她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宝玉顺利地长大。防碍这种顺利的,首当其冲要数那些女孩子们,袭人与王夫人一样,看出了她们潜在的危险,结合各自身份地位,她们有了默契的分工,袭人负责劝谏监督,王夫人则负责镇压与剪除。
那个四儿,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确实大逆不道,那个芳官,才来几天便飞扬跋扈,挑唆宝玉把柳五儿弄进房里,也不是个本分人,她们给怡红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袭人的角度上,她的确是难以接受这两个女孩子,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向王夫人汇报也未尝不可——虽然书中没说准就是她汇报的,可是宝玉的两次逼问都切中要害,她的辩解则有虚与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是陷害晴雯,可是,这一罪名能否确立?首先将晴雯带入灾难的是王善保家的,这个老虔婆,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想把台上风光体面的人拉下马,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着十万八千里,未必打过几次交道,就因为看她不顺眼,可能还因为自己外孙女的不得意,伺机暗算晴雯。
正赶上王夫人的整风运动,“运动”是生活的非常态,倡导者月兑离了正常生活中对于“祥和安宁稳定”的诉求,千方百计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无中生有,上线上纲,将细枝末节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汇报正符合“运动”的需求。王夫人马上重用了这个嗅觉敏感的战将,把一向深负重任的凤姐都搁到一边,作为辅助其实是摆设。凤姐虽不赞成王夫人的举动却也只好违心从事,不是惧怕王夫人的威严,而是被“运动”的大潮裹卷着,就算她不在乎人家说她不尊重姑妈,怎敢担当起抵制大观园整顿风纪的罪名呢?那样的话,照王夫人混乱的逻辑,那个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护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诬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脑海里的坏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计王夫人也问过袭人的意见,袭人不见得会说晴雯坏话,一定也没说晴雯好话,一是不敢说——连凤姐尚且没这个胆子呢,二是不愿说,晴雯与宝玉虽然没什么,但她毕竟是贾母心中的人选,有过做姨娘的呼声,对于袭人,算是个不愉快的存在,是个战略上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袭人都不会死保晴雯,也没这个义务,说起来理直气壮,但总是令人心寒,一道长大的姐妹,就那么冷眼看她进入死地吗?晴雯走后,袭人和宝玉那一席话说得非常无情,口口声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风波之后,袭人收服了宝玉,取悦了王夫人,剪除了异己,赢得贾府上下包括外围亲戚薛姨妈的一致认同,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转正为真正的姨娘指日可待。尽管真做了姨娘也无趣,比如赵姨娘,亲生女儿都拿她当奴才看,不肯认这个娘,另外一个周姨娘就更为惨淡了,但是毕竟混成了半个主子,袭人视为奋斗目标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贾家一朝败落,呼啦啦似大厦倾,摧枯拉朽般颠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袭人只能从头再来,阴差阳错间,嫁给了一个戏子,换成其他人还犹可,袭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应该非常瞧不起戏子,好在她的柔韧性本来就比晴雯好,事到如今,抱怨着抱怨着大约还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经营了一场的事业落得这个结局,回望袭人的漫漫来路,足以让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