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营帐中,修长的身影被兽脂灯映照在墙上。日延眉头紧锁,这么晚,澄碧到底到哪里去了?!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已经有四、五日没有见面。他知道澄碧的确是为自己好,可是……
并没有刻意去避免见面,而是即使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才发现,竟然是她刻意不让两人相见。
女孩子家脸皮总是薄些,日延不介意自己主动“屈服”,而她偶尔使的小性子也让他觉得……很可爱。
帐子唰一下掀开,日延回头,原本沉溺往事的温柔目光一下子狠厉起来。
“澄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伤了你?”向来温和的他,看到她狼狈凄惨的模样,长久潜伏在心底深处的血性翻涌而上,说到底他还是拥有一半虎啸人的血。
原来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啊……
澄碧虚弱笑了笑,放心地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任由他将自己扶到床榻上。
“得罪了。”
澄碧还没有反映过来,背部衣襟已被他撕裂成两半,伤口乍接触到冰冷空气,刺激得一阵颤抖。
“我替你上药,忍着点痛。”日延柔声安慰道:“若还是忍不住,咬我的手就是。”
她刚想笑,就牵动了背部伤口,疼得她咧嘴抽气。
“我……”不知道如何坦白,也不知道坦白后是否还能得到他的如此关爱?
“嘘,别说话。你现在气息虚弱,上好药后再把事情经过告诉我。”
日延安慰她后,神色陡然一凛,向来温柔的目光狠厉起来。“放心好了,伤你之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日延,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正在上药的手顿住,他的表情隐藏在脂灯阴影中看不分明。
他是喜悦?还是是为难?澄碧轻轻叹息,缓缓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片酸涩。
“澄碧,我……”
是要宣判自己痴心妄想的死刑吗?反正身体已经这么痛,再多些痛楚,一次了断倒也干净。
“二殿下、二殿下!”
日延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虎啸士兵高声叫嚷着冲入营帐,焦急万分。
日延迅速将毛毡盖在方澄碧身上,不愿意任何人看到她,哪怕是半分肌肤。
“谁让你这么放肆,我平时都是怎么训练你们的?!”
“末将该死!”士兵猛然下跪,抱举苦苦申辩:“大王子率领好多人来这里,现在正在外面闹事,吵着非要见王子您。”
“大哥?他半夜这时候要来见我?”
诡异,绝对诡异。
他不是对册立储君的事仍耿耿于怀?况且,父王下令他两个月内不许离开自己的领地,难道他想违抗命令?!
“我们阻拦不了,有几个弟兄还被砍伤!属下们在军帐里找不到您,就大胆猜测二殿下您在方姑娘这里,所以……”
日延这才注意到帐外已是火把闪动,照得宛如白昼。
“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是!”士兵疑惑地望了眼床杨之人,沉默退下。
回头看了眼方澄碧,发现她似乎已经昏睡过去,脸色苍白完全不似平日娇艳。
到底发生什么事?难道和仇邪来闹场有关?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还是先让她休息好了。他将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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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大哥还劳师动众前来拜访,小弟我迎接不及,真是罪过。”日延一挑帘,看到仇邪正在自己营帐里把玩配刀。
“哦?罪过?”仇邪扬眉,将配刀尖端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口。“你大哥今夜胸口就差点被人射穿了!”
日延眯起眼睛打量他,笑道:“真的?大哥不是在说笑吧,你这不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吗?不过即使如此,吉人自有天相,刺客奈何不了你的。更或许,对方此刻已死在大哥的刀下了。”
“那个人命好,逃走了。”
日延愣住,转瞬轻松说道:“既然大哥已月兑离危险,不如让弟弟来给大哥压压惊。”他转身吩咐身边人。“去把进贡的美酒拿出来,我今天要和大哥好好地喝一场,我们不醉不归!”随后,自己动手收拾营帐。“懒散惯了,帐子里乱七八糟,让大哥见笑了。”
“怎么,那个女人没帮你收拾?我以为她就住在这里。”
“储君的营帐岂能随便让人进出,你说是不是,大哥?”日延微笑不减,虚心请教。
知道他话中有刺,别有所指,仇邪在心中冷哼,抱起刚送上的酒坛仰脖痛饮。
“大哥如果真是来叙旧,弟弟绝对奉陪,可外面士兵们个个严阵以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仇邪阴阴一笑:“刺客杀我不成,又没被抓住。不过我那些不成器的部下们倒发现血迹是通往你这里。”
日延听到这里微微挑眉,并不言语。
“我怕你也被心怀不轨的刺客所害,特地前来‘救驾’。咱们虎啸的储君,可一点闪失也不能有啊!”边说,他瞥见日延外衣上的淡淡血迹,冷厉幽光闪过仇邪眼底。烈酒入喉咙,烧得痛快。
好你个日延,表面上敬我为人哥,暗里迫不及待派人来暗杀。这两面三刀的功夫,就和你那婊子母亲一样!
“多谢大哥担忧。不过父王有令,你最好还是谨慎行事,不然擅自离开领地被人知道了,散布不利谣言,恐怕对大哥声望不利。”
一个多月不见,倒越发会拿架子堵人。仇邪冷笑:“既然弟弟无恙,那么我先告辞。”
看他起身,日延也跟着站起身来,将酒坛封好后递给他。“难为大哥费心,弟弟也没什么值钱物品,即使有,大哥也未必看上眼。不如就用这坛美酒孝敬,聊表心意。”
“好说。”仇邪端出兄长姿态,颇为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从来就是家贼难防,你今后可要小心才是。”
“多谢大哥教诲。”
仇邪不要他送出帐子,甩开披风迳自大踏步离开,俐落地上马后,指挥卫队悉数离开。
火光绵延,气焰冲天。日延站在军帐中央目送他离去,脸上乌云密布,风雨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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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子,我们按另一条血迹线索追踪,发现一匹血流尽的马,上面插着一把剑。”
“马和剑?没有人?”哼,日延身上的血迹肯定是那个刺客的!
“回大王子,周围附近都没有其他痕迹,也没有血迹和脚印。”
“把剑呈上来。”
“是!”
虎啸有名的是残月刀,这剑……
仇邪冷笑,果然不出所料。手下探子早巳呈报近一个月来虎啸子民和边关各国往来通商的物品名目。
方澄碧,有你的,我将来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亲爱的弟弟,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个机会,为兄又怎好意思不充分加以利用呢?放心,我也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火光下的脸散发捉到猎物的兴奋光彩,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驱散黑夜之尾,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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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延给她上的是什么药?效果如此好,不仅伤口不再流血,疼痛止住,连精神都振作些许。
澄碧轻松许多,也不免为后面的事忧虑。一击不中,仇邪必定更加小心防备,而且更有借口加紧军事训练。一旦卫队力量壮大,那么日延的王位和安全就……
自己这次真是太急躁了。澄碧不由得懊悔起来,她不该对自己的射术太过自信,对仇邪的狠毒没有透彻了解。
是那场鸣镝射杀的场面扰乱了阵脚和布局,急急除去隐患而未成功的后果便是令他们——陷于极其被动的地步。
悠悠长叹,方澄碧摇头,冷不妨瞧见站在床榻边的日延——他进来这样看着自己多长时间了?
“日延?”
“是你做的?”打断她的话,他的眼神漠然到几乎没有温度。
一阵沉默。
“方澄碧你好大胆!谁让你擅作主张去杀仇邪?”
“没有谁,我自己决定的。”
“好啊,真好。”日延怒极反笑。“承认的这么爽快,是不是以为这样做我便会对你感激涕零?”
“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没奢求过,这是我必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你未来君王的地位。”澄碧觉得自己真的好坚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分析局势。
“闭嘴!成就我的王位?难道就必须要杀我的大哥?”
“但是日延……你别忘了‘飞燕’是怎么死的,更别忘了他一直对储君的位置虎视眈眈!”
“难道他不仁,我就要不义?我这样做和那些杀死兄弟的禽兽有什么不同?父王在狩猎时说的话你忘记了?”
“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他之所以不按常规立我为储君,不就是不想兄弟相残的悲剧再次上演?”若是当众推选,那么臣民公开拥护各自心中人选,必然加剧双方对立。将来无论哪一方成为虎啸君王,落败者及其追随部下,也自然没有舒坦日子过,甚至性命堪虞。
“我到底和他拥有相同的血源,你很乐意看到我们自相残杀是不是?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哦,我忘记了,你毕竟是凤栖人,你既能到龙翔卧底,又怎能错过离间虎啸的大好机会。”
澄碧脸色苍白,纤指揪紧毛毡,颤声劝道:“日延,你最好冷静一下?”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始终这么看待自己怀疑自己?
“冷静?我怎么不冷静,我现在冷静得一塌糊涂。”他继续微笑,一脚踢翻矮桌。上面的油灯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油脂漏尽火光熄灭。
“我冷静到可以完全猜出,他现在会想些什么借口反对我,一会有多少原本拥护我的人,会因为这个烂到极点的‘刺杀’而被蛊惑转而支持他。好啊,我身边果然都是能人,能干的不得了啊!”
周围一片幽暗,只有从外面射进的微弱晨光,气氛诡异到可怕。
“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要怀疑我的心……”胸口好疼,是背部伤口牵引的吗?
“不不不,我怎么敢怀疑你?怀疑你这个伟大的凤栖谋士——方澄碧?!”
她闭上了眼,知道现在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被他抓住语病,进而引发长篇大论的呵斥。
做错了么?后悔了么?
没有!没有啊!
自己为什么这么贱,被人这样辱骂还一点都不感到后悔,真讽刺,哈哈哈……
“身子怎么样?恢复的差不多了吧。”他语气软了下来。
澄碧心思一动,抬眼望向他。
“本王子的营帐供不下你这尊大佛,你,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施展谋略,完成复国大计吧。”
方澄碧一阵咳嗽后,吐出大口鲜血。
日延忍住上前的冲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在那张熟悉俏丽的脸上巡视片刻,决然地转身离开。
“嗯?还有事?”披风被抓住,他立刻停下回望,似乎给自己一个再看她一眼的理由。
“我……绝对不走……”她微笑着,紧接着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血气乱窜,情绪不稳定是伤者大忌。
“你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走吧,越远越好。”
这样,也许仇邪会放过你,也许你还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继续沉沦在这个皇权争夺的漩涡中。
他怎么不知道她的心?!
“不走,就是不走,我要等着看到你登上王位的一天。那时,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会自己离开。”
脸颊摩赠着披风,仿佛在感受他身上的气息和温暖。因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两人如此接近。
“随便,我不会管也不想管,你好自为之吧!”
日延拽紧披风,缓缓抽了出来。没有回首,似乎想藉此让她明白自己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茫然着,更心痛着,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也因为如此,他离开时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没有听到。
手上再也没有温暖厚实的触感,方澄碧颓然躺下,纤细的手臂延伸在床榻外,掌心中,只有冰凉潮湿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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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像从天上倾倒下来,草地泛起浓重腥湿气味,升腾在空气中,让人们躲在帐子里围绕篝火饮酒作乐。
“二殿下,哦不,我们未来的虎啸王,你怎么闷闷不乐?是属下的美酒不够味道,还是这些舞伎跳得太差不合心意?”
日延手下第一猛将萧胡儿,用袖子粗鲁地擦去嘴边酒水,推开怀里美女大声询问。其他部下纷纷向这里投来视线,日延低咒一声,但也拿这个野汉子没办法。
“哪里。我有点头晕,先走了,大家继续乐乐,别为了我扫兴。”在这些肝胆相照的部下面前,他从来不摆储君架子,都似好兄弟般随意热情。收买人心是一方面,让自己在权力争斗中能有喘息的空间更为重要。
最近心神一直不宁,是否,真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而她,现在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那……我们就不挽留二殿下了,等你有兴致时,大家再乐乐!”萧胡儿也不挽留,与其勉强,不如大家都开心。
泥水溅到皮衣皮靴上,他也毫不在意,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经被军帐前那抹青色的身影吸引去。
雨水淋淋漓漓,从发梢形成小小水渠婉蜒而下。视线被雨帘阻隔,她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可是,他还站在原地,逃避吗?伤口要恶化了吧,无所谓,就让它烂到底,还有什么比心死更痛楚。
“你这是在干什么?”日延看着她苍白发青的脸色觉得格外刺眼。
“我不走。”他是什么时候走近的?澄碧觉得眼前身影分成两个,又很快合二为一。
“你早就说过了,我并没反对。”她一意孤行,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可你不愿见我。”
可怕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
“你这么说这么做是故意的,想保护我是不是?”嘴角绽放梦幻般的笑容,有一种味道,叫幸福。
“你想太多。”自己的演技看来的确要加强,这么容易就被识破了。
“是么?那我去自首好了,正好洗月兑二王子的罪名。”
“你敢吗?”
她笑了,如梦似幻。
嘴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口哨,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黑色老鹰,羽毛被大雨淋湿,在半空低低盘旋着。
“刚到虎啸时捡到的,那时它还很小,翅膀也受伤了飞不起来。”澄碧抬起胳膊,让老鹰停在手臂上。
日延皱眉,觉得那锋利的鹰爪似乎要将她手臂抓破。
“我偷偷收养了它,也帮助它治疗。你看,它现在多听我的话?”澄碧微笑,眼光落在鹰腿上。“腿上绑着的竹管里,可有一封信哦。”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说我不敢自首吗?那好,这封信里我已将行刺经过详细地写下,证明与二殿下完全无关。如此,我就可以安心等着仇邪来请我叙叙。”
“不要发疯,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日延恨不得摇醒她,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不不,她不要他牺牲什么,可是现在连见面都是奢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成就王位,借口,都是借口。就是喜欢他怎样,就是想在他眼里心里留下印记怎样?
一辈子为这为那,若现在还不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她方澄碧这生未免太凄惨!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她悠悠问道。
日延紧闭双唇,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帐子里。
“那好!”她忽略自己有些尴尬的笑容,“算我自作多情。那我再问你,刺杀仇邪这件事,你是否原谅我了,不会再赶我走、不再说什么决裂的话?”
还是沉默。
“好……很好……二殿下,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您马上就不会看见了,也可以完全解月兑了!”
方澄碧大笑,青色外衣背后渗透点点暗红,伤口不知何时已再次裂开。
“去吧,把信带过去!”振臂一扬,她仰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老鹰顿时高高飞起,仿佛大雨的阻碍完全不存在似的。
“该死的你!”日延怒目圆睁,拾起土里小石块奋力向上射去。只见老鹰拍了拍翅膀,掉在地上昏死过去。
正待走过去看看状况,眼角余光却冷不防瞥见,她的身形晃了一晃,仿佛体力不支。“澄碧!”来不及抓住,她已然重重倒下。
日延心急如焚,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却没有注意到她昏迷前,嘴角边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