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于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渗进了水,可是冷得能冻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爷已经回了东院,还是仍在布庄?
望了几眼,她莫名地感觉他应该还留在布庄里,于是转向南走。
一走进祥泰布庄,一个戴着厚实的黑帽、穿着老羊棉袄的店伙计就满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哟,流火姑娘,您来啦!”
流火懒得理他,穿过店堂,径自转上楼梯。
楼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拨出一间房,专门供东家来查视铺面时休息所用,其余全用来堆放货品。
而此时,沈颐正和一位姓卢的老板在验货。
“二少爷,你再看这些——”卢老板巴结地又拿过一大把团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绢为面,这是我去江南收货时顺带收回来的,你看这些线脚细腻,拟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极好的双面绣,再看这把,一面是满园春色、一面是华堂春暖;还有这把,一面是碧波莲藕、另一面是瑶池仙境……我老卢敢拍着胸脯保证它们实在算上等质量啊!”
沈颐拿过几把仔细看了看,笑着还给他,“绣工确实不错,不过我这布庄只管卖布,从来不曾另外搭卖过其它的东西。”
“二少爷,这你就是太恪守成规了。”卢老板陪着笑道;“你想,来光顾你们祥泰和锦绣布庄的,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拣衣料的时候再买上几把扇子,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还想着明年开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并卖给二少爷呢。”
他的话的确有道理。沈颐略一沉吟,便微笑着颔首,“卢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好,这些团扇我就一并收下了。”话音刚落,他抬头看到流火走进来,不觉感到诧异,“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边说边去拿旁边案台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头一热,赶紧道:“少爷,我带来——”
沈颐却打断她的话,把茶杯放了回去,“这茶凉了,流火,你帮我再去泡杯热的来。”无论冬夏,他一向不喜欢喝已经冷了的茶。
“哦,好。”她只好先把怀里揣了一路的小包裹放在案台上,转身下楼去泡茶。
而卢老板又转身从一堆货品中拿出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当宝贝似地捧着,凑近沈颐身边压低声道:“二少爷,这是我特地带来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颐好笑地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卢老板,这里面难道是偷来的东西?”
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说:“二少爷,不瞒你说,这还真可以算是‘偷’来的。”
“哦?”沈颐挑眉。
卢老板不说话了,只小心地解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上下迭放的两方淡绿色锦缎,不仅散发出奇异如宝石般的光泽,还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沈颐一见即吃惊地瞪大眼,“这不是前次采办的那一批贡品?”沈家的布庄在整个江苏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现任江苏巡抚都把采选绢织贡品的事交给沈家去办。
按本朝的律法,凡属贡品者,寻常百姓家里是断断不可妄用的,否则有诛族之害。
卢老板变得更谨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讨好的嘴脸,“这正是二少爷上回要我采办的天蚕丝贡品,这两块其实是我私扣下来的,原就准备着等过冬时送给老夫人和二少爷。”
他不等沈颐说话,又赶紧道:“我已经命人绣好了图样,都是一等一的绣工,给老夫人的那块绣了‘福瑞呈祥’,”说着,便把上面那一块展了开来,他和沈颐各执一端,“二少爷,你看,你这一块绣了大幅的‘鸳鸯戏水’,用来做被面是最好的。啧啧,这样的规格——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说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寝宫,民间这算是独有了。”
沈颐却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来何用?”
这时,流火端茶回来,一进门便被那华美无比的丝缎吸引住了,只顾着看,没留神脚下,快走到案台旁时不慎脚底一滑,整个茶杯就向前飞了出去。
沈颐立刻闪身上前扶住了她,只闻“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便应声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皱起眉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飞了杯子,还是让自己滑了跤。
卢老板则吓得立在一边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检视锦缎,万幸,滴水未溅上。
这个瞎了眼的臭丫头!他擦一把额上冒出的虚汗,立刻开骂,“臭丫头,要是弄脏了这上等好货,你有十条命也下够赔!”
沈颐扶她站稳了才放开她,听他这么说,立刻沉下脸,“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卢老板没被茶水溅到吧?”
“没、没,无大碍。”卢老板摆摆手,笑得倒是一脸恳切。
流火搔搔头,“少爷,我去找扫把来扫干净。”
“嗯。”他颔首。
待她走出门,沈颐便寒着脸对卢老板说:“锦缎你就拿回去吧,连我家丫头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好货,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卢老板这才发觉自己眼拙,没瞧出二少爷对那丫鬟非比寻常的关切,可为时已晚,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他只得模模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扫把回来时,卢老板已经走了,沈颐坐在一边看她打扫,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蓝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问:“流火,这是什么?”
“哦,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团,她特地让我带来给二少爷尝尝。”她一听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扫把,喜孜孜地过来解开,“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还烫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浅灰色的面团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这事!她只好装傻地笑,“二少爷,你尝几个吧。”反正二少爷从来不会因此而责罚她,她早就有恃无恐了。
沈颐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顿觉一股清香传进咽喉,而且是他从不曾尝过的,等咽下后,才问道:“你刚刚叫这东西什么?是用什么做的?”
“叫灰汁团呀。”她笑嘻嘻地说:“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宁波,这是他们乡村的特色点心,有好多种呢。这些啊,是先把干稻草烧成灰,把灰浸在冷水里,等沉淀以后,再取上层的灰汁和白面混揉在一起,揉出来的面团就是灰灰的啦,再揪成一个个汤团大小的,上笼去蒸即可。”
“拿灰浸汁揉面?”沈颐的脸色有些变了。
流火却自顾自地解释得开心,“对啊,所以面团上会有灰的清香呢,而且烧不同东西的灰会有不同的香气,眼下天冷就只有干稻草了,夏日的时候可以烧好多别的,我最喜欢南瓜藤烧的灰——”
出乎她的意料,沈颐突然站了起来,“你别说了。”
“哦。”她乖乖地闭了嘴。
“你、你再去给我倒杯茶来,要快,不放茶叶也行!”他烦躁地捂住了胸口。
流火不明白他怎么了,但也只好匆匆又下楼去倒茶。为了求快,她还真倒了一杯热水就上来,沈颐也一口气就全喝了下去,喝完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神情渐渐和缓。
“二少爷,你怎么啦?是灰汁团噎了你的喉咙?”她看着他狐疑地问。
“没有。”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心想他哪好意思说用灰汁揉面有点儿不卫生,便摆着手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口渴。”
流火站的地方靠近窗边,忽然双眼发亮,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二少爷你快看,楼下大街上有个人在冰上滑倒了,从布庄前一直滑到前面米行才摔下去呢!”说着,她干脆把琉璃窗打了开来,好让少东家看得更清楚,但也立时把外头的冷风带了进来,呼呼地吹痛人的耳朵。
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关上窗,“这有什么好看?”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一声,然后拿过搁在旁边的那件雪白色狐裘。
“少爷,你要回去了吗?”她问。
沈颐摇摇头,“我不回去,是你该回去了,这裹也没意思,你还是回院裹缩着吧。”说完,他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柔声开口。“穿上它暖和些。我让老宋驾车送你回去。”
二少爷干么老对她这么好?
“瞬间,流火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想把狐裘月兑掉,但二少爷的手还按在她的肩上。
她垂眼羞怯的模样让沈颐看得入迷,也觉得好笑。这丫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乖巧。
“好了,”他放开手,“你下楼去吧,狐裘可不许月兑下来。”
谁知流火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楼下走上来一行人,最前面的是守在楼下铺子里的老掌柜,他边迈步边转头叮咛,“巡抚大人走好,从外头进来的人鞋底都沾了水,把阶梯弄滑了,您扶着点儿。”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大,平时上上下下仅能容两人,眼下天冷,大家都穿得跟粽子似的,一个抵两个,流火只好先等在一边,打算等他们上来后她再下去。
沈颐在里面见她站着不动,走出去才发现楼梯上走来的人,“巡抚大人。”他急忙招呼。
趁着他们转过弯,流火偷偷地问:“二少爷,上来的是什么人?”
沈颐还来不及回答,新任才半年的江苏巡抚宓谦已走了上来,见到沈颐身旁的小丫头,神情有些不悦,抚着须冷冷一瞥,“贤侄,这是谁?”
没等少东家开口,流火就大着胆子自己答,“我是二少爷身边的丫头,你又是谁?”
“放肆!”两个随行的衙役异口同声地喝斥。
她吓得一缩脖子,情不自禁地挨近了沈颐。
“哼!”宓谦倨傲地微仰起只剩下几根胡须的下巴,“居然连本抚都不识得。”
旁边的老掌柜吓得快跳起来,沈颐只是皱紧眉,看了一眼靠在身边的小丫头,转而拱手对宓谦道;“巡抚大人莫怪,她不懂规矩,我日后定当教。”
宓谦敛下怒气,径自步入内室,两个衙役也跟了进去。
沈颐看着流火,低声交待,“你先别回去,不过也不方便在这待着。”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你先去旁边‘五福楼’上等我,肚子饿的话就点东西吃,让陆掌柜记在我的帐上。”
五福楼也是沈家的产业,目前掌管的仍是那位不谙经商之道的三爷,这样的大酒楼沈家在苏州就有两间,在江宁、扬州和淮安又各有一间,窥一斑见全豹,足见沈家的殷富。
当下流火应了一声,就气闷地下楼去了。
哼!什么破大人,不认识他有什么大罪吗?他又不像说书、算命的,满大街上设摊,任何长了眼珠子的都能认出来,一个成天缩在衙门里头的宫老爷,不认识有啥稀奇?
而内室之中,宓谦已回复了脸色,笑眯眯地抚着须,“听郑老弟说,贤侄家中有一幅宋人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
沈颐略一迟疑,点头道:“郑大人说得没错,此画的确在沈府中,乃是家父十五年前在外地向一位老先生重金求购而得。”
“果是真迹?”宓谦的两只小眼睛里发出光。
沈颐有些失笑,他知道这位巡抚大人本身对字画没有兴趣,此番特意来问,必是又想“向上讨好”,遂回答,“那是自然。巡抚大人若有雅兴,改日我禀明家父,可派人将此画送去府上,任凭大人细观。”
果然,待楼下的一个小伙计上来奉过茶后,宓谦就叹了一口气,坐回檀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贤侄啊,不瞒你说,眼看着这大过年的,本抚却不得不提心吊胆起来。
“你也知道,按我朝惯例,各省官员一向都是开春后才去邑州面圣,但五日前吏部却特别下了诏文,说江苏三品以上官员提前去都城。唉!有些事我就不便跟你说了,本抚已知道这次上报我上任半年的绩效事小,而萧家的那起命案才是重点!
“也怪本抚处置不周,那萧家也不知哪里还跑出一个远房亲戚,竟然透过关系辗转告了御状,圣上发了脾气,这次远去邑州怕是逃不过了。还好制台大人提点本抚去求洛相,这事圣意若要彻查,负责的即是洛相,唉!”他又是一声长叹。
“这真是要了本抚老命,萧家那案子面上小,暗地真却牵涉甚广,牵一发即动全身,当时本抚又有什么办法?”
关于萧家那起案子,沈颐有听闻过,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案发在常州,萧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间遭人全部杀害,杀人者还纵火毁屋,当时在整个江苏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被座上这位巡抚大人以“凶手逃匿、原告无人”为由草草结案。
宓谦说了这一大堆,喝口茶,又继续道:“偏偏当朝洛相的清廉又是天下出了名的,在贤侄这里本抚就开诚布公地说,若送去真金白银,他定然不肯收,本抚思来想去,听闻洛相对字画最是喜爱,”说到这里,他故作慨叹貌,“到底是风雅中人啊——”
这意思已很明显了。沈颐淡淡一笑,“大人的心情在下自可体会,那幅‘西园雅集图’乃是家父的至爱,还请让我回去告知家父,需得他老人家的首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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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闷闷地走入五福楼,姓陆的老掌柜认得她,抽空亲自过来询问,“流火姑浪,二少爷呢?可是二少爷让你先过来点菜?”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楼下大堂坐满了人,老掌柜就陪着她上了二楼雅座,她随意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托着腮闷闷地回答,“二少爷不来吃东西,他只让我在这儿等他。”
“哦,那你准备干等呢,还是点些菜边吃边等?”老掌柜笑眯眯地问。
相较于直接效命的东家三爷,老掌柜对沈家两位少爷的为人更为钦佩,也爱屋及乌,每回看到二少爷身边的这小丫头就份外和善。
一说起吃的,流火的肚子倒也真饿了,立即双眼发亮,“老掌柜,我还要喝上回那道云雾酸辣羹!嗯……还要烩双冬。最好再来一盘蜜汁小汤包。”
“好。一老掌柜笑呵呵地记下,转身下了楼。
“大盆热腾腾的云雾酸辣羹很快就端上来,诱得流火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皱着鼻子一个劲儿享受地嗅啊嗅。
也算她今日倒霉,才刚尝了一口,楼下又嘻嘻哈哈地上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有着白瘦的脸,细而无神的眼睛,穿着一身上好的皮裘,一看即是不会正经干事的公子哥儿,他看到流火就瞪大眼,“咦,这儿哪来这么俊俏的小妞儿?”
这时恰好烩双冬也送上来了,流火夹起一筷,转过头径自嚼起来。
可那人居然不客气地在她对面落座,笑嘻嘻地道:“喂,小姑娘,我看你穿得不赖,长得又好看,怎么一个人在这楼上闷头吃东西啊?”
“用不着你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儿来这么讨厌的瘦皮猴,快滚开!
旁边的人却立时起哄,那人就笑得愈加放肆,打量流火的目光也更邪气,“谁说不用我管?我们俩今日遇上那是缘分,说不准过些日子你就要做我老婆啦!”
“放屁!”她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啧啧,老五,你看她怎么凶成这样?不好教啊!”有人趁机取笑。
那人完全不在意,反而笑得下流,“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去过川中没有?那儿的东西可是愈辣的吃起来才愈香!哈哈,你们等着,看本少爷日后收服了她,保管这妞儿服服帖帖的。”
“那倒是,”又有人拍马屁,“五少爷驯服一个女敕丫头,不就跟吃菜似的,动动筷子就成!”
眼看着一伙人开始互相吹捧起来,流火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冷笑着站起来,大声喝斥,“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哟,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没套好关系呢!”那人立即抓住了流火的一只手,两只细长的眼睛净闪着婬邪的光,更可恶的是,其余那四五个人也跟着把她围了起来。
“放开我,你这丑八怪!”流火差点气歪嘴。
那人敛下一半笑意,故作正经样,“不成!我现在放你走了,日后怎么上你家去提亲,怎么娶你做老婆啊?”
“呸!少作白日梦!”她死命想挣月兑他的手,“我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沾上关系!”
“那可说不准,哈哈!”有人插话。
还有人拍拍那人的肩,嘲弄道:“老五,这小辣椒太呛了,我可替你吃不消。”
“谁说我吃不消?”那人又狂肆地笑起来,“本少爷现在就吃给你看看。来,我未来的小娘子,当着几个哥哥的面,跟你相公香一个——”他说着就要凑嘴去吻她的脸。
王八蛋!流火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也顾不得烫,居然用单手就端起桌上的大汤盆,把满满一盆羹都朝那只瘦皮猴泼了过去。
这下猴子可成了猪,当即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楼上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吵嚷开来。
老掌柜带着一帮伙计匆匆上来一看。哟,这可不得了啦!正在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江苏巡抚大人的第五个弟弟,也是最小的一个。
烫到了巡抚大人家的五爷,这可怎么是好?
大冬天的老掌柜却吓出了冷汗,总算急中生智,想起来派人去隔壁布庄请二少爷。
按理说,沈家的几间大酒楼真正管事的是那位三爷,可他这阵子嫌天冷,跑到岭南享福去了,几个掌柜的碰上该决断的大事儿,还得找大少爷或二少爷来作主。
只见才半盏茶的工夫,沈颐就赶了过来。
流火知道自己又闯了祸,看到他也不敢走过去,但沈颐却朝她招招手,“流火,你先过来。”等她走到自己身边,他才冷冷地对众人发问,“怎么回事?”
“沈二少爷,她可是你的丫头?”那群闹事的人都认得沈颐,气焰不禁先灭了半截,“这妞儿拿滚烫的云雾羹泼了五爷!”
流火气愤地嚷道;“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发昏,想占我便宜!”
“不就是亲个小脸吗,有什么大不了?你身上的肉就这么矜贵?”有人还嘻皮笑脸地插话,可一收到沈颐冷冷的眼神就忙不迭地闭了嘴。
这时,巡抚大人也已步上了楼,“宓敏,你这混账在这里做什么?”
“大哥,你要为我做主!”宓敏一见大靠山来了,也顾不得脸上身上一团脏,立刻哭嚷起来,“这丫头下手太毒了,你一定要把她带回衙门——不!这事儿用不着堂堂二品巡抚,你让郑知府把她抓回去就成,要狠狠地打一顿,打她个半死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放肆!本抚岂要你来管教?”宓哗一甩袖,拉长了脸。
真是家丑不可外扬!都怪老爹风流无度,想他自己都近花甲之年了,这个不成器的五弟居然才二十出头,说是兄弟,前后相差了三十余年,说出去真是荒唐至极。
“大哥————”宓敏骨头一软,眼泪鼻涕齐飞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你可是巡抚,是一省之主、堂堂的封疆大吏啊,难道还怕这么一个野丫头不成?”
没料到宓谦一脚踢开他,不耐烦地朝身后两个衙役一勾指头,“把这小畜生带回去。”
顿时,只剩下那四五个人吓得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出头了。
宓谦转身却早已缓下一张老脸,抚着须对沈颐道:“贤侄,让你见笑了。唉,那不成器的小畜生总是四处给本抚添麻烦。”
沈颐却在心里苦笑,如此一折腾,那幅“西园雅集图”他想不给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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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除夕夜。
沈颐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到东院。
流火原本缩在自己的房里抱着暖炉打瞌睡,一见到他回来就抱怨,“二少爷,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喝玩乐,我要回家你又不让,还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闹,我这会儿头痛得厉害,”他抚着额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先给我倒杯醒酒茶来。”
流火趁着他不清醒,又瞪了他一眼,才去倒茶。
“喏,茶来了。”她双手捧着递给他。
沈颐不去接,反而先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有丝线悬着,拿在她面前轻轻晃荡,“你看,我醉归醉,可没忘了带礼物给你。”
她顿时惊喜地睁大眼,“吉祥如意蛋?”
见她高兴,他的脸上也绽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一手接过茶杯,一手把如意蛋交到她手中,“你仔细看看,这上头的一丛腊梅和两句诗都是我亲手描上去的,那几个字你现在应该全认得了。”
流火拿着蛋凑至灯下,只见小小的蛋壳上,那一丛梅花画得极其漂亮,老枝横纠,花瓣嫣然,那两句诗也全认得,写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过究其意境,她可就一窍不通了。
他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只认得字、不识得诗,便解释道:“这是林和靖‘山园小梅’中的名句,我既然画了梅花,就顺带添上这两句诗来应景。”说完,他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
“二少爷,你当心些!”流火急忙提醒他。
可惜她仍是提醒得晚了,话音刚落,沈颐脚底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居然咚的一下跌倒在桌脚边,一扫平素温文尔雅的风范。流火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我早叫你当心的。”
这丫头!他苦笑着朝她招招手,“快扶我起来。”
她放下如意蛋,走过去搀住他的一只手臂,使了半天劲却发觉他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奇怪地问:“二少爷,你怎么啦,难道撞得不能动啦?”她转头一问才发现他一直瞧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得很,脸上立时一阵发烫,怔怔地放开手,“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沈颐仍舍不得转开眼,“流火,你过来,”他朝她招手,有些失笑,“别退得那么远。”
“我不,二少爷要是没事我就不过去了。”她执拗地站在原地。
他只好道:“好,我不看你了,你还是过来扶我一把吧。”
听了这话,她才又半信半疑地走近,蹲下重新去搀他的手臂,“这回你可要站起来,别又光是我——”她还没说完,突然“呀”的一声,被抱了个满怀。
活像一股火苗窜起,流火一张俊俏灵气的小脸顿时烫得不象话,她不自觉地抬跟去看,却望进了两潭极深的水里,沈颐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乌亮,幽幽若海,能让人着迷得忘了一切。
她只觉脑袋昏沉沉的,眼前的潭水似乎移近,然后她吓得闭住眼,恍恍惚惚间,唇瓣上似乎传来濡湿温热的感觉……
也下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清醒过来,大力地伸手一推,只听又是咚的一声,比前回还响,沈颐被她推的第二次撞到桌角上,疼得有些清醒了。
“你这丫头,出手还是这么没分寸。”他眯着眼,揉着后脑勺抱怨。
她也没好气,“谁、谁让二少爷你轻薄我!”她边说着,胸脯还在不停地起伏,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微嘟起的小嘴红润若花,更让人觉得可爱可怜。
沈颐的心里流过一阵柔情,目光变得更为深幽,缓缓地道;“我不是轻薄,人秉七情,若是发自内心的便是自然。”
他讲这些大道理,她并不能全部听懂,只听见“发自内心”半句,吓得心头一慌,赶忙说:“我才不管什么人饼面饼,要是二少爷再敢占我便宜,我、我就拿骷髅来吓你!”
他苦笑着摇头,然后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好好,我以后再也不敢占你的便宜了,你那些骷髅老兄还是请它们安静地待在它们的地方吧。”
见他站起来,流火又吓得逃开一大步,扔下一句“我要睡了”就一溜烟跑进自己的房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沈颐站在原地没有动,背负着双手,脸上的苦笑加深。
对他来说,这丫头就像一只小兔子,胆大生气的时候连老鹰都敢蹬上一脚,胆怯起来却只会跑回自己的小窝里,躲着一动也不敢动。
面对这样纯真懵懂的丫头,他怕是要再多加把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