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逐月山庄。
入夜时分,阎合那座山庄依山傍水,占地广阔,其中绣阁绮户,回廊曲折,任谁都看得出造价不菲。常州知府贺东林一下轿,便被满目的花树山石所吸引,虽已笼罩在夜色中,一路走去却更觉风光无限。
这地方他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每一到此都艳羡不已。
两个男仆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贺大人请——”
山庄的中央是个人工挖凿的湖泊,湖水在月光下平滑如镜,湖中央有座亭子,亭内早已备下果品杯盏。贺东林步入亭中时,瞧见巡抚宓谦已先到此,正恭敬地陪在洛相的身边。
他这人素来胆小,忙跪下叩首,“下、下官常州知府贺东林给洛相请安。”
紫瑄心中疑虑,只淡淡应道:“贺大人你请起吧。”
宓谦这才凑过来陪笑说:“贺大人既然见过了洛相,也来见见沈少爷吧。沈家在我江苏一省的声望自不必细说,便是在贺大人你辖下的常州,也多得是沈家的买卖。还是俗话说得好啊,相请不如偶遇,眼下既然有这个机缘,贺大人自当与我这位贤侄多多攀谈才是,日后大家也可彼此都有个照应。”
他摆出一副两边都热络、左右逢源的模样来,沉湛却负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
做生意的应酬多,这些虚浮的场面话他自然也听得多,早就腻了。
而这一次,这位巡抚大人出面邀他和紫瑄来这里,必定不像往日的应酬那么简单。
其实他早在心里暗暗猜测,那位盐运使阎大人是否要摊牌了。
天上一弯玉宇冰轮,明月清辉和地上的亭台楼阁相映,夜风徐徐,阎合这个主人却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到便屏退了陪侍在亭中的两名小丫头,眉梢眼角俱透出淡而阴冷的笑意。
宓谦也模不透他今晚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皱起眉抢话,“洛相在此,阎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阎合无动于衷,“下官正是知道右相大人来了我的逐月山庄,才屏退下人以便我们好说话。”
他竟连参见的礼数都免了,紫瑄也不生气,“阎大人要对本官说些什么?”
岂料阎合暂时收了口,拿过石桌上的一瓶白玉酒壶,一连斟满了三杯酒。
他将三只白玉酒杯依次排成一列,既不请别人喝,也没有自己喝的意思,却用手指着道:“下官失了礼数,还请洛相恕罪。这三杯酒是下官亲手所倒,每一杯酒都代表了下官今晚要说的一件事。”
三杯酒,自然是有三件事。
这下,连宓谦与贺东林都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意思。
紫瑄看了沉湛一眼,才淡淡地接口,“既然如此,阎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阎合点头,“第一件,便是萧氏那桩灭门惨案。”他说着负手踱开,望着亭外湖中的水色冷笑,“那桩案子既然连圣上都惊动了,又累及右相大人亲自下江南,下官于心不忍,只好开口说真话。”
“阎大人你——”贺东林忍不住惊呼。
“此案的责任我一人担着,元凶正是阎某,贺大人担忧什么?”他斜睨了眼旁人,神态嚣张。
贺东林和宓谦的脸色变得十分困惑,而且相当难看,就连紫瑄和沉湛也一时模不透他的意思。
阎合接着又说:“这第二件嘛,不过是给右相大人提个醒。皇上登基未久,朝野未稳,有许多事纵然是皇上,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下官曾派人杀害萧氏满门不假,不过下官在邑州尚有六王爷。”
他这样说,别人就开始明白他的意暖了,不过宓谦仍暗自恼怒。六王爷虽有一些根基,但现今坐拥天下的终究不是他。说穿了,阎合倚仗六王爷,但洛相的背后却是皇上,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紫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默不做声。
阎合指了指第三杯酒,神情中透出一股笃定,“这第三杯酒所代表的事,下官本不愿轻易说出口。”
“咳,阎大人!”宓谦在倏然间领悟到他想说什么,惊骇得连忙阻止,“此事无凭无据,不到万不得已,你又怎么能——”
他冷笑地打断他的话。“抚台大人心软了?难道眼下不是万不得已之时吗?”
贺东林听得豁然开窍地惊呼,“阎大人莫非想说洛相他……”
见他们如此,紫瑄和沉湛对看了一眼,忍不住皱起眉,“怎么,这件事与本官也有牵连?”
初秋夜凉,贺东林竟打了个冷战,和宓谦齐声道:“还望右相大人恕罪!”
阎合的笑意收敛,忽然做了一个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官也要请右相大人恕罪。”
他们这番弄得扑朔迷离,紫瑄的心头不禁罩上了一片阴影。
阎合缓缓地说:“事已至此,下官尽可将全部实话都说出口。右相大人可还记得初下江南时的事吗?那一次抚台大人将微服私访的右相大人请去他的府中,席间曾献上一壶锦波香,右相大人饮下可无恙?”
他一提起当日的事,她自然想到了和沉湛初次的……不由得脸色发红。
除了沉湛,别人想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宓谦他们当然想不到她脸红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阎合也没有另生疑心,又接着冷笑,“说实话,那壶锦波香中已被下官下了一剂合欢散,药性十分邪恶,只需喝下一口,就非要床笫之欢才能化解,而右相大人后来无恙,不知是为什么?”
沉湛已隐约猜出他的用心,冷冷地插话,“洛相乃当朝宰辅,阎大人做下了这种卑劣之事,居然还有脸反问!本朝的律令虽以宽仁为本,阎大人就真的不怕?”
“我怕什么?”他竟仍泰然自若,“后面的实话,下官还未说完。那日洛相急匆匆离去后,抚台大人曾派人一路跟随,却见洛相进了南悦客栈,正是沈少爷搀扶进去的,是吗?南悦客栈是沈家的产业,我原本以为老板碰巧搀扶客人进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随后——”说到这里,他又微眯起一双凤眼,笑意阴冷,“随后除了沈少爷,未有旁人进到洛相房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你解的毒。”
听他说完,沉湛叹息地摇摇头,“我不得不承认,阎大人,你的手段够毒辣。你那时莫非是想参洛相一个荒婬的罪名?”
“不错,我本想以此要挟。”阎合也承认,“不过后来既是你替洛相解了毒,又何需再用那个罪名?”
紫瑄脸上的红晕消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
知源对官场之事不甚了解,但她却是知道的。本朝有严令,为官者绝不可沾染龙阳之好。
其实造成这般为难的境地,连阎合他们三人都万万料想不到。
紫瑄若依然默认自己的男儿身分,按那日之事,则不得不承认她有断袖之癖,依本朝律令必罢官夺爵;但若承认她是女儿身,不啻承认犯下欺君大罪。左右皆是死路,实在是一招绝杀!
不过偏偏在这时,却有个男仆匆匆跑来,急着回禀,“大人,出大事了!”
阎合正等着要挟洛相和沉湛,闻言冷着脸怒斥,“混账,瞎嚷什么?!”
“大人,从邑州来的快马急报!六、六王爷……六王爷他在一个叫无忧谷的地方坠楼身亡!”
“什么,死了?!”阎合惊得瘫坐在身后的石凳上。
岂料正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片刻后,又有一个男仆急匆匆地咆来。
“大人,不好了,东首的凌云阁那边起火了!”他的神情惊恐,“是、是个女鬼放的火!”
阎合的神情随之立即变得古怪,甚至近乎扭曲,他想起了那日醉酒后在暗巷中碰到的那个女鬼青梅……
心虚的人,总是特别容易疑心生暗鬼的。
“大人有鬼啊!”那男仆吓得忘了规矩,蜷缩在他脚边大呼小叫,“她披散着头发,就在那边……在凌云阁的火堆里飘来荡去……手、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东西!”
“不中用的蠢货!”阎合勉强回过神,厌恶地狠狠一脚踢在男仆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宓谦心中也一阵发凉,他凑过去为难地问:“阎大人,这是——”
“抚台大人用不着担心。”他咬牙竭力挤出最后一丝镇定,“眼下洛相和抚台大人都在我的山庄里,就是有什么山妖水怪、孤魂野鬼的跑出来,也必被正气吓退。下官这就去查看是什么鬼在作祟!”
他说完便走出了湖心的凉亭。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东首的火势似乎并未削弱,不时传来仆从们的惊呼声。
贺东林等不住了,结结巴巴地提议,“右、右相大人,这山庄里恐怕有不干净的东西,下官以为我们不如——”
宓谦拦下他的话,“不如再等一等,阎大人既然去查看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走不迟。”
紫瑄亦颔首,“嗯,我们还是再等一等。”
她的话音刚落,却有三四个男仆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禀报,“我家阎大人被那女鬼杀死了!”
“什么?!”这下换宓谦的脸色变成灰白。
“阎大人刚到凌云阁那边,披头散发的女鬼就突然冲出来,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沉湛走到紫瑄的身旁,冷冷地反驳,“要用刀杀人的,不会是真正的鬼。”
“不错,贤、贤侄所言甚是。”宓谦心有余悸,话音虚软地附和。
这时其中一名男仆回头往湖岸边一望,吓得整个人抖如筛糠,“鬼、鬼……妈呀,那鬼要过来了!”他喊着,三四个人已抱成了一团,眼看着那鬼朝湖心亭飘来,抖得活像冬天打赤膊站在寒风里似的。
宓谦也在微微发抖,两股战战,贺东林则已瘫靠在一旁的围栏上。
只有沉湛冷眼看着那鬼,低声对紫瑄这:“不用怕,这鬼也是用脚走来的。”
果然,那鬼缓缓地走到湖心亭前,跪倒在他们面前,而自她袖中哐啷一声掉下地的,竟是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她一身缟素,长发凌乱,在月色下看去,即便是活人也沾上了三分鬼气。
“你……”宓谦勉强定了定神,“你是什么人,竟敢谋害当朝命官?!”
谁也没有想到,女鬼的声音居然十分好听。
她垂头跪在那里,温软且平静地回答,“青梅苟且偷生,只为了等报仇的这一日。”
“青梅?!你居然还未死!”宓谦大吃一惊。
她叹了一口气,“但青梅的心早已死了。萧老爷是青梅的大恩人,如今他们一家的仇终于得报,我来自首,正是要追随他到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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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秋雨一层凉。
窗外,连绵的细雨仍然未休,窗内的入神情沉郁。
紫瑄已经思索了良久,几次提笔,又几次搁下,直到房门被打开。
沉湛走进来,从身后轻轻拥她入怀,柔声问:“阎合既然已经死了,你还担忧什么?”
她摇了摇头,“萧氏一案我再无挂念,皇上圣明烛照,自会有所处置的。”
“隐退折子还没写好吗?”
“不知从何处下笔。”她叹了口气,“知源,虽然我答应过你,等萧氏的案子一办完就辞官,和你回苏州成婚,不过洛廷轩这个身分……”她转眼望着窗外的雨丝更添忧虑,“这个身分受先帝知遇之恩,以致年纪轻轻便贵为宰相,在天下人眼中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突然隐退,皇上一定不会准的。”
“当然不能明着来——”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要再想个办法蒙混过去。”
“蒙混?”她一时迷茫,“如何蒙混?”
沉湛的唇角勾起,“你前次离开邑州是装病,这次不妨故技重施,不过正如病理上所言,去顽疾需用猛药,也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一次,我是要你装死。”
她猛地一惊,睁大眼,“装死?!”
“没有错,是装死。”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昨晚从逐月山庄回来后,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除非你装死,一了百了,否则朝廷必定不肯放人。而你年纪轻轻,若说是厌倦官场,实属无稽之谈。”
紫瑄不再说话。
沉湛忽然伸手轻撩起她的袖口,目光落下,看着皓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温软地微笑,“女乃女乃她老人家可一直在盼着见你呢。人老了,去留全由天,你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嗯?”
她美丽的眼眸中也生出柔情,“知源,这些我全明白。”
他点点头,“那好。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妥帖,绝不能让别人生出疑心,况且你眼下仍是当朝宰辅,持盈履满,也不能说没就没了——”说到这里,他凝神想了想,一字一字说出建议,“紫瑄,你先写一份称病折子,尽声……你在常州旧疾又犯,再无良方可医,弥留之际,上书拜别国君。”
紫瑄用心地听完,自然有所顾虑,“写这个不难,只是我担心……”
沉湛却放开了怀中娇躯,“不必担心,我已想妥了。你先上折子称病,不出十日,我安排就在常州的这座宅子里替你‘出殡’,再请江苏一省的官绅写报丧折子呈上去。”
他说着走开去,“我让人再泡杯新茶来,你先把折子写完!”
待他亲自端着茶具托盘进来,紫瑄已快笔写好了折子。只不过他们却不知道,此时在邑州的皇宫里,逸帝已看完关于萧氏一案的所有详情,气恼之余正等着洛廷轩赶回去呢。
他又岂能预料到,几日后没见人回来都城,竟只收到了一封称重病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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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常州这边,沉湛日夜替紫琼安排,七日后,一切总算都已妥当。
尘埃即将要落定。
天光还未大亮,东方只露出一片鱼肚白,前院的脚步声却半刻也没有停过。
只见到处都摆满了旗幡、挽联,空地上堆着数不清的纸人、纸马、纸轿,还有纸糊的金条、元宝……一应俱全。供案上摆着祭肴供品,大铜鼎里燃着香,香烟袅袅间,白纱制的帐幔在晨风中飘荡,妇仆丫头们捧着东西在白幔、灵幡间来来回回地穿梭,忙碌中却又让人感到一股寂寥阴森的味道。
沉湛也已起身,负手站在游廊下,冷眼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片。
一个戴着孝帽的老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大少爷,人都已请来了——”他说着向旁边一指,“这是常州宝华寺里的和尚,右相大人的身分不同寻常,我便多请了些,还有那边是清风观真的道士。对了,还有那百余人披麻戴孝,是专门哭丧的。待会儿抬棺出殡,人都走空了,少爷便可和陆小姐离开,这里的场面活儿我都懂,一定料理得妥妥当当,少爷尽管放心。”
这位老者正是沈家在苏州大宅子里的管家崔伯,装死送葬的事若交给别人,沉湛终究不放心,便把他从苏州招来,也没有隐瞒,将真相都告诉了老人家,只叮嘱他绝不能让葬礼露出一丝破绽。
当下沉湛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别出差错。”
崔伯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走开。不出片刻,前院便热闹起来,吹笙的、吹喷呐的、敲锣打鼓的一起奏起哀乐,和尚和道士都在素幔白幛的环拥下席地而坐,闭起眼睛,自顾自地诵起经来,而那些哭丧的,都跪在木棺正前方的空地上,待老总管递了眼色,开始卖力嚎哭。一时真是吵嚷到足以令人头痛!
那口上等紫楠木棺中所躺的当然不是紫瑄,只是一个泥塑布裹的假人罢了,不过棺中即便真的躺了一个死人,外面这样的吵法,恐怕连死人都会被他们吵得还阳。
他皱眉走回了房中,见紫瑄却又改扮成了男装,不由得失笑。
“扮成男装,沿途可省去许多麻烦。”
“眼下不同寻常,你恢复女儿身才更稳当。”沉湛牵着心爱的人又走回内室,
“我们骑马回去,万一路上遇到曾经见过洛相的人,你扮男装岂不是让人怀疑?何况……”他的笑容更加温柔,如春阳般醉了她的心,“我们先回去苏州,女乃女乃上了年纪,见我领一个男人回去,禁不住刺激,怎么办?”
待紫瑄换完装,前院已开始辞灵。按规矩,辞灵盖棺后便是出外路祭。
他们自然不便过去,只得站在一丛浓密的矮花树后,静静地旁观。
因为当朝的右相大人竟在常州突然病故,有如青天霹雳,不光江苏一省,就连周遭几个省的大小官员都连夜赶来,闹得人仰马翻。方才沉湛走入房中后,便有官员陆陆续续赶来送悼,及至辞灵、拾棺,前院已挤满了人,也忙坏了崔伯,每来一个客人他都必须亲自迎接,还得不顾口干舌燥地解释,他家大少爷和洛相一见如故、结为好友,如今洛相突然殁了,沈家便代为入殓安葬。
不过这么多官员,却独独少了江苏一省的总宪,巡抚宓谦,和常州的知府贺东林。别人不知内情,议论纷纷,按说洛相殁在这常州府,且又在宓谦辖下的江苏,这两人本是最该来奔丧的。
只有沉湛和紫瑄已得了消息,逸帝在接到有关萧氏一案的奏呈后,便下旨分别夺去了宓谦、贺东林和阎合的官位,但阎合既死,逃过公堂三木之苦,剩下宓谦和贺东林被押去邑州,眼下恐怕已被关入刑部的大牢里。
崔伯示意盖棺安钉。
念经哭丧的都停住了口,四下一时静寂下来。
室内跑出一个小厮,捧着一只木盘,盘中放有五枚铁钉,另有人拿着榔头,在木棺的四角和中央各安了一枚铁钉,每钉一枚还要唱吉句。
“一点东方甲乙木,子孙代代有福禄;二点南方丙丁火,子孙代代发家伙;三点西方庚辛金,子孙代代发万金;四点北方壬癸水,子孙代代大富贵;五点中央戊己土,子孙寿元如彭祖……”
唱到最后,念经哭丧的又跟着“热闹”了起来,再度吵得令人心烦。
总算到了时辰,鸣炮后,旗幡引路,鸣锣开道,前院的人抬着灵柩和一干器物依序走得干干净净,来送行的大小官员们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走在队伍中送丧。
声音已渐渐远去,眼看这件瞒天过海的大事完结了,沉湛才放心地带紫瑄动身回苏州。
他们轻装简行,只让四五个家人跟随,出了那宅邸的后门,上马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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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沈府大宅。
他们总算回到家中,见过爹娘后,沉湛便牵着紫瑄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瞅着紫瑄,怎么也看不够,欢喜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连连叹道:
“真是天佑我沈家,没想随云成婚后不久,今天又有双喜临门……女乃女乃我总算还能眼看着你和玉珑都各自成家啦!”
沉湛随口问;“女乃女乃,什么双喜临门?难道玉珑那小丫头……”
老夫人一边模着紫瑄的手不愿松开,一边眯着眼笑,“你们刚回来,一定还不知道,你二娘替玉珑找了一门好亲事,今天人家就要来下聘。我听那些小丫头说,是楚家的小子亲自来送彩礼。”
“哦,昀阡亲自来我们沈家?”他颇感意外。
“知源,你二娘也跟我说啦,你跟楚家的那小子是朋友,对吧?”老夫人宠溺地看着孙儿,“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前厅看一看。”说罢终于放开紫瑄,笑着轻轻将她推进了孙儿的怀里,“去吧,一起去!带紫瑄再去见见你二娘他们——哦,还有玉珑那丫头,这几日正要小性子呢,说不愿嫁去扬州。”
而这时前厅正奉茶着,沈老爷、大夫人和二夫人都在,还有一位模样斯文清秀的年轻公子。
“玉珑这孩子就是毛躁的脾气……唉,有时连我也拿她没有办法。”二夫人忍不住摇头。
却不知“说曹操、曹操到”,她正说起小女儿,沈家的三小姐玉珑便从外面回来了。除了她那四个模样俏甜的“毒”丫头,她自己雪白的小手中还牵了一位仁兄,一路拽得紧紧的,像生怕人家跑了。
四个丫头当先锋大将,抢先跑进了前厅,一人一句地嚷出声。
“夫人、老爷,小姐方才偷溜出门,现在已经回来啦!”
“她还带回了一个男人,说、说是……”
“说是她的心上人!”
“对,小姐说她早有心上人啦,不劳烦老爷夫人为她选婿,她现在就把他带来。”
“什么什么?玉珑这孩子又在胡闹什么?”沈老爷听得一愣一愣的,瞪直了眼站起身。
二夫人和大夫人对看一眼,不禁都皱起了眉头。
玉珑硬着头皮主动牵起身边人的手,把他领进前厅,但一见到二夫人,她的气焰就弱了许多。
而那位端坐在椅上的楚少爷,一见来人就讶异地放下茶碗,“咦,二哥……你们?”
“楚少爷,害你空跑苏州一趟,对不住,不过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沈老爷眼见这一幕,惊得快抽风,“玉珑,你莫胡闹!你娘早已替你和楚家定下婚约。”
不过一一夫人认清玉珑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后,反而不再皱眉,只无奈地笑看爱女。
偏偏玉珑还一本正经地顾着说:“其实玉珑心中早有心上人了,若不是娘拼命想找人家把我嫁出去……这件事,我本来还想再瞒几日。”她说着又对堂上的楚少爷道:“你请回吧,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那位略嫌瘦弱、斯斯文文的楚少爷却半点没有失望的意思,他怔怔地道:“沈小姐,你弄错了,你要嫁的人本来就不是我,我只是替我二哥送聘礼。”
“什么,替你二哥?!”她福至心灵,总算醒悟过来,“那……你刚才叫他?”
她慌得急忙松开了对方的手。
那位座上的楚一二少爷失笑,“他正是我二哥呀。”
“嘎?!”四个“毒”丫头全都像猫咪被人踩了尾巴,惊叫了一声。
最可怜的自然是玉珑,娇靥先是发红,又一阵发白,羞愤交加,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时正巧沉湛陪紫瑄一起走进前厅,别人的注意力多少被他们分散了一些。沉湛一见到小妹妹身边那位白衣俊美的年轻人,便含笑招呼,“昀阡!”
他和楚家二少爷既是老朋友,对方又快成自己的妹夫,见面更觉亲切。
楚昀阡乍见紫瑄却露出困惑的神情,低声喃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
沉湛的心中一动,忙笑着拍拍他的肩,“怎么了?”
他旋即收敛了失态,淡淡一笑,指着紫瑄问;“知源,不知这位是……”
“紫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笑得温柔,“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是将她错看成了另一个人。”
“哦?”楚昀阡诧异,“我的确觉得十分相像,不过,你怎会知道我——”
沉湛打断了他的话,稍稍压低声,“昀阡,这事说来话长,等我向我娘和二娘交代几句,邀你去我书房再详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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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在沉湛的书房中,楚昀阡听完原委不禁赞叹,“果真是洛相……”
紫瑄温柔地笑看了身边人一眼,“我如今既已辞官,那些官场礼节便与我再不相干了,楚公子亦不必拘束,不妨叫我紫瑄。”
沉湛道;“昀阡,你方才一见紫瑄就怀疑,莫非你之前曾见过她?”
楚昀阡笑了笑,“我去邑州时,机缘巧合之下,曾在舅舅的府邸中见过洛相一面。”
正说话谈笑间,玉珑却忽然跑了进来,搂过沉湛的手臂撒娇,“大哥,你好久不在家里了,快帮我退亲!”她嘟嘴儿撒娇的功夫一流,长睫毛不住捂动着,边说却还边不停地偷瞧面前的那位仁兄,仍是又羞又恨。
沉湛拿这个小妹妹没辙,宠溺地模模脑袋,“我才刚回家,气还没喘匀,怎么不去找随云救你去?”
“唉,二哥和流火新婚燕尔,哪有空理我呀?”玉珑委屈地摇头。
看着她这一副哀戚又可笑的模样,沉湛也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地摇头。
真是一个小孩子!
好不容易哄着玉珑出去,楚昀阡也告辞离开,屋内便只剩他和紫瑄两个人了。
她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知源,我现在只担忧一件事。”
沉湛亲吻她的发丝,“再过一阵子,你就要成为我沈家的少夫人,还担忧什么呢?”
紫瑄沉默,轻轻叹了口气,才又道:“你方才在女乃女乃面前,并未提到你那位三叔的事,我不知你心里做何打算?”
“你是不是想劝我放过三叔,不再提那件事?”
她“嗯”了一声,“他那日既然来看你,又带了许多滋补的药品,可见他心里有愧……”
他拥着娇躯在怀,拾眼看了看窗外的斜阳余辉,“紫瑄,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那件事倘若让女乃女乃知道,三叔恐怕会被她老人家逐出家门,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亲叔叔……”他越说,眉目之间的笑意便越温柔,越满足,“何况连你都为他求情,我怎忍心让你的一番好意化为乌有?”
“那就好,我担心你和家人起纷争。你和三叔的事情是因为我而起的,倘若和家人反目,我子心不安。”
她微微一笑,放心不少。夏日余晖斜照在她娇柔的面颊上,显得格外动人。
望着她微笑的模样,沉湛心念一动,伸手轻抚她柔细的黑发,“紫瑄,我有些担心。”
“何事担忧?”
“我一直认为,劝你离开朝堂是对的,但现在想想,我一直没问过你,是不是真的想放弃。”他犹豫片刻,苦苦一笑,脸色有些僵了。“也许你从不认为在朝堂上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碰到我,或许你现在还是令人尊敬的右相,我——”
他话没说完,唇便被她的手给轻轻按住。
“不,我感谢上天安排能遇见你,知源。”
她说得有些羞涩,嗓音微哑,目光温柔。沉湛脸上的僵硬逐渐软化散去,他紧紧拥住她。
眼前的这个女子为他收起了翅膀,她本来可以飞得很高很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之人,但如今留在他身边,甘心成为沈家少女乃女乃,和他共度此生……
他低头亲吻她软女敕的唇,夕阳的最后一点辉煌余光落在床帐和缠绵的身影上。
远处传来小菱惊喜的呼喊“小姐”的声音,但却无法干扰沉醉在爱情中的男女了。
全书完
*想知道冥婚新娘流火如何拐得沈家二少沈颐的心,请看花园系列南朝一梦之一《七月流火》
*想知道瑄王卫天和外族少女藿香的缠绵爱恋,请看花园系列南朝一梦之二《麒麟换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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