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商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样就没有意义了。”
意义?什么意义?
她正要开口问,却在瞥见他脸上表情后止住。她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个模样,至少这五年间没看过,那是一种彷佛坚持着什么不肯放手,却又害怕失去,但死都不愿承认自己很不安的别扭表情。
“你……该不会还意你年纪比我小的事吧?”尤曼萦愣住,随即想到他昨天那句“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没用,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是因为他一直想着要成为一个足以让她依靠的成熟男人,而刻意压抑住所有的任性、不快,坚持走在她前面,使自己变得更有用……他的意思是这样吧?
被人直接无误地正中核心,而且还是被心爱的女人察觉,许商骞有半晌语塞,脸上的表情也僵住。
精明如尤曼萦,自是不会错过他这些神情变化。
“天,搞了半天,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个?”这下她啼笑皆非,尽管知道男人的自尊值千金,但他也不必在这种地方逞强啊。“我不是告诉过你,这种事是没有办法的?我本来就比你早出生,比你早出社会也是事实,你干嘛非要在意这种无法改变的无聊事?”
“这哪里无聊了?”
“啊?”
就因为现实上他比她小,所以他只好用自己的方法尽己所能的追上她,现在却被她斥责为无聊,他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
许商骞很不悦地反驳,“我有我的打算,也有我的坚持。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再啰唆!”
“你嫌我啰唆?”有没有搞错!尤曼萦跳脚,忍不住骂道:“你白痴啊你脑子装了啥?统统拿去做鸡精了是吧?你就只会一直想着自己比我小,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年纪比你大啊?”
许商骞不解地皱眉,“那不是一样?”
那不是一样?见鬼的最好是一样!“你知不知道女人老化的速度比男人快?就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大,要顾虑的事比你更多!先天条件我就已经输了你,如果还让你这样追上来,跑到我前面,你教我这张脸往哪里摆?”说到这儿,她气得大吼,“我也为了不被你扔在后面很努力啊!”
自己把这种事说出来比被人发现还丢脸,她脸颊发红,气得猛跺地板。
“干嘛逼我说出这种丢脸的事啦!”她也有她老人家的自尊啊,可恶!
望着她因羞赧而泛红的脸,许商骞愣住,没有想过她的想法竟是这样的。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努力着想追上她,补平那四岁之差,不料她竟也努力着不让他追赶上?“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害怕如果哪天被我追上,就会被抛弃?”
“我才不怕!”尤曼萦气极了,这个死小鬼非要把话说得那么白不可吗?“对,我怕、我怕,我真的很怕,怕得要死……这样你满意了吧!”
许商骞皱眉,“认真点。”
“我很认真!”尤曼萦瞪着他,“气死我了,我诅咒你下半身长毛!”
“我下半身本来就有毛。”对喔!“那那那……那我诅咒你下半身长蛆!”这样够狠了吧?
“嗯,这个有点困难,因为我很注重清洁。”
气气气……气死她了!这下尤曼萦一肚子气没处发,她抚住因情绪激烈而开始隐隐作痛的肚子,整个人靠在墙上无力地道:“求求你,别再让我更丢脸了行不行?”
许商骞唇一扬,望着眼前正以极为诡异的方式向他坦言爱意的女人,他很抱歉自己过去忽略了她种种的努力及感受,他总唯恐自己付出太少,却从未想过承受他这一切的人心中庞大的压力。
毕竟,没有感情是可以一直单方面付出的。
他太过急躁,被能够照顾她的自我满足感蒙蔽,而忘记了注意两人前行的脚步是否一致。
“好吧,我知道了。”他苦笑,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若真的成熟,似乎就不该再孩子气的在意这些。“押金和前三个月的房租由我来付,之后的我们再分摊。”
“等一……”
许商骞瞅着她,口吻认真地道:“拜托你。”
被恋人以这种表情这般认真地拜托,教向来吃软不吃硬的尤曼萦没辙。她苦恼地搔了搔头,明白他已放下坚持退了一步,那她似乎也不该再强硬下去。“好啦、好啦,你高兴就好。”
许商骞笑了。“啊,还有。”
“嗯?”
他手插口袋,一脸得意,“我这个人很死脑筋,一旦认定了就是一辈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什么啊,这是我要说的话!”
许商骞大笑。
然而一肚子气的尤曼萦才刚气势十足地吼完,却莫名的开始头晕目眩,步履蹒跚,双眼模糊。
许商骞察觉不对劲,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只知道下月复部此刻正剧烈疼痛,痛得她说不出话,这下才想起自己好像怀孕了的事……该不是她的孩子出什么问题了吧?
“曼萦!”
天,怎么这么痛?她还没告诉商骞那个消息呢!
“我……我好像……怀、怀孕……”
“怀孕?”
算了,剩下的等醒来再说吧,现在,她真的要晕过去了。
因下月复部剧烈疼痛而被送至医院急救的尤曼萦,在怀疑自己是否怀孕的情况下转到妇产科,最后在许商骞的坚持下照了超音波。
想不到这下不照则已,一照惊人,医生看了脸色一凛,马上宣布必须尽快动手术。
“什么?肿瘤!”
医生颔首,解释她体内的肿瘤属于一种畸胎瘤,并道:“基本上大部分的畸胎瘤都是良性,但你的已经产生扭转,再拖下去就要小心破裂,最好还是尽快摘除得好。”
这下尤曼萦才知道她体内长了颗约莫六公分大小的瘤,之前的强烈疼痛是因瘤太大了产生扭转,影响了她的卵巢和输卵管。
还好她的肿瘤尚属良性,只要摘除得宜便不会有问题。
她向医生提起之前使用验孕棒出现阳性结果,医生思考了下,道:“这应该是因为肿瘤的关系,导致出现伪阳性的结果,基本上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小,不过还好你因为这样,所以很快的来到妇产科。很多女性刚开始觉得月复部疼痛都以为是胃肠问题,等后来转到妇产科的时候情况都已经很危急了。”说到这儿,医生笑着附加了一句,“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呢。”
喂、喂,她可是痛得昏过去耶,这样还不算危急喔?对于医生四两拨千斤的说法,尤曼萦哑口无言,在安排好手术时间后,便先回去做好入院准备。
一路上,许商骞直绷着脸没说话,尤曼萦也不是笨蛋,知道他正不高兴,于是主动开口道:“那个……我可没打算要瞒你喔。”
“但结果似乎不是这样。”他口气很不好。
“那是时机问题!我本来打算等确定了再告诉你,哪知后来遇上火灾……”
许商骞没有吭声,他才不信她是这两天才觉察到不对劲的,所以他很直接地道:“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了会教你生?”
这下尤曼萦可尴尬了。
见她这副反应,许商骞不问也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不悦地叹了口气,“如果你有疑虑不想生或什么的,你至少该和我讨论。无论如何,这么重要的事你不该瞒着我不说。”他真正不高兴的是这一点。
尤曼萦自知理亏,所以她没争辩,但还是忍不住咕哝,“告诉你,你一定会教我生……”
许商骞瞪着她,“不然呢?难不成你想堕胎?”
堕胎两个字对她而言实在太沉重,基本上,若真的怀孕了,她应该会生下来吧,但问题是……“我怕怀孕会变丑啊。”
“什么?”
她豁出去了,“我怕怀孕会变丑啦!你要知道女人的身材可是很难维持的,如果怀孕的话肯定会发胖的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在意这种事,给我一点时间挣扎是会死喔?”说及此,尤曼萦气得想用力跺脚,但因为月复痛而收敛了些。“如果我真的怀孕了,怎么可能不生啊!”
搞了半天,她苦恼的、在意的竟是这个?许商骞呆住,未料到她顾虑的竟是这样的事。他先是啼笑皆非,继而忍俊不住哈哈笑出来,最后更是笑得不能自已,停下车索性笑个够。
尤曼萦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踹他一脚,“笑笑笑,你再笑啊!等我真的怀孕了你就知道,到时除非你塞一颗篮球在肚子上陪我,否则我才不生!”
许商骞憋住笑,睐她一眼,“篮球算什么,要保龄球才够看。”
最好是!她恶狠狠地道:“好,我记住了!”
手术比他们俩预料的要简单许多,取出的肿瘤有着黑黑粗粗的毛发,甚至包裹着牙齿和些许皮肤组织,感觉很像是怀了鬼胎。
之后,除了麻醉刚退的时候痛得尤曼萦哭爹喊娘外,她身体复元的状况十分良好,在检查过没有任何异状之后,才不过五天的时间,她就出院了。
尽管已经出院,可是她仍不适宜激烈的运动,至少有一星期的时间她的伤口不能碰水,只得天天擦澡度日,教向来爱干净的她差点发疯,但帮她做着这些事的许商骞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道:“女人真的好辛苦。”
身为男人,过去他没有想太多,可是手术后听医生那样巨细靡遗地分析女性子宫的构造和病因,他才赫然发觉女人在生理上所要背负的实在太多,怀孕时更是如此,分明是两个人的事,可是实际上痛苦的只有女人。
尤曼萦听了一笑,耸耸肩,“也许真是那样吧,不过只要想到那是为了自己重要的人而辛苦,就觉得没有什么了。”思及火灾那天的情景,她仍心有余悸,一想到如果当时真让许商骞闯入火场,她会有多后悔。尽管失去了长年居住的地方,可是她还是好庆幸,因为他们俩都平安。“还好你没事。”
许商骞弹她一枚爆栗,“这句是我的台词好不好?”
而得知尤曼萦住处失火外加住院开刀的消息,她的一票死党纷纷前来关心。每个人看到她仍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统统忍不住感叹,“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铁打的……”
她的死党们可说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其中以在成衣公司担任企画的李洁栩为最,自公司搬来一大箱男女衣服道:“这是我们这一季的试作品,符合你style的全在这儿了。”
连她暌违两个月回到补习班任教的时候也是。
“老师,这是我们家多出来的小烤箱”、“这是我们家多的棉被”、“这是……”学生们见她回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送上属于他们的爱心,教向来热血的尤曼萦感动得几乎红了眼眶。
她情绪激昂地敲着黑板,“很好,你们的心意让老师很感动!为了答谢你们,老师往后上课时间额外多加三十分钟,习题也会再多出,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于是台下一片哀鸿遍野,失望之声不绝于耳,“拜托不要啊——”
日子很快的回归平常,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他们在众多朋友的帮忙下搬了家。那个家如今也一点一滴开始累积属于他们俩的物品及回忆。尽管已失去了本来的家,可是尤曼萦知道,她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归属。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这天是尤曼萦母亲的祭日,她和许商骞相偕去扫墓。
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疼,他们一步步爬着似乎永远也爬不完的台阶,爬着、爬着,有人终于受不了了。
“前面的,你、你走慢一点行不行?”
走在前头的许商骞回身睐她一眼,爱莫能助地摇头,“早就告诉你别穿那么高的鞋,你看,没在听老师的话嘛!”
什么啊!“还不是你长得太高!如果我不穿高跟鞋,我迟早会颈椎发炎而死好不好!”他也不想想他们之间可是整整差了三十二公分哪!
思及此,她不禁一阵恼火,这个死小鬼都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你下来。”
许商骞不解地走下台阶,来到她身旁。
她再命令道:“再下去一点。”
“好吧。”许商骞耸耸肩,很配合地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
这下两人形势转变,变成她高他矮,尤曼萦见状满意地哼哼笑,“怎样?现在明白我平常面对你的时候到底有多辛苦了喔?”
原来如此。知悉她这么做的缘由,许商骞一阵好气又好笑。睇着眼前这个总爱不按牌理出牌,每每搞得他啼笑皆非的女人,他决定学她一次。“你,吻我。”
“啊?!”等一下,他……他刚刚说什么?吻、吻他?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反应不及,脸上不知是因太阳晒的还是怎地酡红一片。她瞅着恋人一副期待又像看好戏的脸,好在现下四下无人……
“亲就亲!”她弯,偏偏高度的差距让她这一吻吻得极端辛苦,最后只在他的唇畔轻轻碰一下便累得退开。她抗议,“这未免太辛苦了吧!”
“是很辛苦。”许商骞勾起唇,这一次换他走上台阶,来到她身旁,倾身吻住了她。“可是,就算再辛苦,我还是想吻你。”
这下尤曼萦哑口无言,只得忿忿不甘地红着脸,认输了。“好啦、好啦,算我错了行了吧?”
许商骞见状勾起唇,“要我背你吗?”
“不用。”她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
尤曼萦拒绝他的提议,坚持一步一脚印自己爬上去。这一次,许商骞没有走在前头,牵着她的手放缓了速度,一步步征服了那数不完的可恨阶梯。
两人爬上台阶,走到墓园,尤曼萦在母亲坟前看见了某个实在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爸?”
站在坟前的尤父听到声音,转过身看了她和身后的许商骞一眼,倒是并不意外,“你们来啦。”
许商骞点头示意,尤曼萦瞥了他一眼,明白了原因后没再说话。尤父也没有寒暄的打算,他们一行人各自工作,整理坟上的青草,摆好鲜花和贡品,然后尤曼萦燃起了香,把其中一束拿给许商骞,迟疑了下,又拿了一束给父亲。
尤父有些意外地抬眼,接过了香,发现香烟让他眼睛有些发酸,他忍着。
在三人简单的祭拜过后,尤父才开口问:“身体……好一点了吗?”
明白父亲问的是她前阵子动手术一事,尤曼萦点了点头,“还好。”
气氛又陷入沉默,尤父迟疑着,他太久没有和女儿平心静气地说话,习惯了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他,接下来的话,他知道自己不习惯,但还是说出口。
“你……如果有空的话,偶尔回家看看吧。”
尤曼萦愣了下。基本上她和父亲自那天在火场外不甚愉快的争执之后,除了手术后收到慰问的花束,她就没有再和父亲见过面。明明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看来似乎苍老了许多……思及此,她一阵恼,尽管早已自许商骞那儿解开误会,可是毕竟是她厌恶了近十年的对象,有些情绪她一时还是很难放开。
于是她沉吟一会儿才道:“我会考虑看看。”
尤父苦笑,正待离去,尤曼萦却忽然唤住他。
“爸。”
尤父转过了身。
尤曼萦在父亲期盼的目光下不禁噤声。像是觉察到这一刻的她需要有人给予支持,许商骞将手放在她肩上,于是她感觉安心,脸上的表情逐渐释然,本欲说出的话也因而顺畅许多。
“那个……虽然我暂时不会回去,不过,你可以来我们这里。”
尤父愣了下,继而笑了。“好,我会去的。”
看着父亲逐渐走远的背影,尤曼萦望向母亲的坟,心情很复杂。她有太多年没有看过父亲的笑容了……曾经,她以为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他,至少在三个月前她仍如此坚信,可是曾几何时,她的想法竟已开始改变。
原谅比憎恨更需要勇气,而眼前的恋人,确实给了她这样的力量。
“商骞。”
“嗯?”
“下一次,我们回去看看吧。”听见她这样的提议,许商骞唇角微扬,放在她肩膀的手稍用了些力,很高兴她已和他一样渐渐放下。
两人再次虔诚地在坟前祈祷。天气很好,微风拂过树梢,增添些许凉爽,也吹散了她心中曾经苦涩的过往。
一切都很好。
很好、很好……
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所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这时的他们究竟几岁了,反正那不重要,至少现在他们仍在一起,分享着属于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然而就在这一天,有个人开口了,“喂,你等一下最好去一趟运动用品专卖店。”
另一个人则不解地问:“要干嘛?”
那个人瞥了他一眼,下一秒好得意地笑了笑。
“喔,我想你会需要一颗保龄球的。”
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