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春暖花开的时节,位于长安城郊的曲江边聚集了一大堆游人,其中不乏王公大臣,宗室公主,繁华的衣着佩饰将曲江点缀得灿若朝霞、繁若锦幛。
曲江边一角的一棵杨花树下,以绣着五彩鸾凤的屏幛围起,里面笑语喧哗,洋溢着繁弦急管,杯觥错落之声,远望即知正展开的是达官贵人的盛宴。
曲江边上游人仕女各自取乐,谁也没有留意到东南边上又有一位贵人悄悄来到。
这位贵人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她身形瘦小,脸上化着不起眼的淡妆,骑着一匹小驴子赶到曲江边来凑热闹。
相对于其他达官贵人的侍从之盛,这位贵人身侧只跟着两个高头大马,宫装打扮的侍女。
“公主,奴婢真是想不通。”其中一个宫女突然开声道。
“什么事啊?”永宁公主两只跟睛只管盯着四周亮丽的春景,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刚才宫中的公主们派遣侍卫来接您参加游春宴,您拒绝了,却自己骑着小驴子来到曲江畔,这是为什么?”
永宁笑了一笑,“你不懂,如果让他们接了来,一定是直接送到席上,哪能像现在这样悠哉悠我,骑着驴子玩赏春光呢?”
她骑着自己的小驴子,在偌大的曲江岸边寻找宣宜公主她们。
忽然一阵春风吹过,拂落了一片杨花。那杨花随着和暖的风,自永宁公主身边飘过。
她的视线随着那片缤纷的杨花,意外地发现了一对巴掌大的粉色蝴蝶在风中飞舞。
那对随着春风飞舞的大蝴蝶引起了她的兴趣。
永宁公主忘了她要找寻饮宴的地点,驱策着小驴子追着那对蝴蝶而去。
这样出奇不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跟随的婢女们,她们连忙撩起裙摆追在她身后——
“公主,您要去哪?别乱跑,等等我们!”
她们嘶声大喊,但永宁公主的注意力全在那对蝴蝶上,压根儿没有理会她们,径自去远了。
虽然永宁公主骑的只是一只小驴子,但跑起来还是挺快的,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徒步的两个婢女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了。
“这下怎么办?公主又自己跑了。”其中一个宫女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望着永宁公主消失的方向叹气。
“这能怎么办?只能在这里等公主回来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公主不会有事的。”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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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公主骑着驴子追逐那对蝴蝶,不知不觉追到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处小林子里。那对蝴蝶越飞越高,直到永宁公主再也不可能碰触得到的距离,她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没抓到,真可惜。”她惋惜了一下,调转驴子的方向,打算循原路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林子的深处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觉得那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摆月兑不了好奇心的驱使,永宁公主自小驴子背上跃了下来,蹑手蹑脚的朝声音的来向走去。
随着人语声的渐渐清晰,永宁公主也看到了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她觉得非常讶异,于是悄悄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注视着他们。
那两个人都是她认得的——一个是和她最亲近的皇姐宣宜,一个是上一次在东都洛阳被她撞到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们是认识的吗?永宁公主感到好奇,不禁凝神静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就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愿意来找我吗?”
她听到宣宜公主开口说道,而她秀婉娇丽的容颜是一片的愁伤落寞。
“请别这么说,宣宜公主。下官这次会寻求公主帮忙,也是出于不得已。”裴玄真说道。
“不得己?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你就不会来了?”宣宜公主笑了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真的那么不想见到我吗?玄真……”
“不要再说了,宣宜公主。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谈这些。”面对宣宜公主的话语,裴玄真的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可是你知道我对你……”
“别说了!”裴玄真打断她未及出口的话。“宣宜公主,你应该记得,你已经大婚了。现在还说这些,你觉得适合吗?”
宣宜公主神情一变,黯然地垂下粉脸。
“那不是我愿意的。”她幽幽的说道。
“不论你是否愿意,那是圣上为你决定的亲事,相信会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宣宜公主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情复杂。
“你还是只能这么说吗?”她问。
裴玄真迟疑了一下,坦然说道:“我只能这么说。”
他知道宣宜公主一直对他有意,而且她对他的暗示也不仅一次;但他不能接受她的情意,当初不能,现在也不能。
“那,我们无话可说了。”宣宜公主说着,漠然地拂转身。
“公主,你真不肯出面帮忙?”
“我说过,不论是母后,或是永乐姐姐的事,我都不想插手。”
“这不仅仅是她们两位的事,事关社稷安危,难道公主就不能勉为其难?”
“我和永乐姐姐不同,我向来不懂得政务,也不愿意去理会。如今我已嫁为人妇,只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这些事情,你拜托别人去吧!”宣宜公主背对着裴玄真说道。
宣宜公主拒绝帮助的态度再明显不过,裴玄真却还不想放弃,他说道:
“即使是我求你为天下苍生想想,你也选择这般置身事外?”
宣宜公主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凄然。
“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情意,不用你求,我也愿为你献出生命。然而现在既然是这样的情形,你还要我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帮你?”
“公主你……”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宜宜公主以长袖掩住面容,背过身去。
一直躲在他们后面偷看的永宁公主,由宣宜公主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她在哭泣。她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她完全搞不清楚,只是觉得宣宜姐姐好可怜。
她很想走出去安慰宣宜姐姐,但又怕让宣宜姐姐发现她看到她在哭,会很不好意思,只好躲在原地不动。
裴玄真望着宣宜公主的背影,沉默了一下,知道事情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那么今天打扰了,下官告辞。”
他说完之后,也转身打算离开了。
一转身,立刻见到呆立在大树后望着他们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惊觉被对方发现自己,连忙转身就往后跑。她一心只想尽快逃离现场,连自个的小驴子都忘了牵。
裴玄真虽然曾在洛阳见过永宁公主一面,但他早就忘了这件事。如今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在窥视他们,直觉以为是皇后派出来侦查的宫女,也连忙追了过去。
或许是常常跑给宫女追的缘故,永宁公主个头虽然小,跑起来却也不慢;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在林子里钻来钻去,陡是裴玄真轻功绝顶,一时倒也不容易逮住她。
永宁公主心中急着要逃离,脚下就有些慌不择步起来,一不小心脚跟绊到地面凸起的树根,整个人飞扑在地。
裴玄真连忙上前,一把反擒住她的手臂。
“唉呀,痛呀!”裴玄真毫不保留的力道施展在永宁公主瘦弱的臂膀上,让她登时痛得眼泪鼻水直流。
“你是什么人?”
“我才想问你是什么人咧!”永宁公主挣扎着回嘴。
“想蒙混过去吗?”裴玄真眼神一冷,重重地施压在对方的手臂上。
“啊——”从来没受过这种痛楚的永宁公主,差点昏了过去。
“还不说。”
“放……开我……”
这是报应吗?她偷听人家谈话,所以该有这种罪受?痛死她了……永宁公主整个脸趴在泥地上,鼻涕泪水沾了她满脸尘土。
“你是谁?是皇后派来的人吗?”
“母后……母后派我来做什么呀?放开我——大胆刁民……”永宁公主痛极了,学着其他皇姐们平时骂人的语气放声嘶吼。
母后?她称皇后为母后,难道她是……
裴玄真立刻放开她,顺势将她从地上拉坐起来。
“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裴玄真仔细端详她,虽然此时她的小脸满是尘垢,但他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我的手断了。”获得自由之后,永宁公主首先哭着说道。
“你的手没断,”裴玄真闻言,伸手模模他方才施力的地方。“只是有点扭伤。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忘了我是谁?我们见过面的。”永宁公主一边揉揉痛处,一边说道,连眼泪都忘了抹。
“我们见过?”这他可没印象了。
“在洛阳。我是永宁公主,永乐公主的妹妹。”
奇怪了,她都还记得他,为什么他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原来她就是当日站在永乐公主身边的那个小公主。
“微臣见过公主。”裴玄真连忙拱手行礼。
虽然他觉得眼前这位一点都不像公主,但皇室的礼节还是少不得。
“免礼……唉啃!”永宁公主本想向他摆摆手,这一动才惊觉自己的左手臂痛得很,不禁衰嚎出声。
裴玄真蹲在她身边,在被他抓伤的部位推揉了几下。
“这样好点了吗?真是失礼,对公主做出这样的举动,请公主恕罪。”
他真的万万想不到,躲在暗地里窥视他和宣宜公主交谈的人,居然会是一位公主。
“没——没关系,我也有不对,不该偷听你们说话。”
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白皙小脸偷偷地绯红了一片,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还是因为对方的靠近。
裴玄真笑了一下,“无妨。”
他起初只担心是皇后那方面派出来侦视的宫女,如果让皇后知道他向宣宜公主求援,只怕他们日后的行动将会受到更多的阻碍,同时也有可能为宣宜公主带来麻烦,所以他才会那样紧张。不过既然是永宁公主……
不对,永宁公主……不正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吗?如果是她的话,当刘氏的耳目的可能性不是更大?
裴玄真突然想到这一点,神情倏然变色。
刚才他拜托宣宜公主的事,相信这个小公主已经完全听到了,如果她真的是刘氏的党羽之一,那么他们打算寻求宗宫成员斗垮刘氏的计划,想必很快就会传入刘氏耳中,那么届时……只怕他们就会先被刘氏党羽反噬了。
该如何是好?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宫女,为了大局着想,他会灭口以绝后患;但如今对象是个公主,他就不能轻举妄动了。
“你怎么了?”永宁公主抬起头不,正好见到裴玄真一脸深思的样子。
“公主因何会来到这里?”裴玄真先不动声色地试探着。
“我听说今天曲江边有几位皇姐设下-席,座中有宣宜姐姐,所以我就来了。”
“这事我也知道,但设宴的地点离这里似乎远了点?”
“是吗?我倒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呢。”
“那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他可不相信她是因为迷路才走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如果她这么说,那可见事情必定大有可疑。裴玄真暗忖道。
“我见到一对蝴蝶好漂亮,想抓它们,不知不觉就往这里来了。”她说着,抬头向四周看看,“跟我出来的宫女们也跟丢了。”
裴玄真看着她,思量着这话的可信度。
她看起来不像会说谎的样子,但事情真的有这么巧吗?
“糟啦,她们跟丢了,现在一定很紧张,说不定已经跑回去跟永乐姐姐告状了,我得赶快回去。”永宁公主忽然想起这件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没想到她身子还没站稳,整个人就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倾倒,幸亏裴玄真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唉呀!”
“怎么了?”
“我的脚……”永宁公主倚靠在裴玄真身上,撩起裙子探视自己的脚踝。
“你的脚?”裴玄真让她靠在树上,自己低去察看。
他碰触了一下她的左脚,没有异状;当他碰到右脚跟的时候,则听她闷哼了一声。
裴玄真仔细地模模她的右脚踝,说道:“我想你是刚才跌倒的时候扭伤了。”
“难怪那么痛……怎么办?我不能回去了。”永宁公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差点被当成坏人折断手,又把自己跌了一跤扭伤脚,弄得没办法回府,如果让永乐姐姐知道,她可又有一顿好受!
裴玄真见她这个样子,也不能不管她,只好说道:“你的脚必须赶快冶疗,我送你回府吧。”
“你要送我回去?”永宁公主睁着一双已有泪意的大眼望着他,满是感激之意。
“我的马在树林外,我先背你过去。”裴玄真说着,转过身去。
永宁公主迟疑了一下,才靠在他背上,让他将自己背起来。
伏在对方背上,永宁公主只觉得很好玩,第一次有人这样背她呢,原来趴在别人背上感觉这么好。
找到了裴玄真的马,他自己先上去,然后将永宁公主抱在前方,经由僻静的小路离开了曲江。
“有人知道你到曲江的事吗?”
一路上,裴玄真仍然不忘继续试探。
“只有宫女知道。我是自己溜出府的,永乐姐姐不知道。”她据实说道。
“哦?”
“对了,你刚才拜托宣宜姐姐什么事呀?”她突然想起来。
“你不是都听到了?”
“没有呀,我不知道你们在那里多久了,我来的时候,你们都快说完了吧,我只看到宣宜姐姐在哭。”原本面朝前方的永宁公主抬起头向后看他。“你到底拜托宣宜姐姐什么事呢?为什么她要哭?”
听她这么问,那表示她是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了,裴玄真这才感到些许放心。
“没什么,反正她也没答应。”
“为什么宣宜姐姐不答应?到底是什么事呀,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你?”
“对呀。”永宁公主认真地点头。“宣宜姐姐虽然不帮忙,但也许我帮得上忙也不一定呀。我听到你们说,好像是关于母后和永乐姐姐的事吧?”
这位公主主动表示愿意帮忙,当然是极好的事,但……她真的帮得上忙吗?裴玄真不禁怀疑起眼前这位公主的能力。
永宁公主虽然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女儿,又是权倾天下的永乐公主之胞妹,仍毕竟年纪尚小,还不成气候吧。
何况看她这个样子,恐怕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裴玄真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拒绝她的好意。
“不用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宣宜公主不能帮忙,那也就算了。”他说。
“真的不重要吗?你这么好心送我回来,其实我可以拜托永乐姐姐帮你的。”她继续热心地说。“我知道我没什么用啦,永乐姐姐比我有用多了,她一定帮得了你的。”
听她这么坦白,裴玄真不禁失笑。
永乐公主那么好强自负的人,想不到竟有这么单纯天真的妹妹。
“真的吗?那谢谢你了,不过,你不怕永乐公主知道你今天偷溜到曲江的事情吗?”
“啊,对喔,我倒忘了……”
裴玄真笑了一笑,“所以,你还是打理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喔。”
这倒也是。如果让永乐姐姐知道她又把自已弄成这副德性,铁定会大怒地把她送回宫里头的。
到了公主府邸的高墙外,永宁公主开始紧张了。
“你有没有办法……不经过大门,把我弄到府里头去?”
她突然这样要求,让裴玄真愣了一下。
“我不能从正门进去的,守门的人会通报永乐姐姐,让他们见到我这个样子,我就惨了。”
“那,该怎么办呢?”
“你能带着我越过这座墙吗?我知道府里有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经由那里偷溜回我的院落,没有人会发现的。”
为什么她会那么清楚?因为她一向经由那里爬出这座牢笼似的公主府邸。
“这……”裴玄真抬头看了一下围墙的高度,“应该是没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往围墙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片杂树林,人比较少呢。”
裴玄真依言来到东南角,果见林荫深深,人声不闻。
他双手横抱起永宁公主,立在马鞍上,单脚一蹬,立刻飞身上了墙头。
在永宁公主的指示之下,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闪过府中众人的目光,回到属于永宁公主的院落。
裴玄真抱着永宁公主踏进她的闺房,轻轻地将她放在挂着帐幔的锦床上。
“好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尽快请御医来看看你的脚吧!”
“谢谢你呀。”永宁公主真诚地说。
虽然刚才他折伤了她的手,但她此刻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没什么。公主好好休养,在下要告退了。”
裴玄真说着,转身欲离开。
“等等!”
“公主有什么吩咐?”他闻声回头。
永宁公主未说,先红了粉脸,幸好她一脸尘土,看得不甚清楚。
“没……没什么!再、再见。”
裴玄真微微一笑,转身循着原路离开了。
永宁公主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说再见呢?她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