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很沉,玄风看着疾飞在眼前领路的倩影,他目光如炬,追随她的身影。
命运,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往往出现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他总是看着她的背影,无论是当年抑或现在,她的目光永远向前,从来不曾回望过。所以,她始终不知道在背后的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去观望着。
白日,他俩一战皆使尽全力。玄风从没遇过如此可敬的对手,就在自己活了这些年头之后,他终于明白,这女人注定将是自己一辈子的敌手……一个他不愿错过的竞争对手。
他输了,败在一个小小的闪神,终让她打败自己。尽管玄风不愿回想这失误,让自己颜面无光,可是两人战后所及之处惨不忍睹,输给这么一个强劲的敌手,也就没有什么好丢脸……只是他男性的尊严,在所难免受到些许打击。
「玄风,快跟上!」
「好咧!」这吼声,让他急忙忙地跟上脚步。
三天前她收到一封信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玄风一直在想那封信到底写着什么,让她一心急着赶回京城去。
当两人在贵风茶楼前站定,玄风对于眼前富丽堂皇的茶楼并不感到诧异,就像是见惯了大场面,这称头的装潢并不令他吃惊。
就在花复应急着入茶楼前,玄风习惯地朝后一看,一股微冷的恶气突然袭上心头,他欲开口提醒前头的女人,却被她率先喊了一声。「快点!我们赶不及了。」
玄风没得选,将窜入心底的阴冷感抛到一边,随后跟了进去。直到花复应推开沉得吓人的墨黑大门,先前侵入心中的恶气再度显露出来。
「复应!」
他话一落下,花复应赶紧将门合上。「只要把天女连夜移走就暂时没事了。」
「妳说什么?什么天女……」玄风顿了一会儿,随即意会过来。「妳是说天朝的……你们六神连这个也敢抢?」
「我们不是抢!」
「天女应当在宫中,为什么到头来会在六神手上?妳若是清楚她对天朝有多重要,就不会允许妳的同伴做出这种事!」
「我们就是清楚,才出此下策!」花复应忍不住回头朝他一吼。「终年征战的你,又明白这个天朝究竟发生何事?当你远离京畿时,就已经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很远,远到你根本无力可管,也无法能管!」
她的话,令玄风反驳不了。见她越走越远,自己仅能无奈的跟上。
是的,当年他被下了十二道金牌强令退兵,眼见大胜在即却失之交臂。
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那个战役对玄风来说非同小可,除尽,就能令长年纷扰天朝北境的蛮夷不再成为心头之患,无奈世事总不如人意,他一身忠肝义胆,却换得天朝对他的猜忌疑心。
花复应说得对,他始终无力能管,也无法可管!
直到踏上玉宫,玄风才真正领教到六神的神通广大。能够在地底建造如此巨大的宫阙,甚至以玉石堆砌而建,恍如是另外一座皇宫,教人甚感诧异。
「快!事不宜迟,再拖就来不及了。」花复应脚底生风,心急如焚。「素景!妳在哪里?」
一道素白倩影驻足在宫殿之上,那双墨色的眼瞳注视着灿灿宫灯,像是若有所思,又好似相当空洞,始终让人看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天女?」玄风见她一如当年年轻,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素景转身,头一回见到六神之外的人出现在贵风茶楼,定睛再细瞧,认出这个面孔。「是冠军大将军。」
玄风急忙朝她下跪。「臣已不再是将军,而是待罪之身。」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见他一身朴素的布衣,素景能料到其中转变。「是天朝亏待你了。」
「罪臣不敢。」
「素景,此地不宜久待,我奉卫泱之命连夜带走妳。」花复应表明来意,便要玄风将人背起。
「冒犯了。」玄风朝她恭敬地跪礼,随即背着她与花复应齐齐踏出玉宫。
直到花复应将门推开,铺天盖地的斗气正面迎击而来,玄风急着退向一旁,而花复应却因为要护着天女而不敢退开,硬生生地接住对方劈来的刀气,印在心口之上,她不敌,呛呕出一口热血。
「花复应!」玄风震惊,没想到她对天女死心塌地成这般模样。
「别管我,带走天女!」一手推回大门,遮掩住三人身形,花复应取出鸳鸯钺力迎敌方。「玄风,不可以让我失望……走!」
玄风别无他法,牙一咬,赶紧转向后面的甬道,企图借着错综复杂的地道来月兑身。好在靠着素景的指引,两人才能一路躲避追兵而行。
「她会跟上来吧?」玄风心头焦急,频频回顾。
「不然,我们等等复应。」
「不行!只要我一停脚,到时害您落入刺客手中,六神就白做工了。」玄风如此说道时,没留心躲避在夜色之中的敌手,突然心口被按了一掌,劲道深得教他退了好几步,呛呕出血,站不住脚。
「将军!」背上的素景差点摔下来,好在玄风紧紧护着她,才不至于令自己摔落在地。「算了,放开我吧!」
「不行!我知道您踩不得天朝的地!」
这个秘密,在皇宫已经是公开的事。许多人都清楚,天女虽然贵为一国之柱,身系天朝泰半气脉,甚至左右国势繁华衰落,与天朝息息相关、彼此牵引,却始终踏不得天朝的地!
这块袤广的大地,竟没有一处是她能落脚的境地!
「没关系,不要让我拖累你和复应,已经有很多人因我而牺牲,不要让你也成为那些令我遗憾的一员。」
「恕难从命!」玄风说什么也不敢放手,若听从天女的话放弃,他该怎样面对花复应?
「天朝对你亏欠这么多,你何须再付出?他们要我这条命,那就给吧,不要犹豫。」
「办不到!」玄风十分固执,天生武将的性格,那埋在骨子里护主的忠心,是不可抹灭的。
面对他的执着,素景既感动又伤心。这天朝里有多少人,都是因自己而被拖入无法回头的命运。是她,强迫那些无辜的人一同卷入是非斗争之中。
踩上茶楼的屋檐,玄风显得小心翼翼,才要施展轻巧的脚底功夫时,却遭人一掌打落在檐顶上。
背着她,手无寸铁的玄风力敌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刺客,尽管他身怀绝技,又曾是统率天朝兵将的将军,然而再神通广大,也无法保证能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他只顾着迎向前头的刺客,一个闪神,却错过后头突然出现的对手,在他反应过来时,天女已被夺走,而他的心口、背上皆吃下敌方狠狠的一掌,教他痛得直接跪倒在地,还差点被砍下头颅。
「大将军!」素景看得心惊肉跳,以为又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在自己面前殒落。
玄风翻滚而下,奋力攀着屋檐,半个身子悬在上头,只要一松手就会滚下去,情势岌岌可危。
「玄风!」花复应从下跃上,顺手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让玄风失足而落。「天女不能落入对方手中,不然我们都没命可活!」
「妳没跟我说今晚我们要护的对象是她!」玄风按着心口,紊乱的血气在体内翻涌,教人难受得很。
「我如果说了,你还肯来吗?」花复应回吼,两人纵身追赶前方的刺客。「别让他们入皇宫,不然我们夺不回天女,卫泱势必不会饶过我们的。」
玄风哼了一气,早知会遇上这阵仗,他应该带把兵器在身好过赤手空拳,什么称头的刀剑都没带在身边,真是愚蠢至极。
「如果到皇宫的话,那么……」玄风与花复应并肩而行,双方的足下功夫不相上下,花复应瞧了他一眼,明白他话声未竟的原因。
「承就会将天女囚禁起来,六神要再见到她,必定比登天还难。」到时,他就能肆无忌惮地将六神这根心头刺,连、根、拔、除!
玄风一窒,明白承的心有多狠绝。
「他是不会饶过六神的,当年我们利用他行登基大典之际带走素景,就已经和他正面宣战。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要挖出六神的巢穴。」
然而,承却万万想不到,六神却依旧活在天子脚下。尽管他这些年无不使尽气力翻出六神的所在,企图得到天女的行踪,无奈最后还是只能让六神自己现出踪影,而他也只能一径地尾随在后追赶。
这场争斗,仍旧是卫泱一手主导。
即便刺客如今极力追杀六神,甚至欲突破他们要找寻的人事物,却始终不清楚六神这一两年再度现世天朝,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六神遁隐的这些年,无非就是在等如今的时机成熟。
「玄风,你明白天女对天朝有多么重要吗?」
「我清楚。」他当年也身在朝廷之中,兹事体大,他不可能不晓得。
「那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失去天女,六神是无法存活于天朝之中……」
如果说一朝之盛,来自于仰赖先天所运行的气脉,那么天女便是延续天朝一切起始的根本。而六神的诞生,更是与天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三者相互牵引、彼此牵制,若有一方逆天而行,后果将难以料想。
如今,当命运的轴轮开始转动之际,被拖入无间地狱,并且身陷万劫不复深渊的,究竟会是何人?
花复应不懂,而玄风也同样不知!
***
踏入宫阙,迎面而来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将皇宫层层包围,声势极其浩大。
「怎样,还要硬闯吗?」玄风说得沉稳,丝毫无半点惧意。方才,他才独自铲平宫城外的鬼面刺客,手里染上的血,到现在仍是热的。
花复应见两人被团团包围,忍不住啐了一口。「你还行不行?」
他挑眉,没见过有哪个女人杀气比她还烈的。「妳若坚持,我奉陪到底。」
玄风定睛一瞧,看到她握着一对鸳鸯钺的手里正滴着血,相当诧异。
「妳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她的回答,教玄风安定下心神,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倒是你,自己小心。」
玄风转着腕子,手里那把临时抢来的陌刀虽不是自己惯用的兵器,可有半辈子都活在沙场上的他,对于所有各形各色的兵刃,皆运用得得心应手。
「眼前的敌人比御林军还要难应付,妳别大意。」看他们身上配的金银锴甲,盔上插着赤金羽毛,军阶硬是比御林军高上一级,其存在是个秘密。「这是在宝景十年成立的密军,仅听皇帝一人的命令。」
这皇宫内的军队虽对外一律统称为御林军,为帝王直属的军队,可是宝景年间由于朝廷动荡不安,先帝病入膏肓,心性多疑的他晚年不再相信御林军,反而派人暗地训练一支秘密军队,只听帝王口谕,无须领令看诏。
而这支密军之所以鲜有人知,是在于帝死将亡,不如御林军能够一侍二主。自古从尧舜禅让之后,天下帝位皆父死子承,少数王者行假禅让之名,窜帝位之实,太多的斗争皆起于有心人想掌有兵权。
宝景十年期间就是陷入这样的局势,已是风中残烛的先皇才会放弃御林军,而暗中拥有一批死士,彻底效忠帝王,绝无贰心。
「你怎么知道?」花复应有些意外,当初六神也不知道先帝有这支密军。
「当年四皇子架空先帝的兵权时,这批密军就是我训练的。成立虽仅有半年,可是百来名的兵将,却足以消灭一支千名的禁军。」其威力之强大,也是当初承始料未及的。
「所以,最后你被承摘掉官职?」
「这批密军与皇子们抗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皆***在先帝的陵寝中随之陪葬,而我却侥幸活了下来。」玄风看着她,笑得无奈。「先帝死时,我人在天朝北境,天高皇帝远,他就算要我死,也无法随心所欲。如今,他倒是采用了如先帝在世时的制度,培养另一批新的死士。」
「承这个人,疑心本来就很重。」花复应呸了一声,早就清楚六神推上皇位的,是个怎样的人。
「既然密军亲迎,我倒是有个建议……」
花复应看着他,只见玄风嘴角噙着笑,瞳眼里透着淡淡的光彩。
看着他的模样,她笑了,没想过这男人眼中,也有好似星光的风采。
***
宫灯灿灿,随风飘摇,满室檀香萦绕,窜入鼻端的是肃穆的味道。
只要有他在的任何一处,春日也会幻化成冬霜。
承提着笔,一个分神,笔尖上的红墨晕在纸页上,染得像滩热血似的火红。
方才御书房的门外边儿,还能隐隐听到细微的躁动声,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朗眉星眸,俊杰的外表好看得像幅画,只可惜始终严酷的冷峻性格,化掉天生秀雅的容貌。
他像团冰,但行事作风却像把火,烧烈得教人不敢靠近,总得战战兢兢。
不久前,他才宰掉一个混蛋司天监,重新换个翰林院的编修就任,而这新官上任的老臣,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老学究,一辈子都活在朝廷之中,却始终是个六品的官职。
尽管他不擅言词,也不会看人脸色,可承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安安静静地,做着份内的事儿,没有半点身段,也不会耍手段。前一个老学究,就是太急功近利才会惹来杀机。
承满意的笑着,在拟好的诏书上盖了印,那八字清清楚楚地现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消息,他迫不及待要传令天下。未来的天朝就要繁华富裕,再现风华了!
那双蕴藏着喜悦之情的眸子,在今晚露出贪婪的神色,平日被刻意搁置其后的狼心,此刻表露得再清楚不过。
承扬声大笑,笑得教人有些头皮发麻,没有人清楚他的用意,更看不清他下一步布下的棋局。
从前,他从希望等到绝望。直到这一两年,他又重新燃起,那是说不出、道不来,发自内心的一种野望。
「报——」
承抬起头,见率领密军的将士入内回报,对方什么话都还没说,他便随手一扬。「把人给朕带进来。」
「不必多礼,这地方我也走了不下百回。」花复应踩着步子进来,数十名兵将将她团团包围,却始终无人敢欺近她半步。
「复应,好久不见了。」
「哼,你坐上这位子之后倒还有几分样。不过跋扈的性格,到死也改不了。」
「放肆!见了圣上还不跪下?」瞧她这么说话,一旁的将士大声斥责。
花复应一个弹指,射出掌心的珠饰,对方立刻倒地不起,回天乏术成具死尸。
密军们见状,宝剑立即出鞘,全数架在她的颈脖之上。
「下去!」承斥退守卫,即便见她出手狠烈,也丝毫不为所动。
直到所有人退出房外,御书房内独留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才稍稍减退,然而弥漫在周身的,却是更多的暗潮汹涌。
「把人都遣走,不怕我眼下就杀了你?」
「没有卫泱的令,六神不会轻举妄动……」承起身上前,拉近彼此的距离,两人只有五步之遥。「哪怕真是恨朕入骨,心性似火的妳也绝对不敢擅自作主。」
卫泱就像是六神的心,这身子哪有不和心相连成性,分割成自己作主的道理?承就是太明了,才无所畏惧。
「况且杀了朕,得不到天女,就等同逼死卫泱。妳若是傻子,就会这么做,只可惜妳就是太聪明了。」承手里打的算盘就是如此刚好,不多不少,足以和六神相抗衡。「对了,怎么只有妳一人,莫非同行的人……死了?」
「就凭那群三脚猫,难道你忘了六神有多厉害?」花复应冷笑。「承,你别忘了现在的天朝,有一半是六神替你打下的。」
「朕怎可忘怀,始终是铭记在心。都怪卫泱刻意与天朝划分距离,要不你们一个个绝对是封官加爵,朕是不会亏待人的。」
她哼了声,早就听不下他的废言。「把天女还来,趁卫泱还没动怒之前,咱还有得谈。」
「哼,妳凭哪一点和朕谈条件?」提起天女,冷静的承不由得微愠。「想当年,你们六神是怎么待朕、怎么回报这个让你们有立足之地的天朝?」
「承,你别忘了是谁先过河拆桥的!」
他瞇起眼,口气低冷。「六神有贰心,朕得以诛之也不为过!」
花复应扬掌,就要往他脸上一刮,却被承一手挡下。
「回去告诉卫泱,有本事叫他自己入宫来。他躲了这些年,像个鼠辈偷偷模模的活,甚至害天朝差点失去一国之柱,如果天女对他来说也同样重要,朕就在此恭候他的大驾!」
「承,你别逼卫泱,更别想故意栽赃六神。我们为你出生入死,没有轻松的日子好活,到头来你还苦苦相逼,算是什么回报?」
她的愤怒,承始终无动于衷,那双墨黑的瞳眼,覆上一层寒霜。
「只要有六神在的一天,朕必定……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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