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嗤笑着在校门口和他分道扬镳。不为什么,只为那“保管”二字,既然你把我当成东西,那么我也要让你难为情一下,互相扯平。
8
类似“你很漂亮”这样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就立刻会有更多人产生同感。
早晨刚进学校,拉开鞋柜门,劈头盖脸掉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信封,哗啦啦散了一地。谢井原感到内心有些无力。对钟季柏而言习以为常的事对井原来说多少有些不适应。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受欢迎了呢?
原本就是正印金签的美少年,又做了件超有个性、令举世震惊的转班行动,虽说性格依然冷冷的,但从担任班委来看又绝非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应该是冷酷里敛着温暖的那一型,再加上成绩优异前途无量—完全有超过钟季柏、挑战校草之势,就算鞋柜里的情书堆积如山也不为过了。
“……操场对面顺数第三棵树下见。”季柏凑过来偷看井原手中拆开的那一封,“呃—又是大树!学校里的那些树都变成告白专用地了吗?”脑海中忽然想起了某人。
“好无聊。”井原面无表情地锁上鞋柜门,背起书包就走。
“诶!不收拾了吗?”季柏在后面替他着急。
“没空。”
“又来了!”
永远是以时间为借口,时间对于黄金帅哥谢井原来说永远比女生重要。
往日踏进教室,谢井原首先看见的是最后的黑板上写的“离高考还有××天”,今天最先入眼的却是刚买了圣华的衬衫和校服裙的转校生。目光游走在白色的短袖,灰黑色的长飘带,灰黑色的百褶裙,黑色的皮鞋上。和所有女生穿着相同,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
大概阳明的女生和圣华的女生因为学校不同而气质有差异。
又或者,毕竟是有共同秘密的人,感觉总有些微妙的变化。
女生也恰好抬头看门口,两个敞着衬衫领口斜挎书包的男生先后走了进来,教室突然亮堂不少。
“为什么觉得谢井原越来越帅了……”同桌的两人突然说出了相同的话。惊异之后都笑了。
溪川在芷卉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诶?”
“你要走桃花运了。”
“为什么?”
“如果异口同声一定要拍一下,被拍的人走桃花运,拍的人走财运。”
芷卉的眼睛顿时变成咸鱼状,“真是小女生啊!你还信这个?”
“信信也未尝不可。”
正在这时,早操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请假,不出操了。”溪川扑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
芷卉叹了口气,汇入人流,在走廊上和井原打了个照面。
“她又不下去?”
“嗯。”女生无奈地应着,和男生擦肩而过。
“下去做操吧。”
溪川低着头一声不吭。
“虽然会丢脸,但在将来的日子也迟早是要面对的。”
依然倔犟地赖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一点都不像你了。”
“嗯?”
“一点都不像那个时候的你了。回过头对紧张得拿不住讲稿的我说‘有什么好怕,把他们想象成青菜萝卜就好啦’。虽然结果是我在演讲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场,可还是很感激。那个女生应该是你没错吧?”
“诶?”一瞬间的错愕。想起来了,高一刚进校时参加的重点中学演讲比赛。
又怎会得知后一号的男生在比赛结束后还在人群中穿梭拼命找过她呢?
男生说完要说的话就踩着入场式的音乐下了楼。
一点也不像你了。
其实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像某个“再续前缘”的蹩脚小说。为什么现实和过往反差如此之大?从万人景仰到举世恶嘲只有一步的距离,因为一场意外,什么都改变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我了。
溪川依旧呆坐着,头顶的空调咝咝地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冷空气在教室的上半截往复盘旋。
当“时代在召唤”的话音刚落,站在K班队末的钟季柏突然感觉身后多出了个人,回头一看,这操做得实在糟糕,所有的动作都手脚不协调。刚想笑,却被对方脸上的坚定怔住了。
9
因为第一次月考的缘故,教室里的紧张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缓过来。
月考的当天,柳溪川是踩着开考铃声进的教室,风尘仆仆,校服的裙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看得出一路上又摔了好几跤。
拖椅子、整理文具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和着沉沉的喘息,把整个考场的气氛搅得很乱。监考老师不满地横了她两眼,她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总是把人搞得很无奈。自己还浑然不觉。
考试时坐在柳溪川前座的不是别人,正是谢井原。这位被奉为“冷面贵公子”的优等生居然还反常地笑了几声。
交卷时,井原从溪川手中接过理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忍不住看了两眼—这里答案选A,那里选C,然后是,作文,写得比我长。
很多字写得东倒西歪,整个卷面看上去不太雅观,不怎么像女生的考卷。以她理试卷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固有风格,大概又是事故的后遗症。
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打量别人的试卷呢?井原记得自己以前分明没有这个坏习惯。
“诶,‘苟利国家生死已’的下句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女生看似颇为懊恼。
“岂因祸福避趋之。”男生平静地答道。平静得不带任何涟漪。
“啊呀呀,原来是这句!”懊悔地拍起了自己的脑袋。
“反正五句中选填四句就够了。”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但究竟不妥在哪里又说不清。
放学回家时再回想起这段情景才发现,柳溪川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这当成考试,没有把井原当成竞争对手。大概是不妥在此。
10
大红色的榜单高悬于远翔楼一层的走廊拐角处,虽然令人厌恶,但每个走过的人还是无法自制地抬起头来观望对比。
谢井原人生中第一次对排名的结果略带期盼,当看到“文科班第一谢井原第二柳溪川”的黑色小字时终于莫名地松了口气。但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
那个麻烦的女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气愤?暴怒?羞愧?自卑?设想了各种可能,井原忐忑地走进教室,第一束目光就投向转学生的座位。
没有什么反常,依然和身边的芷卉又说又笑,倒让井原的忐忑无处投递落空了。
大概是还不知道排名结果吧。
可又分明听见前面零零散散飘来的话—
“这次你文科班第六我第二,应该是最佳拍挡同桌了。”
“嗯嗯。”
大概是强颜欢笑吧。
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原以为她是很在乎成绩的优等生,现在看来一直在乎“是阳明的第一更强还是圣华的第一更强”的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想来有点卑鄙。谢井原感到索然寡味。
如果对方反应强烈,反而能激起战斗的兴奋度,可是对手分明是不把这当回事儿,那么必然的,再怎么努力也是拳拳击空。
直到美女班导铁青着脸进了教室,井原还在万分不爽着。
“这次月考……咳咳……让老师高兴的是我们班有六位同学进了文科班前二十名,应该说是非常好的成绩了。照这个趋势下去,考进国内一流大学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另外二十九位同学居然全部都在年级六百名之后,在文科班也是垫底。这样的成绩……总之,任务很艰巨,大家在剩下的日子里要更加努力啊!”邵茹稍作犹豫,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我们一定要全班都考上大学呀!”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海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
“什么任务艰巨!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嘛!”
还有更加直接的,“老师,少做梦了。”
……
“我最讨厌没志气的学生了!”班导终于怒火冲天地抛下这样一句孩子气的话摔门而出。
京芷卉转过头对带头起哄的梁涉说:“恭喜你,终于成功地把她激怒了。”随后站起身想去办公室找老师回来。
手突然被后座的男生扯住,“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毕竟她也得面对现实,可能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11
月考之后照例是又一次“高三年级动员大会”。演播厅里副校长口若悬河,嘴里不断蹦出“升学率”“重点率”“一本率”“二本率”之类的饶舌字样。年级主任坐在旁边面带微笑频频点头。
学校曾经创造过这样的辉煌啊!几乎每个学生心里都冒出诸如此类的畸形自豪感,也没想过不论过去怎样辉煌都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少数头脑清醒者,比如谢井原,当然在想别的事情。
演播厅的舞台以深青色幕布为背景,一般人都以为那从来不拉开的两块布后面是结结实实的墙面,也许还不太美观,由于粉刷得粗制滥造导致留下了一些形状各异的鼓起的凸包。所以才要用幕布遮起来。
这是正常人的逻辑。
真相往往出乎常人意料。高二值周时负责打扫演播厅和艺术楼卫生的谢井原知道,幕布的后面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被6×10的木格均匀分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幽静的小花园,有矮小却葱郁的绿色植物和怪石堆砌的叫做假山的东西,往外,是厚实的褐红色砖墙,与学校建筑的整体风格相一致。再往外,就成了学校旁边住宅区里白色的楼房了。
谢井原盯着舞台上煽动力可以力拼希特勒的副校长,思绪却已经飘向了她身后那一方世外桃源似的天地。校园里的死角总是比姿态庸常的宿舍楼教学楼更具有吸引力。
老老实实地坐着听老师们吹牛实在是件无聊的事。谢井原瞅准了一个时机偷偷溜出了演播厅。要去的地方自然是背面的花园。只是有些事预料不到。
一脚踩进小花园,就看见同样穿着三年级校服的女生坐在红砖墙梅花形内凹的墙饰里背单词。
“京芷卉?”
“谢井原?”
两个人都不小地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是无人知晓的“私人属地”,现在变成了两人的“共有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女生率先发问。
“高二时分到这边打扫卫生。你呢?”
“推测的。”
“推测?”
“学校的建筑奉行‘绝对对称’的原理。和演播厅对称的音乐教室后面有花园,所以这边应该也有。”
“……呵,好聪明。”由衷地感慨,“我一直觉得京芷卉没在年级第一是在隐藏实力。”
“少取笑了!”
“……进展还顺利吗,运动会的事?”果然,当双方身为班委时就会多出不少公共话题。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自愿报名参加项目。”愁眉苦脸得五官都不清晰了。
“应该找个机会正式跟全班说一声。”
“是。”
短暂的对话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两人突然同时笑起来。
“笑什么?”
“你先说。”
“我在笑优等生谢井原自从来了K班之后竟然学会翘年级大会了。”
“以前我没有翘过吗?”
“没有。”回答得比本人还肯定,“那么,你在笑什么?”
“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副校长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拉开幕布会怎样。全年级学生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生有些转不过弯。
“现代校园版西厢记上映中。”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能在日常琐碎生活中被隐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万丈地做着考前动员的副校长,幕后是风花雪月的校园版西厢记,中间薄薄一层幕布而已。全年级师生600余人却没有谁看得穿。
1
西厢记,有不少关键词,后花园,才子才女,红娘之类。当然,其中最关键的,谁能说不是“爱情”呢?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能在日常琐碎生活中被隐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万丈地做着考前动员的副校长,幕后是风花雪月的校园版西厢记,中间薄薄一层幕布而已。全年级师生600余人却没有谁看得穿。
“这么说来,他是在承认喜欢你了。”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打了个电话给云萱说白天的事,那个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看少女漫画的家伙立刻被勾起了八卦欲,抱着电话分析了整整一小时,最后终于得出了令人欣喜的结论。
“哇咧?”芷卉还是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思维是怎么跳跃的。
“……唔。想起来,谢井原这个家伙还是不错的。要不是我早已名花有主说不定也会为他着迷哦。”
“嗯?名花有主?对方是钟季柏吗?”
“哎呀,不要说出来,人家会不好意思滴。”
于是话题成功地从京芷卉和谢井原这边转移到了云萱和钟季柏那边,又毫不费力地进行了一个小时。
放下话筒,京芷卉还是满脑混沌,无法疏通。
2
班会课上。
芷卉踌躇了好久,最后终于站起来上了讲台,“下面我想借用十分钟和大家讨论一下运动会的事情。”
台下愣了三秒钟,又恢复成混乱一片。
“安静!”大可比拼沙杏久的怒吼。
教室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但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着不耐烦。
“虽然是高三,我也知道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可是,这毕竟是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把“最后一次”说得很重。
芷卉见没人吭声,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我们毕业,有些人可以考上大学,有些人要出去工作,想回来过纯真幸福的学生生活却再也没机会了。高中三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某个老师的某堂课,并不是某次考试获得的某个名次,更不是某位校领导做的某次报告。而恰恰是,全班同学参与的每一次集体活动,从高一时的军训、大合唱、集体舞、运动会、学农实践,到高二时的艺术节、运动会、赛诗大会,再到高三时的运动会、成人礼。
“在我们三十岁、五十岁、七八十岁的某一天,想起高中时代的每一次全心投入,每一次和同学们并肩作战,每一次领取对自己的前途没有多大帮助的奖牌时那种无私的自豪,绝不会感到遗憾的。
“虽然,我们是K班,被贴上‘没前途’的标签,很多人都对将来感到迷茫,认为我们是最差的,就算努力也得不到几块奖牌几个第一。可是……
“可是,我们不可以不努力。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么将来会可悲到连回忆也没有!”
大约三十秒,教室里静谧得近乎诡异。
“班头!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讲!”梁涉第一个叫出来,气势直冲云霄。
“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虽然喊出的口号都听着匪气十足,但讲台上的女生终于缓缓地微笑了起来,松了口气。
谢井原手撑着头,心想,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还真是容易冲动!不过,以前没看出来,京芷卉这丫头还挺有煽动力号召力的。
“第一次觉得K班的学生好可爱。”前排的柳溪川笑着回过头来。
3
“请给我两根北极翅!”
“我要章鱼小丸子!”
“香菇贡丸。”
三个女生挤在校门口罗森的关东煮前兴奋地唧唧喳喳。拿到食物以后嘴巴还停歇不了。
“诶,今天你说得好棒哦。”云萱一边咬着滚烫的章鱼丸一边对芷卉说。
“哪里哪里。”芷卉胡乱谦虚着,其实心思都在北极翅上。
“最后,大家都报了项目吧?”
“嗯。除了溪川。诶,你想报什么?”
“我不想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报了呀!虽然我知道你在体育方面很不擅长,但是,象征性地报一个吧。比如,50米,就算跑一半弃权也是可以的。”
“说了不想报。”
“可是,多一个学生参加班级的总分就会增加。我们班本来就比别的班人少,如果你参加的话……”
话语被生硬地拦腰截断,“我不想成为全校同学的笑柄。”柳溪川撇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什么嘛!这种态度!”没想到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京芷卉气得把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捏成了团。
“那个,芷卉。”云萱怯怯的声音,“我觉得……”
“嗯?”
“如果她参加的话,肯定真的会成为全校的笑柄。”
“诶?”
4
白昼里混乱的经历会让夜晚的梦境变得纷芜繁杂并且冗长。
其实,从京芷卉站起来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这种感觉挺奇怪,明知道是在做梦却不知怎样才能醒过来。
她站起来,关上家门,走向公交车站。一路上杳无人烟。蓝白相间的130正好开过来,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京芷卉一个人模着冰冷的铁制扶手走上去,投下一张浅灰色的预售票,模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窗的玻璃不干净,外面有薄薄的雾,远处的东西全都只有轮廓没有形状,很虚空很寒冷的感觉。不太清楚是什么季节,总之,打量自己,白色衬衫外还罩了黑色的制服,应该不是夏天。再次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自行车道上飞速骑着单车的男生,穿同样的黑色制服,领口敞着,因为周身笼着白雾而看不清脸,但芷卉知道,那不会是别人。
原来他的单车已经修好了啊。明知道是做梦的芷卉还是思路不清晰,终于把梦境和现实搅在了一起,流光般交织相错。
井原在以自己不能及的速度远去。130不是出租车,无法让司机快点开。芷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黑,被淹没在浓浓的白雾中。
从车站下来,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白色的鸽群从南门口的音乐喷泉上空飞过,正对着自己的是褐红色墙面的宽宽扁扁的中央大楼,顶上是白色的略显搞笑的天文台,像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两侧展开对称的教学楼敞着温情的怀抱。所不同的是,芷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铺红色地砖竖灰白色方柱的长廊向教室走去,而是,在演播厅前顺势一拐,终点指向秘密花园。
行走着,顺理成章地看见谢井原。
男生抬起头,周遭的景物像受了渲染似的抖擞了一下,草种轻扬。“呵,你来啦。”仿佛是约好了等在那里似的。
站起身,“我还有点别的事,运动会的安排表在电脑里,自己看吧。”
芷卉懵懂地接过井原递来的手提电脑,开机。
一切都很诡异。无法解释男生是怎么凭空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的,就像无法解释他的单车怎么能骑得比公交车还快一样。
本来进展得还顺利,虽然诡异的地方太多,但都蒙混过关了。可是,现在是芷卉怔怔地盯着windows密码茫然的时候,为什么井原认定我会知道他电脑的密码呢?
莫非,是我名字的缩写么?
JZH
错。
是生日么?
0531
错。
是“ILU”么?
错。
很茫然。究竟是什么?
下意识地输入了三个字母。通过。
最终答案可怕得令人惊出冷汗一身。醒过来后,每个细节都清楚,却全然不记得关键性的密码究竟是什么。线索尽失,留下一个永无答案的悬念,更不可能去问现实中的井原,他不会知道她的梦。
5
度过了思绪混乱的一个周末。
之前和柳溪川不太正式地翻了脸,理应是最该烦恼的事,却一点也没在意。
周一的早晨,京芷卉像梦境中一样背着显得幼稚的双肩书包朝车站走去。人潮却汹涌得超乎想象。呵,周一,总是拥挤又无序。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一早晨,恍如隔世,其实并没有过很久,只将近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在芷卉看来已经是不短的长度,认识了,互通姓名了,再次同班了,成为前后桌了,同任班委了,发现共同的秘密花园了,等等等等。
但是,两个月是不足以让他懂得她的梦境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事太多,目光在四处游离。突然,看见了那只不太光彩的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伸进别人的包里。
想都没想,大吼一声:“小偷啊!”
四周投来惊异的目光,源头在每一张冷漠麻木的上班族的脸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大喊大叫的女生。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谢井原。
那贼肆无忌惮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借着到站的机会下了车。
京芷卉反应过来,这也是自己学校的站台,想都没想就跟着下了车。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险境。
手腕突然被一种强有力的力量扣住,被拖着一阵狂奔,堵在了无人的小巷,几秒前在公交车上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这时,已经狰狞得五官都变了形。
水果刀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寒光,顶着女生最下面一根肋骨微微用力。
一声断喝响彻在冗长的巷子里,“住手!”
贼愣了一下,到底心虚,连来者面目都没敢回头打量就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
有惊无险。
芷卉嘴唇发白地抬起头来,梦境中的人,晴朗的脸从清晨含混的阴天中月兑颖而出,黑色领带松松地系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敞着领口,里面微微鼓了些风,想涨起来,却被斜挎书包的背带勒住,止了下去。
被吓坏了的女生嘴唇还在不住地哆嗦,惊恐的眼神褪不去,想哭,却发不出声。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男生冰霜覆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跪了下去,在石缝里嵌着青苔的深巷里,把身形单薄的女孩子拥入怀中,左手抚住她后脑细细茸茸的短发,让她把下颌搁在自己的肩线上,渐渐用力,深深抱紧。耳畔一句低语:“没事了。”
告诉我这不是梦境。
白驹过隙。
周一,照例是升旗仪式。
三年K班班长京芷卉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端着班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国旗下的讲话,脸涨得通红。
拥抱时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衬衫肩线处细密的针脚。明明是夏末秋初,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体被井原紧紧贴在胸口。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
都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美好细节。
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
没事了……
6
真的,没事了?
为什么懊恼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心里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可就是和你说不上一句话。一节课一节课又一节课地过去。什么也做不了。眼角的余光瞥来瞥去。
“昨天……夏新旬……”男生正对着柳溪川欲言又止,“我在学校附近看见他,是因为你吧?”
—说的完全是京芷卉听不懂,也插不上嘴的事。
原来你同别人也有秘密。
“唔,我也看见了。”声音压得很低,让京芷卉没来由地厌恶。
“还是不打算跟他说?”
“……”即使沉默,也让人厌恶。
“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不下去了。京芷卉收起神思专心应付起面前的数学题来,可无论怎样做,总有根纤细的神经牵系在对话的那头。
他们之间,怎么就能有那么多话题呢?
稍一分神,对话已完全变了调。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边聊天边做题的男生突然停下笔,沙沙声消失了,“他不会在意的。”
斜前方的女生往前欠了欠身,“别说了。”决绝地结束了对话。
哈?京芷卉手微微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笔。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不会在意的。
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别的意思。是别的意思?你以为是什么意思?在心里堵着气跟自己绕,找不到出路。心情泛起褐色的暗陈,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柳溪川。”强压怒火的声音。甚至叫出这一句的同时还没想清自己叫人要干什么。
“诶?”女生挑着秀气的眉毛略略转头。
“你到底报什么项目?运动会。”
“我说过了,不报。”脸上表情立刻僵硬了。
好像故意生事似的,又好像想要求证什么,京芷卉转过身体,表情冷冷地对感激了一早上的人说:“你说怎么办?她不参加?”
“哈?”男生莫名其妙,完全没意识到空气里弥漫开的火药味,仅仅是有些茫然,运动会的事向来是班长在弄,怎么要问到团支书的意见?迟疑了一下,立刻在心里断定这是件小事,并没有认真严肃地考虑就随便作答了:“那就算了吧,反正缺一个人也没什么大碍。”不在乎的态度,甚至连头也没抬,手里的笔还在不间断地继续着动作。
“有没有集体荣誉感啊你!”女生忍无可忍的愤怒,狠狠地撞在四周墙壁上,反射出无法阻挡的冰冷回声。
全班都回了头。
不知道是对谢井原吼的,还是对柳溪川。
事件的扫尾性目击者所看见的只是班委间出了矛盾。
而坐在附近稍知前因后果的目击者,也仅仅多知道矛盾的导火索是运动会。
更多阴暗的心理活动像冰山的山腰山麓潜藏深蓝色的海底,看不见也模不着。
只有恼羞成怒冲出门去的京芷卉本人明白,所谓运动会,所谓报项目,所谓集体荣誉,都不过是说辞,是借口而已。
可剩下的另两位当事人却还在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7
“怎么了?芷卉?”身后传来云萱的声音(期待是谢井原,明知道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动怒,多不值啊。”
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如果动怒后没有人来安慰会显得多么没面子,可是又完全不是心里盼望的那个人。
“……你?”云萱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用来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好。”芷卉的手重重地捏着走廊上的钢管。
“算是给我面子,别气了。”
“诶?”猛回头,真的变成他了。
“只这一次,”男生认真地扳过女生的肩,“她身体有特殊原因不适合做运动。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谦逊的微笑浅浅地扬在嘴角,让人无法拒绝。
“你是说……”女生眼珠转了转,也笑起来,“不管什么?”
下巴的曲线紧紧敛起来,微微颔首。
“成交!”
“那你,可不要再生气咯。”男生如释重负地收起笑容转过身,却发现更大的麻烦才刚出现—
三年K班朝向走廊的一排窗户前挤满了小小的脑袋……
“喂喂,不用那么八卦啦。”男生无可奈何地侧过头汗颜。
“喂喂,可以把手收起来啦。”不知教室里哪位眼尖的高人一语中的,井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似乎真的在京芷卉肩上停留得太久了。
从第一次在马路上把她撞倒,就仿佛倒霉得再也月兑不了干系,背她上学,为她转班,当上团支书,许下挺她到底的承诺,到现在,目光已经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究竟是怎么了?
一瞬间尴尬得后退数步,之间立刻横亘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不息。
男生压低头满脸严肃地从旁边走了过去,进了教室。
可是擦肩的那一秒,芷卉分明听见那么轻声的一句—
呐,下次见到小偷不要那么冲动,我可不想你……
我可不想你……怎样呢?答案被风吹走了。
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没有说出来,
温暖已经从地表破土而出,顺着脚尖,胫骨,肌肤,攀爬上来,混入血液,迅速弥漫全身。
—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
这话,在柳溪川听来,为什么觉得那么耳熟?
女生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皮肤,钝痛缓缓扩散。记忆播放的顺序又被意外打乱。
“我反对。”一直沉默的柳溪川终于拍案而起,会议桌前一大圈人都惊呆了,想着虽然这结论有点过分,但大家为人为己实在都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是谁也不该是她—公认的乖乖女。
气氛顿时僵了。
“溪川,不要感情用事啦。”身为部长的姐姐一看局面不利,立刻出来打圆场,一边把冲动的女孩按回座位里一边在耳边低语,“不要跟权势作对。”
这就是你的答案?溪川转过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姐姐。两个学生打架而已,因为一个是校长的亲戚而另一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区别对待,未免太市侩。
你想怎么样?姐姐无可奈何地把怨愤的眼神抛了回去。即使平日再出风头,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文艺部副部长,校长诶,连我都得罪不起。
“大家都已经投票表决了嘛!溪川,这事,还是应该尊重民意。再说,最终作决定的还有学生会主席不是吗?”纪律仲裁部部长用献媚似的口吻,转向夏新旬,“我说新旬,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作个最终决定咯。”
一秒,两秒,三秒……
有点不对劲。学生会全体部长都诧异地抬起头观望椭圆形会议桌那一头主席的神态。
面无表情。
“反对有效。”
“哈?”不止一个声音失了控。
“反对有效。”夏新荀为了确定结论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把事先精心做好的处理报告推向会议桌另一头,“请纪律仲裁委员会重新商定处理办法。散会。”
惊愕得完全忘记了作出反应,一圈人面面相觑。
男生长长地嘘了口气,“如果连象牙塔都不能纯洁……”解下校服胸前“学生会主席”的徽章反扣在桌上。
短暂沉默。
所有的部长解下了胸前的徽章反扣在会议桌上。
低着头的纪律仲裁部部长,刘海直直地垂在眼前,在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见表情。许久,抬起头,原来竟是在笑。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扬,“知道了。大不了,就是本届学生会的最后一次例会咯。新旬,你真的是我们最好的主席。还有,溪川,我敬佩你。”
直到大家陆续走光,溪川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上白色的徽章整齐如队列。不得不感动。
“为什么?”喃喃低语道。
正欲走出门去的学生会主席放缓了几步,“因为你是对的,所以,不管怎样,都一定力挺你。”
“是因为我是对的?还是因为,我是柳溪川?”不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身为全校男生偶像的大众情人柳溪川似乎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别人对自己的感觉。
“诶?”男生有点意外,抱着资料的手臂忽然吃不住力,松了松,几页纸滑落在地。弯下腰去捡,却越来越忍不住想笑,重新站起来,“两者皆有吧。”
女生抬头朝门边望过去,午后的阳光撞上窗棂,断成几截折线,擦过少年明媚的眉眼。年华,繁花似锦,被真诚的春风宠爱得无以为继。
京芷卉平静了心情走回教室,同桌的女孩抬起头来,嘴角敛着优美的弧度,“虽然我很笨,但还不至于连长绳都摇不了。”
“哈?”出乎意料。
“咳咳……想了很久才想到可以做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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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
梁涉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开路!去练长绳!”人潮迅速聚拢朝操场涌去。
这届的差班似乎跟往届有些不一样呢。还没来得及回办公室的邵茹老师怀里抱着教案微微笑了笑。
“就这样,慢一点,不要断就好。溪川,绳子再甩得稳一点。”
“云萱,你今天失误貌似有点多呐。”
“哈?哪有哦。”当然有。想着身后的人是钟季柏,精力就怎么也无法集中。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一直喜欢的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脚下完全不听使唤了。
“喂!我说,你究竟会不会跳长绳啊!”在连贯的跳跃第N次被打断的时候,钟季柏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对不起。”女生把头压得极低。
四周顿时安静了。一阵秋风刮过,脸都生疼。
“嗨……季柏,不用那么激动啦,云萱也不是故意的嘛!来来来,接着练吧。”梁涉反应最快,连忙出来打圆场。
男生头微侧,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浪费时间。”挎上书包转身就走。
“云萱,”京芷卉担心地勾过女生的肩,“没事吧?”
“……没事。”
“没想到最后竟然因为我又不欢而散。”坐在台阶上女生咬了一口章鱼丸,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倒是其次,”京芷卉忧心忡忡地侧过头,“你和钟季柏……”
“没错,是我一相情愿。因为不时地想起身后跟着他就难免紧张。”
“……单恋啊。”
“哈。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柳溪川诧异地嘴里含着贡丸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从初一开始。他就一直那么受欢迎,而我始终都只配缩在角落里。我,根本就配不上他对吧?”
“哈?哪有这种事情!是他配不上你,不要瞎想啦。”京芷卉连忙摆手。
柳溪川私下瘪了瘪嘴—这么违背现实的话亏你说得出。
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认为帅得完美的钟季柏配不上大众脸水桶腰的云萱吧?
因为说的话与现实正好相反,所以唯恐别人不信,京芷卉甚至信誓旦旦地补充道:“放心啦,你这么可爱,他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和你交往的啦!”
另两个人不言不语从两侧用内心无力的眼神看着京芷卉。
芷卉明明心虚还继续硬撑,“或者,找个比他更帅的男朋友嘛……咦?马路对面冰店里的那个帅哥好像一直在盯着你诶。”
“唔?”两个女生同时抬头。
“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呐,穿的是阳明的校服。”云萱眼神迷茫。
“那个……我先回家了。”柳溪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诶?怎么那么急?吃完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