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燕祁坐在中央,韩熙站在他旁边,迎舞与韩缇则跪在他身前。
燕祁摆出自己最严峻的表情,盯着他的宝贝女儿。妻子过世得早,他一向对迎舞疼爱有加,要什么给什么,但迎舞这次逾矩的行动燕祁实在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迎舞,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吧?”
“我知道。”迎舞缓慢地说,“我错在不该半夜醒来,挂念爹晚上踢被的习惯是不是又发作了,来到爹的房里想给您盖被,却不小心看见桌上的钥匙,一时玩心大起,拿走钥匙。”
“你来为我盖被?”燕祁愕然地问。
“你是我最最敬爱的父亲,我关心您是理所当然的啊!”迎舞跪着仰望父亲,两面小扇子般的睫毛一一的,十分惹人怜爱。
“喔!我的好女儿呀!我误会你了!”燕祁感动地拉起迎舞拥抱她。
迎舞的手放到背后,悄悄暗示韩缇跟着站起。
韩熙真不知该说什么。传唤迎舞和韩缇进门之前,燕祁信誓旦旦非要好好教训迎舞不可。如果只跪了约莫两、三句话的时间就叫作处罚,韩熙今天对燕祁的惩罪方式有了新的认识。
“族长,不论迎舞为了什么原因拿走钥匙,事实是她已经拿走了,还带着钥匙去圣地,打算打开五把禁锁。”
“但是迎舞是为了帮我盖被,才会……”
“拿走钥匙?”韩熙很不帮忙地接口。
“唔……”燕祁一时语塞。
迎舞气忿地瞪着韩熙,他一定要这么多事吗?难得父亲忘了这回事,何不让整件事情就此结束?
“根据族规,擅闯圣地者,重打三十杖并锁入水牢一个月,如果生还回来,还必须服差役半年。”
“你是在开玩笑吧?!”迎舞惊怖地喊,“那个养了数十条水蛇的水牢?那不是专关叛徒与奸细的地方吗?”她不怕被责打,但想到必须与蛇共处一个月,就不禁全身发麻。
“虽然这是族规,却从来没有动用过,叫迎舞进入水牢,未免太为难她了,换成别的好吗?”燕祁忍不住帮忙求情。
“这条族规之所以从未动用,是因为任何一个有常识的戚吾族民都不会蠢到靠近圣地,遑论偷拿钥匙——偷窃就该责打三十杖了,何况迎舞不会单独进水牢,韩缇会陪她一起。”
韩缇不信地张大嘴,哥哥要她进水牢?
“韩熙!你真是丧尽天良!连你妹妹也不放过?!”迎舞怒气冲天地跳到韩熙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韩缇与你一起前往圣地,在她同意陪你闯入圣地时已经是同罪。同罪者同刑,没有借口好说。”
韩熙表面冷静,心里却难受得很,想象妹妹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可能遭受的苦楚,他就心如刀割;然而这间屋子里必须有一个头脑尚未被亲情蒙蔽的人维持秩序,如果燕祁无法做到,就必须由他来。
“不公平!韩缇只是陪我走上一段路,免得我无聊而已,根本不关她的事,要罚就罚我!”
“迎舞……”
“韩缇,别说了,这本来就是我个人的责任,与你无关。”
“迎舞,你要想清楚啊!上个月我们把一个汴族派来的奸细丢进水牢,不到七天就翘辫子了,你认为你能待上一个月吗?”燕祁担心地问。
“待不下也要待,戚吾族中无懦夫!”
“不行!我怎么能让我可爱的女儿走进那种可怕的地方!韩熙,这次就算了吧?好不好?”
“是啊!哥哥,我也求你!”
韩熙被燕祁与韩缇的双重祈求弄得心烦意乱,赶紧寻思对策。他何尝不想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可是一旦如此,圣地禁规将被视若无物,而好奇心重的绝不只迎舞一人!
“爹,别做这么可耻的事!你是族长耶,身为族长,怎么可以恳求你的族人?有点威严行不?!”迎舞看不下去了。“我心疼你呀!虽然说我是族长……喔,我是族长嘛!哈哈,既然族长是我,我说什么算什么。好,我赦免迎舞和韩缇!”
“那么,以后偷拿圣地钥匙、意图擅闯圣地的人,族长也都一律赦免?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拿钥匙打开五大禁锁,正大光明让大家看个够,顺便废掉传承百年的族规?”韩熙冷峻地说。燕祁偶尔出现的天真想法,经常会令韩熙忧虑戚吾族的前途。
“这可不行!”燕祁不情愿地摇头。
“爹,我看算了,做了什么事,后果就必须自己承担。水牢就水牢嘛!我老早就想去那里瞧瞧了。”迎舞故作振奋,却没有骗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注意到她颤抖的手指。
“迎舞……我、我……我也一起去吧。”
“不了,韩缇,有的时候热闹才好玩,有时候一个人会比较好。”迎舞趁自己的勇气还没消失,掉头就走,“你们不用押我去水牢,我自己进去,不过一个月以后可要记得接我出来。”
“等一下!”韩熙拉住她。
“又有什么事?”迎舞不耐地瞪着他。
“我在想,族规只规定重惩擅闯禁地者……”
“那就是我,谢了!”
韩熙给迎舞一个“你听不听下去”的眼神,续道:“而你和韩缇的闯入行动并未成功,因此……”
“我不用进水牢!这下得救了!”迎舞兴奋地跳起来,欢呼着圈住韩熙的脖子。
“小心别拧断我的脖子。”
怀里突然多了个又笑又叫的美人,淡淡的香气飘进韩熙的鼻子,他心头一动,瞬间心跳不已。
一阵突来的悸动过后,韩熙不禁失笑。
迎舞就是这样,情绪翻转得快,前一刻怒火腾腾,一点小事转眼却能令她开怀大笑,单纯得像是个小孩子。不过,这话可不能让迎舞听到,要是她知道他这么想,又要闹别扭了。
“嗯?”迎舞似乎得到了某些感应,松开圈住韩熙的双臂,眯着眼凝视他,“你该不会又在想我像阳宓吧?”
“阳宓伶俐可爱,是大家公认的美人胚子,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她才九岁耶!我就要十八岁了!”
“是吗?可是你现在跺脚又嘟嘴的样子,与宓懊恼大人不陪她玩的模样如出一辙。”韩熙轻松避过迎舞挥来的拳头,转向笑着在视他们的燕祁:“族长,她们重罚可免,却不能完全月兑罪,请您决定该怎么处罚她们吧。”
“咦?还要处罚?”迎舞惊嚷。
“迎舞,我们毕竟做错了事。”韩缇柔和地说。
“又没做成,干嘛这么……”韩熙严正地瞪了她一眼,迎舞耸耸肩,决定放下无用的抗议。
燕祁想了一想,道:“迎舞、韩缇,为了惩罚你们意图擅闯圣地的恶行,我决定罚你们服差役半年,这半年里你们必须尽力为大家服务,不得有怨言。”接着放软语调,“这样不会太严吧?迎舞?”
“不会不会!跟水牢比起来,简直是天堂!”迎舞的笑声忽然停歇,“等一下!这不就等于我和韩缇从今天起就是大家的奴婢?”
“没有人会故意为难你和韩缇两个女孩子的。”燕祁说道。
“是这样吗?”
“族长说得是,我以名誉起誓,绝不为难你们。”
“韩熙,你有这胆子刁难我?”迎舞赏了他一个白眼。
“当然没有。”韩熙微微一笑,“不过阳宓一定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想她会努力制造出许多大事让你帮忙。”阳宓是出了名的顽童,顶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免死金牌到处恶作剧,就连迎舞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拜托!饶了我吧!”
最后,在燕祁的周旋之下,决定迎舞帮韩熙做事,韩缇则留在燕祁身边帮忙,解决了迎舞的烦恼。
“我说是迎舞!”
“笑话!她哪里能跟韩缇相比?”
“你说什么?”
“怎样?不服啊?”
韩熙一从燕祁房里出来,就看到两名少年扭打在一起,身边围了一群大声叫好的观众,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拉开两人。
“你们是怎么了?忘了战士不得内斗的规矩吗?”
“他们还不满十八,算不得真正的战士。”一名旁观者插嘴。
戚吾族的男性必须年满十八岁,才被允许上战场,在那之前,只能自行或与同辈一块训练。
“好,撇开规矩不谈。你们吵什么吵得这么凶!连刀子都拿出来了!不能用谈的解决吗?”韩熙不赞同地盯着两人手中的短刀。
“戚吾族的人习惯用拳头解决争议,跟你这个汉人不同!”打得两眼充血的少年大吼,挣扎着想要挣月兑韩熙压制他的手。
韩熙的心瞬间痛苦得缩了起来!不管听过多少次,这种话对他永远具有超过刀枪的强大杀伤力,然而他神情不动,依然是那个沉着冷静且深受燕祁倚重的韩熙。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用拳头,可以,把刀子收起来。”
两名少年愤懑地收起武器,瞪视彼此的眼中充满怒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韩熙等了一会儿,少年们忙着较量眼神,没空理会他,韩熙只好转向其他人。
“不是什么大事,听起来还满蠢的,我想你不会有太大的兴趣想知道。”一名高大挺拔的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岌鹿,你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吗?”
“这两个小子在争谁是我们族里第一美女,一个说是迎舞,另一个坚持是韩缇,就这样打起来了。”岌鹿只比韩熙大一岁,却已是同辈中最负盛名的勇士,与韩熙向来友好。
韩熙摇头,岌鹿说得对,这种无聊的打架原因,他的确没兴趣知道。
“你们两个听好,要打可以,绝对不准使用武器。好了,你们继续吧。”韩熙松手,转身就走。
少年们立刻扭成一团。
岌鹿叫住韩熙:“韩熙,我有个主意。”
韩熙停步,回头。
“为什么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也许你担太多心了。”
“最好只是这样。”
“这种大事怎么不先跟我商量?”迎舞不悦地瞪着韩熙。
“这是大事吗?”
“当然!”
“那好,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迎舞突然紧张地踱起步来,“我是说,你该给我一点时间作心理准备,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叫我到哪儿……喂!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是不高兴他们没经你同意就举办活动吗?”韩熙抹去脸上的微笑,正色道,“只要你说一声,我随时可以中止这场闹剧。”
“啥?中止?”
“我这就去……”
“绝对不行!”
“也就是说你答应出席?”韩熙给她一个疑惑的目光。
“如果韩缇不反对的话。”迎舞用力点头。
“她和你说一样的话。”
“那就没问题了!一定会很好玩的!对了,我得去找韩缇,商量明天该穿什么衣服!”迎舞雀跃地走出房门。
见迎舞如此期待,韩熙也兴起淡淡的喜悦。戚吾的年轻战士们多半将时间花在训练及战场上,因此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举办各种多采多姿的热闹活动,尽情玩闹,纾解平时累积的紧张情绪,这次也不例外。
韩熙只希望明天岌鹿举办的选美大会能平安无事地结束。
想着,韩熙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要是被岌鹿他们看到,又要笑我未老先衰、成天烦恼……不过,最好不要出差错啊。”
迎舞蹦蹦跳跳地抓着韩缇团团转,一会儿要韩缇帮忙挑衣服,一会儿叫她选胭脂,弄得韩缇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迎舞瞪眼。
“没事……呵呵。”
“我知道了,我打扮起来不好看对吗?”
“美得很。我只是没有想到,一场玩闹的选美大会竟然激出了你身为女性的自觉,你得承认在今天之前,从没想过梳妆打扮这主意吧?”
“那是因为没这必要呀!”
戚吾族的女性除非有了情郎,鲜少花时间装扮自己,比起这些磨工夫的琐碎事,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她们。戚吾族的地面上,持家的是女性,赚钱的也是女性,战士们的活跃范围只限于战场。因此,战士们的领导者是族长,其他女性实际上则奉族长之妻为首。
“我懂了,迎舞有心上人了,对吗?”
“才没有呢!”迎舞猛摇头,好像韩缇问的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而是攸关生死的抉择,“你不想想看,族里有哪个年轻人我看得上眼?我的期望是很高的,对方最起码也要是戚吾第一勇士……”
“像是岌鹿?”
“那小子怎么够格!别打断我嘛!听完你就知道了。”
“好,我会安静。”
“我爹是威吾族第一勇士,这是大家公认的,可惜性子迷迷糊糊、丢三落四,还得找一个韩熙在旁边提点他,这样太逊了。所以我要的是一个既勇敢、又聪明,在战场上足以对抗任何侵扰,回到家来又能和我相处甚欢的男人。”迎舞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摆明了我终身不嫁的宿命吗?”
“你一定会找到的,别这么快就放弃……对了,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人家都说他聪明又勇敢呢。”
“韩熙?那个外表廿岁,内在像老头子的家伙?哼,就算他跪在地上求我,我都不要!”
“我哥哥有这么差劲吗?”韩缇垂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哥哥对我很好的,怕我太过操劳,他一肩揽下所有家事,让我过着轻松的日子。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听你说哥哥的坏话。”
“对不起,韩缇,我知道他是个好哥哥。但是你也得同意,戚吾族的男性是不做家事的,只有残废无法上战场的男人才会在家里帮忙做事,韩熙的举动替他招来坏名声也是事实,不是我造假。”
“我以前不小心听到,有一回,哥哥在一对一武器训练时,练习的对手喊他软脚虾、没用的窝囊废,讥他是不是没事可做,整天窝在家里做女人才做的事……”韩缇泪涟涟地泣诉,“可是那场练习明明是哥哥赢了,他不是软脚虾!就因为他舍不得我劳累,别人就要这么侮辱他?”
“韩熙当然不是软脚虾,你不用理会那些人,他们只是嫉妒韩熙罢了。”嫉妒韩熙的岂止是这些人,迎舞有时候也不禁嫉妒起他。
“他们嫉妒些什么?哥哥并不是特别富有,也没有什么权力,他在族长身边只是帮忙做些杂事而已。”
“做些杂事?”迎舞听得眼珠子直往上吊!“你还没发现吗?韩熙一天不在我爹身边,我爹就什么事都做不好!对,真要怪,还是得怪韩熙!害我爹变得这么依赖他!”
“哥哥这么重要吗?可是哥哥告诉我,他只是服侍族长,就像仆人一样,替他整理书卷、写写信札。”
“全族上下有一半以上的人争着想要韩熙的‘仆人’位子!哪个仆人能在我爹生病之时发号施令,或是前往他族协调边境纷争?韩缇,相信我,除了我爹以外,韩熙是这里最有权力的人。”
“所以哥哥不是软脚虾,也不是没用的窝囊废。”韩缇破涕为笑。
“其他人练习掷短枪,最少得练三个月才掷得精准,你那混蛋哥哥只花了十天就运用自如了,天底下有哪个窝囊废是这么厉害的?”
迎舞想到这里,又涌起一阵嫉妒的浪潮。当她只花了两个月就掷得比同辈好之时,曾自豪地以为自己创了某项傲人的纪录。
因此,当燕祁告诉她韩熙远远超越她的好成绩时,迎舞只感到强烈的屈辱,以及一股方兴未艾的竞争意识——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
因为韩熙从来不把她当一回事。
“谢谢你,迎舞,我觉得好受多了。”
韩缇的声音将迎舞拉回现实,她拍拍韩缇的手,笑道:“你以后少听韩熙胡说那就没事了,他看不出自己的价值,我们心里有数就好。”迎舞知道自己说的是事实,即使她以挑衅韩熙为乐,心中对他依然十分推崇。
“对了,如果还有哪个混蛋胆敢侮辱你们兄妹,记得来找我,我没有你们的好度量,就是见不惯有人胡乱放话。”
“哥哥和我都不希望看到有人为我们伤和气,你的好意我们心领就是。别谈这些扫兴的事了,聊聊明天吧。”
“你不紧张吗?大家要选代表戚吾的美女耶!”
迎舞的双颊发烫。她平时虽然粗枝大叶,此时却额外意识到自己的女性特质,没有一个女孩不喜欢别人将第一美女的荣衔加在她头上。
“要是由我来做决定,我绝对会选你。”
“遗憾的是只有男人才能选美人。对了,我们改天来办一场由女孩子们选的戚吾第一勇士如何?”
“我会选哥哥。”
“那他大概只会得到一个支持者。”
“啊!过分!”
迎舞笑得开心,殊不知日后真的会有一场攸关韩熙命运的大会,更不知自己竟早在此时就精准地预言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