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白的世界。
洁白的被单、洁白的床、洁白的套枕、洁白的墙,连流动的空气都是白的。
这里是医院。醒来后丛小河这样告诉自己。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下午了。
暖暖的阳光从半掩的窗帘边挤进来,散落一室暖意。
四周静得有点吓人,她移动身子想找杯子,举起手才发觉手很麻。她的左手插着一支细针,白色的胶布在针头处贴成“十”字状,针的一端接了根长长的管子,管子蔓延而上,伸入一个密封的瓶口。一滴、两滴、三滴……注射液点点滴滴注入她的身体。
她病了吗?好像还很严重。正疑惑着,有人推门进来,是高若妍,她看起来颇为紧张和兴奋,“噢哦,小河呀,你终于醒来啦。”
“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啊?”高若妍吓了一跳,“糟糕!你没失忆吧?”
丛小河疑惑地摇头。
“你喝了大量啤酒,医生说你好像是胃──胃什么的,反正幸好不是胃穿孔,而且及时送医,不然的话──”高若妍哼哼两声,“小河,你是怎么啦,平时看你烟酒不沾的,突然间又是喝酒又是抽烟,还疯癫癫学人家跳劲舞。单身女孩子在歌舞厅不顾形象地疯狂,分分钟都会出事的,好在有个好心的男人把你送医院。”
男人?“你知道是谁送我来医院的?”
“听说是歌舞厅的领班。”
“哦。”好生失望!那双眼睛的主人,她以为──她以为是──以为是谁呢?他不可能跑去当领班吧?头一阵裂痛,她申吟了一声。
“小河,你没事吧?”探了探丛小河的额头,高若妍担忧地说,“没有发烧。”
“没事。若妍,今天几号了?公司方面……”
“十一号。公司已经批你病假了。”
“哦。这么说来,我真的睡了一天?”丛小河有点不太相信。
高若妍翻了个白眼,更正道:“丛小河,你是晕了一天,不是睡一天,你知不知道你好吓人耶,如果胃穿孔啊,那就有你受的了。对了,上午有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你的什么亲戚,高贵又美丽,吓得哭成泪人。哎呀,不跟你说了,医生嘱咐说你要多休息,瞧我乱七八糟说了一大通。”
高贵又美丽的女人?是“她”吧?是谁通知“她”的?或者“她”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从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躲不开“她”。
高若妍离开后,她又晕晕然地睡了。她不断地想那双眼睛,想要摘取它的温暖,但她靠过去时,温暖就消失了。
???
在一半清醒一半昏睡的梦境里,有热闹腾腾的婚宴场面,有异彩迷灯的舞台。笑声、鼓声、起哄声、碎裂声、尖叫声、-喊声、救护车的鸣声、哭声……交织成一片,将她围绕,而旁边,始终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她。
她看不到眼睛的主人。
是谁?到底是谁?她听到一声压抑的叹息,熟悉、沉重却遥远,越来越远,远了,远了,远到终于听不见──
不要。她低唤,伸手去挽留,手却被紧紧握住。
不要走。她挣扎着哭喊,不要!
“小河?”吵哑而沉稳的低呼,犹如梦中那缕温柔而迢遥的叹息。
丛小河悠悠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焦虑的眸子,看见自己的面容在其中映成倒影:脆弱而无助。就是这双眼睛吗?一直在看着她?也许不是,眼前的这对眸子盈动着的是满满的倦怠。
“小河,你还好吗?”变味的中文缓缓地吹在脸上令人微痒,漾过心湖又令人心安。
是任淮安,没错。
丛小河猛地弹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四肢麻软。她的左手还插着细针,这里依然是医院。散淡的日光在台几的花束上浮动,黄黄的花瓣沾染着黄昏的色彩,整个病房的空气懒洋洋的。
丛小河环顾着四周,任淮安扶起她,轻压于怀里,问:“你要找谁?”
“怎么是你?”她无力地问,问得疏离,“我是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才于梦中出现的人,一下子便在眼前,太不可思议了。
“小河……”任淮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眼神凌乱。他不太清楚她住院的原因,但她的憔悴让他心痛。
丛小河也在注视他。几个月不见,他似乎苍老多了,丛生的胡须,就像初见时那样遍布两腮。一身灰黑风衣的装束令他看起来风尘扑扑。
“你怎么在这里?”她继续问。
“小河,”不确定地,任淮安眼里尽是不置信的惊讶,还有一抹痛楚急速闪过,“我以为──刚才,你叫我的名字。我以为,你需要我。”
话音酸溜溜的,浮在空气里微微颤抖,听起来好像不是他的声音,但是微微隐含的痛楚又是那么的真实。丛小河抬头看他。
“那个叫秦玄的男人才是你想要的对吗?但你让我回来又是怎么回事?”他沉痛地问。
秦玄?怎么扯到秦玄呢?况且她让他回来?是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任淮安面朝着窗子继续说道:“我听到电话录音,我听得出来是你的声音,我查阅来电显示,是一连串数字,拨打过去却没有信号。可是我相信那是你的声音,然后我就打电话到你的公司确定,接线小姐说,那是你的手机号码,她说你住院了,所以我就买了回来的机票。”
是吗?丛小河拧眉,她给他打过电话?什么时候?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在迪厅跳舞的时候吗?她当时非常娴熟地说了个号码,仿佛是藏于心底许久的记忆。如果那是他的电话号码,曾几何时,她将此记得那么深刻,然后在最伤痛无助时想起来?她渴望过他吗?在心底默默想念过他吗?所以把一个舞厅领班看成他?
“我的手机大概报废了,我也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虚弱的话语幻作长长的叹息。灯红酒绿,那晚的记忆开始铺天盖地般涌来,在她昏倒时,手机跌落,一群人将她围起,像看一出精彩的好戏。
“你说──”任淮安转身对着她,灼热的眸子紧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你在电话里说──任淮安,回来。”
她躲开他,着向别处,语气摇摆,“我这样说了吗?”
闭上双眼,记忆中,她曾疯也似的呼唤过一个人。是他吗?骰子、闪动的畸形图片、变幻的激光灯光、强劲的DISCO、诡异的香水气息……然后有一声-喊如雷贯耳:任淮安,回来!
“小河,”任淮安半跪着,揉弄她的长发,“小河,你是这样说的。当我从海牙洽公回到家里,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录音,天知道我有多振奋多惊讶。都两年了,从我们初识至今都有两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即使你是哭着说的,即使你只说了一句话,但你知不知道这一句话我等了多久?”他的脸部涨红,眼里浮动泪花。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他简直诧异兴奋得手足无措,而她的哭声更是揪痛了他的心,几乎等不及天亮就迫不及待地飞回来。
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掉眼泪?丛小河伸出空着的手,拭去他眼角盈动的泪珠。不知是感动于他的深情,还是心底的波澜使然,她的眼角也有泪痕。也许她真的渴望过他,那是在苦闷尖锐得令人连生的都没有的时候,也许她渴望过他。
“你不是要我回来吗?小河?”任淮安亲吻她的指尖,“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你,即使知道你不爱我,即使知道你身边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秦玄?她嘲弄地笑。秦玄!他何曾认为自己是她身边的男人?
陌生的情潮翻涌,忽略心底的悸动,她缓缓向他怀里靠去。她想她只是累了,而眼前刚好有个停靠的肩膀,“现在,我的身边只有你。”她疲惫地说。
“小河!”狂喜于她的举动,任淮安环手将她拥紧,如守护生命最爱的珍宝般。
她就这样紧紧贴近他,像是找到了某种寄托,在他怀里,听他过于剧烈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清新的香皂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道。她问自己,爱他吗?不,一点也不。她爱的,应该只有秦玄。思及他,心便抽痛。秦玄,他在哪里呢?
“在我怀里,不要想那个男人。”敏感地,任淮安衔住她嘴边柔弱的笑花。
丛小河浅浅淡淡地笑,投身于他的怀里,投身于一个纯粹的感观世界,投身于一场片刻之恋。也罢,就用他来忘记秦玄好了,就用他来忘记往事好了。
任淮安颤栗地吻着,尽量小心地不触到她扎针的手臂。他的吻,带着无限的怜惜和喜悦,温存而缠绵。
“你抽烟了。”在短暂呼吸的空隙里,丛小河低低地说。
“想你的时候,香烟是我的朋友。”他温柔地舐描她的唇形,“如果你不喜欢,我戒掉。”言罢,又将她纳入热情激烈的拥吻中。
这一次,她没有想秦玄。
???
次日清早,丛小河是被吻醒的,朦胧中,有人在她的脖子上磨蹭,她睁开眼,看到一张笑脸。昨晚,就是这张笑脸的主人陪她过夜的。
“早安。”任淮安笑眯眯地说,线条硬朗的下巴,刻划出成熟的刚毅。她回他一个慵懒的笑,他呆了呆。
“怎么了?”丛小河问。
“我喜欢你笑。”他用嘴锁住那道笑容。
“我没刷牙。”她躲了一下,“很脏。”
“没关系。”笑音闷闷的,由她的嘴里逸出来,充满剃须水的味道。良久,任淮安才停止亲吻,点着她的鼻尖,“起床吃早餐?”
丛小河点头,望着他发愣。胡须剃了,他又是年轻的,白色的麻质休闲长裤,宽松的浅蓝厚毛衣,V字衣襟口上翻起白色衬衫的领子,整个人清爽至极。这个男人,她怎么没能爱上呢?是秦玄让她陷得很深吗?她觉得自己好坏,面对着他去想另一个男人。
“我去买了白粥,我问过医生了,现在,你只能吃清淡的。”任淮安把白粥盛到杯中。
“我一向吃得很清淡。”她看着他,在他的话语里寻找秦玄的影子。记得有次在厅餐里,她只挑着一根根青菜吃,秦玄曾打趣地问:你只能吃清淡的吗?
“咖啡呢?”任淮安挑起眉心。
“咖啡是例外。”她心不在焉。
“小河,”他酸溜溜地,犹豫好久才问:“你在想──那个人吗?”
她有点困惑,把停在窗帘上的目光转向他,“呃?”
“秦玄。”
“没有。”淡淡地一语带过,其实惊讶他的了然。
“昨晚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他扳正她的肩膀,逼视她。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过分细心的男人会使人无以遁形。她假装糊涂地问:“利用你什么?”
“帮你忘了秦玄。”他表情苦楚,让她不忍多看,“那个男人走了是吗?而你却依然忘不了他?”
“你多心了。”心被揭穿,不知道怎么掩饰。
“这就是你整夜酗酒的原因?这就是你哭着叫我回来的原因吗?”他追问道,几近绝望的语气。
“不是。”
“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对不对?”任淮安不甘心地求证,“别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替代品,我还没有那么失败过。”
丛小河不说话。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在感情上,她比任何事都固执,固执地认定一个人,从此便以为一生一世。秦玄,是她一生一世的遗憾。
“回答我!”任淮安命令的口气更接近祈求。
“对不起。”她低低地道。对于他的深情,她只能说她有点抱歉。可是,拒绝一个深情的男人,即使不爱他,原来也会心如刀割。
“那个秦玄,他真的是那么好吗,小河?”任淮安却仍不放弃,“比我好多少?”
“这是不能比较的。感情是无法用比较来作取舍的。”
“这就是我的失败对不对?”
“是。”丛小河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符。就让彼此回复到原来的起点吧,从此陌生,这样耗下去于谁都没有用。
“噢──”如受伤的狮子般低吼一声。
“你……”丛小河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任淮安冲出房外。
好好的一个早晨,被她弄得一团糟。一碗清淡稀饭,放在桌上慢慢变凉,宛若她此刻的心情,没有热气。
冷风低低地掠过窗前,惊动藏青的帘子,吹起一帘叹息。
丛小河就这样懒洋洋、漠漠然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淡薄的日光在小小的玻璃杯子里透明成一线空洞的亮色,一直伸到窗外,与天空接于一起,跟着时间渐渐变得灿烂──中午──变灰──下午。
周遭的空气安分散步,路过黄昏变成寂寞。
冬天,黄昏里常常是这样的薄雾弥漫、渗透冷意吗?她伸出手,站于房外迂回的长廊里,感觉寂寞自手臂、自脚底一寸寸长伸,直袭心头。没有爱情,连寂寞都比旁人深。
她想起秦玄、想起任淮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离她而去……
???
直到出院,任淮安都没有出现。
丛小河不知道为什么在漫天的混乱中,她能想到的人竟是远在荷兰的他;而当他就在面前了,心底呼唤过的渴望却又冷下去。
为什么?那天早上的事让她无限内疚。任淮安,她把他伤得太深了吧?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两个她生命中的至亲都来接她,劝说她回家休养,当然她是绝然不会听的。她期许自己能再叛逆一点,再叛逆一点,好让他们注意她。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自己于他们是否重要,才能体会到他们对她是否有爱。
???
带着一副仍旧病恹恹的身子回到公司,与同事做了工作交接,丛小河又开始了每天两点一线的日子。
简单的生活,心事不知向谁诉说,一个人安分地过着,单调而无趣。
一年快尽了。曾经,每一年的岁末她总有一股生命的紧迫感,沉沉压向心头,怕自己混混沌沌的一年里没能抓住任何东西。而现在,她只有一个希望,让时间快些过去,让岁月快些流去,让青春快些老去。或者,在失却青春的年月,心湖才一片平静,不泛涟漪。
好可怜,是不是?
不过这又有何不好?让一切平复,平复到最初的状态里,心静如水。站于窗台前看风,在人行道上疾走,手指敲击键盘,听着上下班的几响卡钟鸣声……
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里,都有流光逝去的声音,听在心底全是空。
公司里的“Y2K”活动进行了近半年,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锐减,也即将成为高潮,丛小河的心却在低谷。
她真的好希望,世界会如谣言所传,顷刻幻灭。高若妍笑称她是“另类千年虫”。
高若妍,她依然是美丽不可方物的,身边永远不乏追求者。
现在,她终于有点明白高若妍为什么会说“没有男人的女人该怎么活”了。是的,女人的心往往少不了男人来充实。她这“另类千年虫”便是没有男人护卫的寂寞女子。也许有,譬如任淮安。只是,他不是她的渴望。
已经一周了,那天早上之后,他像来时那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已回荷兰了吧。不曾放在心底的人,来来去去都拨不动那根叫做“情”的弦,只有他痛楚的表情依然烙在脑海,抹之不去。
她的泪流下来。
风在地上呼呼刮着,吹起了满地尘沙。冷冷的冬,怎么过都不温暖。日光斜斜地穿过稀疏的树枝,撒下散淡的网,网住深冬的灰色。
梦里泪看花落去,他日笑倚斜阳楼。她就是这样过着二十二岁的日子。
而日子在重重迭迭流光中一天天消逝,转眼已是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