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历象上称这叫新春时节,可初来乍到的春季尚须花点功夫融去积了整个冬天的雪,才得以展现它的魅力。而雪融之际气温反比降雪时更寒冷,是以有言:春寒料峭。
达尔汉在斡儿朵的软椅上闭目调息。
该来的时候终於到了。依据图敏私下回报影探所打听到的确实讯息,他的叔叔卓布库汗将在今日已时「登门拜访」,打算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年。
呵!他可随时恭候大驾呢!这笔血仇沉积二十年,他日夜反覆咀嚼追想,恨意重叠一层又一层,如今已是深不见底。他要用仇人的黑色腥血来灌满这个怨愤的渊谷,以报偿他无法追回的那些失去!
「王,明珠姑娘来了。」
「嗯。」他缓睁开眼睛,目光随即为所见之倩影一亮!
小旗女今天穿上他命人特地备给她的雪白丝袄蒙袍,衣裳的领、袖缘、袍边衬有纯白绒毛,很是娇俏;腰带垂挂一串银穗子步步摇曳生姿,脚上一双红马靴,头戴一顶缀著珍珠流苏的白貂绒暖帽,再见她稍加妆点的容颜如此清艳,娇媚绝俗,他几乎要为她神魂颠倒。
这是她首次换下旗服改著蒙服,他不禁开始梦想小猫咪已经愿意一辈子留在蒙古,丰富他接下来的人生了。
「这样……好看吗?」庆欢在原地腼腆地徵询他的看法。这是第一次,她那麽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他。
「好看,漂亮,美极了,我的猫儿人漂亮,穿什麽都好看。来,过来我这儿,让我好好瞧瞧。」他伸出掌,等待握住她白软的玉葱手。
爱人的赞语是每个女子窝心的蜜糖。庆欢喜悦地走向他,把小手递入他的掌,顺服坐上他的腿。
揽著她薰飘芬芳的纤盈身子,彷佛抱了满怀绵软的温暖羽毛,达尔汉宠惜地亲亲她的粉女敕桃颊,「迷人的娇,动人的美,诱人的软,醉人的香……全是我独一无二的猫儿的。」
男子柔魅的低音像池清暖的酒泉,把她酣陶在怀里。
「过年不是该要些红色沾喜气吗?为什麽要我穿这一身素白,你……穿了一身黑呢?」男人整身全黑如墨,更显一对纯金撩牙耳勾、金护腕与白银的腰带之不同。
哪有过年时兴这种「黑白无常」打扮的?
「傻瓜,蒙族和关内人是不一样的。」他指梢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对蒙古人而言,白色最为圣洁高贵,从元代开始便是新年时的庆典服色,所以你该穿白色过年。至於我……」他傲挑浓眉,「我这是在警告别人:这男人是天生邪恶的坏胚子,少惹为妙!」
「哦?真的吗?」庆欢搂上他颈项,用鼻尖去轻蹭他的鼻,吐气如兰,「真惹不得吗?」
他霁朗的俊容轻轻笑展。「唔,可是坏胚子对美女没辙,尤其对我的猫儿,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的?」娇人儿也贝齿微露,「虽然好像很糟糕,可是我听了好高兴。」
「坏猫。」
「坏胚子适合养坏猫。」
两人调笑呢喃了好一阵,庆欢左顾右盼,发觉四周静得出奇。
「怎麽今天好像人全都不见了?图敏和哲别耶齐是你的臣子,不须拜年吗?连平时守帐口的卫士也不在……」
「大汗让所有人都放假去过年了。」叔叔动用权力调开他身边的人,目的只有一个。
他对今日将有的一场腥风血雨早有心理准备,其他不想累及的无辜也全让他支开了,惟独放心不下小猫咪,是以将她置於身边好就近保护她的安全。
「猫儿你听好,等会儿不管出了什麽事,凡事皆有我,你千万别擅自乱动,否则会拖累我的,知道吗?」他正色提醒。
「什麽?到底怎麽……」
庆欢全然不明了,才刚想问个清楚,不料外头突然涌入大批全身武备精良的兵士,团团包围住斡儿朵内外,神态肃杀,室内杀气陡然四起,她怔呆了。
达尔汉却好整以暇地搂紧她,慵懒往软椅一靠。「汗叔,您贺年何必这麽大的阵仗?侄儿受不起哪!」
卓布库带著贴身侍卫鄂泰,与克额仑一同出现在斡儿朵帐口,信步走入。
「达尔汉,我对你更是失望透顶!」老者阴暗的细眸透出讪嘲,「近半年的时间里,你让这祸水女奴给迷得醉生梦死、无可救药。身为你的叔叔,不得不来教训你一番!」
「是这样吗?叔叔。教训自家人乃家务事,您却找那麽多人来看好戏,好像不大对吧?」达尔汉哼笑几声,「省省吧!卓布库,你想做什麽,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想杀我,尽管亮出你的马刀来!」
卓布库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这狼崽子,忒是讨人厌,就连现在也不例外,让我一点想留你活路的念头都没有。」
「别假慈悲了,老家伙。打自你弑兄杀死我父汗,抢夺汗位为己有後,你没有一天不想将我和母妃赶尽杀绝;对我,你眼中除了死路还会有其他吗?」
克额仑怒跨步上前反驳,「达尔汉,你胡说什麽?我父汗怎麽可能杀死伯父!」
「哼……克额仑,你这天真又无知的小笨驴,让堂兄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吧——」
☆☆☆
康熙二十八年,准噶尔部的噶尔丹汗发动攻击,进犯蒙古各个部盟、盟旗,欲称霸草原,挑战满清皇权。隔年,野心家的魔掌转眼袭来,逼使喀尔喀蒙古一面抵抗,一面无奈地大举南迁。
动荡不安的混乱中,卓布库趁机谋弑亲哥哥抢夺了汗位,留下嫂嫂和五岁侄儿。初登汗位时,他忙於稳定自身地位和指挥部族迁徙,未将这一对弱小的孤儿寡母放在心上。
康熙三十年,满清皇帝特至多伦诺尔与众蒙古王公会盟,成功地宣示了大清皇威,让蒙古臣服於绝对的皇权,并编列蒙古八旗制度,调整了蒙古王公阶制。那次会盟中,嫂嫂出乎意料地舍断亲情,叩请满清皇帝将儿子带入关内,交由内廷抚育,让卓布库在一阵错愕後,从此鞭长莫及,无从斩草除根。
时光荏苒,再回到蒙古的侄儿,已是个年届弱冠的伟岸青年,挟著王者般殊贵的气势出现在他面前,高昂的下巴彷佛是在宣示,他回来讨取该属於他的东西了。
☆☆☆
「卓布库杀死我父汗、逼死我母妃,现在又想取我这侄子的命,这样逆伦残杀的故事如何?精采吗?克额仑。」达尔汉眼中闪过一瞬狠戾。
「什、什麽……」克额仑震惊至极。这个他从不知晓的内幕,是实情吗?
庆欢亦甚为讶异。达尔汉竟在幼年即已历尽生离死别?她无法想像他童年是在怎样的苦涩与寂寞中度过;相比之下,从小家人对她有如众星拱月般的宠溺关爱,幸福当真无法言喻。她忽然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带给他更多快乐,让他抚平过去的创痛。
但,得先安然度过此次危机才行呀!
卓布库冷笑道:「达尔汉,你身为草原人,不熟草原事,自幼在满清宫廷内养尊处优,培出耽溺声色的陋习;学满文、习满礼,成了女真人专遣的走狗!更可笑者,你精熟汉人的刀、枪、剑、棍,却完全不擅蒙古人特用的马刀。像你这种背弃了草原、遗忘了马刀、污蔑了蒙古血统的叛徒,只配用血来祭慰在长生天上叹息的祖灵!」
男人阳刚的润唇淡扬起,「是吗?看来咱们只有用刀剑来见真章了。」
「达尔汉,你以为你斗得过大汗吗?你手无寸铁,要拿什麽来挡大汗的刀?」鄂泰在一旁沉笑,「别以为你座下匿藏的刀剑还在,那些我已经吩咐人悄悄清走了!」
「你说什麽?!达尔汉大骇,赶紧伸手四探软椅座下,果更空无一物,他面色顷刻转成死灰。「怎麽会……」
庆欢见之,心也慌了。「达尔汉……」
「没想到我一向聪明自负,却在最重要的时刻出纰漏……是天要亡我吗?」他颓丧地埋首於双掌。
「你是根本毁在那女奴的手里了,达尔汉。」卓布库得意凛笑,「我叫人让你死得痛快些,就算是我这个叔叔最後给你的恩惠吧!」
「是吗?那……侄儿就先谢过了,汗叔。」达尔汉再昂起头,目眶中竟有些许湿润,声音微颤,「但是叔叔,如果真要死,侄儿希望能像我的父汗那般死在您的刀下;如此,我若在长生天见到父汗,才不至於汗颜无言。行吗?」
天啊!他在说什麽?!男子这席懦弱的话语把庆欢的胸口勒束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懦夫呀!
「好,如你所愿。」老者倒是不顾贴身侍卫劝言,爽快答应了侄子的最後请求,拔起弯月状的马刀,往身上毫无武备的侄子走去。
眼见心爱的男人突然好似泄气皮囊般枯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地凝视步步向他逼近的叔父,而名为叔叔的卓布库则持刀前来,不留情面地只想追求得意的杀戮快感,庆欢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猫儿,到椅子後边去。刀剑无眼,会伤到你。」
「不要!」都什麽时候了,他还只想著她会不会受伤?她急哭出声,紧抱住他,「我不要看著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
「听话,快去!」达尔汉的目光转成严厉,音调也变得凶恶起来。「去!」
娇人儿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躲到软椅後面,但仍忍不住露出小脑袋探视前方状况。
卓布库已到侄子跟前,老脸布满喜不自胜的阴笑。「达尔汉,叔叔这就来送你上路了!」
他高扬起马刀,使劲挥下——
不及一瞬的电光石火间,一道若闪电般的白银激光飞烁成圆弧形,亿万的血珠子眨眼间喷射如泉,溅红了方圆五步以内的地面……
☆☆☆
「永别了……汗叔。」
帐外,白雪静静飘落,帐内,众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眼睁睁看著其中一道身影颤巍巍地晃了晃,尔後倒下。
「呀——」
娇人儿尖声惊叫划破了凝滞沉郁的静谧,呆默在当场的男人们才回醒过神,不可置信地皆目瞪视发生在眼前的不可能。
是卓布库汗。他的咽喉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深创,鲜血随著脉搏一汨一汨地涌出、流下,在脚边形成一淌浓稠的绛红。大汗不发一语,便沉沉倒下了。
「过年,红色可以带点喜气呢!汗叔。」曳动著手上的银带,达尔汉邪笑著俯首低瞰张口不能言、即将断气的叔叔。
「父汗!父汗——」克额仑心神俱裂,发狂嘶声呐喊。
「王子小心!他手上那条带子有鬼,千万别过去!」鄂泰制止想冲上前去的年轻人,额冒冷汗。
这是怎麽回事?方才就在大汗要挥刀砍下的同时,那男子蓦从腰间抽出那银白带子,就这样旋空画弧,刎到过大汗的颈……那到底是什麽?
「这是中原独有的软剑——缅铁剑。」达尔汉扬起寒光邻邻的瞳眸,唇角悬著豹子得血後的满足笑意。「这种剑能舞灿花,亦能走轻灵。想不到吧?」他巧劲震甩了一下掌中软剑,灌入内力,银带子倏成一般常见的直剑,锋芒碧凛。
一头不羁的长发披散在肩,他举剑顺著眼光一个一个地指向包围周边的兵士,「这里头大抵三十来个人,尽管上吧!我的缅铁剑好久未尝温暖的血液了。」
颀飒的男子笑中含冰,凛冽的气息冻僵了在场所有人,不敢妄动。
「上,他只有一个人,怕什麽!」鄂泰敕令。
「上,全都给我上!杀了他!杀了达尔汉!」克额仑青筋暴突狂吼。
帐内的众兵士受命,全体拔出马刀冲锋上前。
「呵……真是令我热血沸腾!」达尔汉轻声笑云,随後手引长锋回转穿梭,挽出一朵一朵光灿如虹的剑花。
魔幻的银白剑花四处妖诡艳绽,朵朵都要吞食人血,准确咬噬掠过的每个咽喉,为奇彩的雪银增添红魅。
克额仑与鄂泰双双怔愣,见三十馀个精壮兵士逃不过剑锋的扫划,一个又一个来不及痛叫出声,人已被割喉倒下,往黄泉路上追随他们的大汗。
「真过瘾!他们的血,暖了叔叔的血;你呢?克额仑,你是不是也该献上体内的鲜血来暖暖你的父亲?」反掌持剑,达尔汉浑身热汗冒出腾腾蒸气,挑唇而笑,眼中有嗜血的腥红。「来吧!克额仑,咱们是彼此不共戴天的仇家,是结算这笔帐的时候了。或者……你身旁那条老狗先来也可以。我想叔叔在地下应该会思念他那只跟屁虫、应声虫才对,让我先送他下去吧,」睛光一闪,杀伐的意念已甚明显。
鄂泰自知躲不过达尔汉的三尺青锋,抽举马刀出鞘,低声给了克额仑最後一言:「王子,记住,一定要为大汗报仇!只要逮到机会,马上给达尔汉一刀,送他上西天!」
上前迎战,鄂泰仅守不攻,抵挡了几回,令达尔汉剑势愈发猛烈。
须臾,鄂泰忽全无戒备地往前一挺,受长剑的锐利戳刺;就在剑锋入身的翕忽间,他骤往达尔汉睑上洒出了满手粉末!!
白色粉末侵上男子俊脸,达尔汉的眼睛一阵严重火热灼痛,他不禁痛呼出口,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哈哈哈……」鄂泰口流鲜血大笑,「达尔汉,你可知人在攻击时,反而是最疏於防备之时?哈哈……」他随即转头大喊:「王子,趁现在,快拿起你的刀为大汗报仇,咳……」
「该死的!」达尔汉撤回长锋,靠脑中评判准确地一剑刎过鄂泰咽喉,为奈何桥上又添一亡魂;後以长剑拄地,一面试著用衣袖揩净脸上的粉末。
该死!这是遇水发热的生石灰粉!方才他舞剑力战三十多人,泛了不少汗,沾脸的石灰粉因而灼烫不已,尤其他的眼睛……
不过一时间的分心,克额仑充满愤恨的怒吼已扑至他身畔咫尺。
「达尔汉!我要杀了你,纳命来!」
刀锋呼啸过耳,达尔汉忙执剑迎敌。然而失去视力,使他无法精准拿捏克额仑的位置,以致不到三招,缅铁剑便让克额仑的马刀给震飞出了手;人,也不甘愿地绊坐在软椅上。
冰冷的马刀抵上了他的脖子,他皱眉,喘息,就是不让俊客表露出一点心绪。
可恶!哲别耶齐和图敏人呢?他们应该已经另率麾下蒙古镶蓝旗兵士前来了才是啊!
「去死吧!达尔汉!」没有多馀的惜别话语,克额仑毫不犹豫地高举马刀,狠狠落下!
凉飕飕的风掠过达尔汉耳际,他揪了下眉宇,听见猫儿又一次惊声尖呼。
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大刀嵌入骨肉的声音闷闷地钻进耳膜里,如此清晰;他甚至能想见血肉亲昵黏吻著刀的两面……怪的是,他能感觉小猫咪跑来抱住他,却不感觉痛,一点也没有,可是因为身体濒死的关系?
他感到娇人儿软软地跌进了他怀里。他伸臂绕上她柔软的身子,一阵黏稠的湿热由左肩缓缓渗遍衣裳。是他的血吗?而她,吓昏了吗?
男子未能看见的,是堂弟清俊的面容正盛满无以复加的痛苦。
克额仑无法拔出刀再给达尔汉致命一击,只能颤颤地放开手上的马刀。
「为、为什麽……」
一阵厮杀声从斡儿朵外汹涌潮入,哲别耶齐和图敏先後带领精兵赶来解围。一进帐内,众人纷纷诧慑於眼前一幕——
坐在软座上拧眉、满脸白粉的男子,是他们的王。他暂时失却功能的双眼紧闭著,神情有些不解地拥著倾倒在他怀中的娇人儿。
克额仑两手空空地怔望面前,喃喃碎问:「为什麽……明珠?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昏在达尔汉身前的娇小女体,右肩背紧紧深镶著一把马刀,雪白的衣裳染了半边鲜红,血沿著腰间的银穗子滴淌落地。
「王!」
哲别耶齐将长剑抵制在克额仑喉咙处,图敏则飞奔至达尔汉跟前,先探过小明珠的鼻息……有些微弱而短促,所幸还活著。
「王,臣等迟来了,您可还好?」
「图敏吗?告诉我,现在情况是怎麽了?」达尔汉声中透著不容忽视的威严。
「这……」图敏一脸难色,瞅瞅主子抱在怀里丝毫不肯松手的小女子,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将这境况详禀。
他们的王,挺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