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岁的小女圭女圭缩在角落的石墙边,戳着地上长长一排蚂蚁玩。
她小脸黑黑,盖在身上勉强能称作衣服的旧布破了又破,完全没有缝补过的迹象,没有穿鞋的脚底板黑得像被墨汁涂过,一股酸酸臭臭的异味自她从没洗过澡的小身体里散发出来。
没人要的小孩,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在同一条街上乞讨的乞丐:那些乞丐大叔偶尔多要了颗馒头,总会记得分她一小口,有人给她食物她就吃,没有食物就饿肚子玩蚂蚁,日子一天天过,白天或是黑夜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分别。
这几天城里有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整顿连接城门的这条街:不只商家招牌的样式一律统一,路面也雇了人专门打扫,甚至为求门面好看,还把街上的乞丐都赶到更偏远的小巷子去。
大叔们自己都吃不饱了,没法连她一块带走,临走前好心留给她的小馒头,不到半天就吃完了。
现在她的小肚子扁扁的,到底有几顿饭没吃她也不会数,只是疑惑着为什么蚂蚁总能搬一堆东西回家,她却老是没有东西吃。手指戳戳戳,看着蚂蚁们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小小的嘴角微微勾起。
“小女圭女圭,你一个人躲在那里做什么?”温和的男人声音响起。
她浑然不觉有人在跟她说话,专心玩着蚂蚁,直到一双黑色靴子踩散蚂蚁的队伍,她才注意到有人站在面前。小脸仰起,圆亮亮的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对方。
男人慢慢蹲下来,与她平视。“小女圭女圭,你会不会说话?”
“会。”娇女敕女敕的女圭女圭音很是时喜。“大叔,我会说话。”
“你在做什么?”
“蚂蚁,陪我玩。”沾满泥巴的小黑手使劲扳着那双黑靴子,蚂蚁小小的,一压就扁了,所以她每次玩蚂蚁,都很小心地避开蚂蚁的小身体。
她年纪小、力气更小,用尽力气还是扳不动大叔的一只脚丫子,有点不高兴地抱怨道:“大叔,蚂蚁扁了。”
男人尴尬地笑笑,往后退开一小步。
“女圭女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你爹娘呢?”
“没有一个人,大叔,走掉了。”会给她馒头吃的乞丐大叔都走了。
小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大叔,用力地眨了眨。“爹娘,很甜吗?跟馒头一样?”
男人眼瞳颤了下,这女圭女圭果然是孤儿,连爹娘是什么都不知道。
“女圭女圭,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没。”没有名字。她听过乞丐大叔们称呼彼此的名字,有两个字也有三个字的,她本来也想要一个名字,但没有人要帮她取,那些大叔们都喊她“女圭女圭”或是“小鬼”。
“你叫梅?梅花的梅?”
梅花?她低头看向墙角的某处,那儿原本有一朵小小白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那种只在很冷很冷的天里开的花,叫梅花,乞丐大叔教过她,她记得。
“姓呢?你知道你姓什么吗?”男人有些惊讶地接着问道。
她原要照样回个“没”字,又怕这个大叔误会她姓“梅”叫“梅”,全名是“梅梅”,于是用力摇摇头。
“没有姓啊……这也好。”他语气有点遗憾,又像是松了口气。“你老是躲在石墙底下,不如就直接姓石,石头的石,单名梅,好不好?”
这个大叔在帮她取名字吗?她贬眨圆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石梅,你肚子饿不饿?跟大叔回家好不好?”男人一把抱起她脏脏臭臭的小身子,大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污泥,白皙可爱的小女敕脸露了出来。
她的小小手压着扁扁的小肚子。“大叔家里,也有馒头吗?”
“大叔家里什么都有,不只馒头,你想要吃白米饭,大叔也能变出来。”
连乞丐大叔们一听到就流口水的白米饭都有?小眼睛闪闪发亮,好奇问道:“白米饭?很香吗?跟馒头一样甜甜的?”
男人哈哈大笑。“那当然。你这么瘦,要多吃几碗饭才能长高。”
“我要吃,大叔,我要吃!”脏脏的小手激动地拍着他全是硬骨的肩头。
“别急,我先带你回家,帮你洗个澡。你有多久没洗澡了?真臭啊!你这身破衣服也得换一套,回家以后可有得忙了。”
“洗澡,也是甜的吗?”
“你这小丫头……”男人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像是充满怜爱的。
蓦然惊醒!
徐望未弹坐起身,茫然地瞪着陌生的床、陌生的被、陌生的布帘。帘外低微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来,她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何必故意说那些话刺激她?”温和又有点耳熟的男人声音。
“你难道不怀疑,一个姑娘家,故意倒在白庄前面,究竟有何目的?”这个刻薄的语气也很耳熟,她肯定听过。
“冬蕴,你是多疑性子,也不必急着用在她身上。你曾替她把过脉,她的病症是不是作假你最清楚,就算她别有居心,你说,一个病怏怏的女人能做什么害人的事?”
“女人心,海底针。”刻薄男人没有对“多疑”二字提出抗议,只是分析着他所观察到的事实。“我和她谈过几句,她似乎有点小聪明,会被咱们救起绝非偶然,说不定连她那怪名字也是随口胡说的。你不愿防着她,我来防,等我查清楚她的来历,只怕到时你比我更急着赶她出去。”
她的名字是真名,是爹帮她取的,官府户籍册子上写的正是这三个字。虽然没有人当她的面质问她,她仍在心里默默答着。
“我不会!”温和男人略显激动地月兑口而出,后来发觉如此急促的口气不合他的性子,于是改以较平和舒缓的语气再说一次:“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这声音,要笑不笑的。“无所谓,坏人我来当,只要让我察觉她心怀歹念,不管她会不会死在外头,我照样赶她出庄去。”
语毕,轻快的脚步声渐远。
她也许目力欠佳,但她对自己的耳朵极有自信。那谈吐间毫不掩饰狠劲的刻薄男人,正是在月下猛灌酒的败家酒鬼;至于另一个,她想,就是曾在她半梦半醒间来探望过她的白庄庄主。
推门声引起她的注意,她转头,从床帘缝里瞄到一身飘逸白衣的高瘦男子走进房间。不想被这人发现她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躺下装睡。
男人笔直走到床边,伸出手,似要揭开帘子。她双眸紧闭,心跳微微加快,忽然听见耳熟的女人声音。
“留主。”殊儿恭敬喊道。
举到半空中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男人转身面对外头时,顺势把手收到背后,摆出一庄之主的架子,问道:“你替徐姑娘送饭来?”
“回留主的话,四少爷说,徐姑娘昏睡三天三夜,连一滴水都没有碰,再这样下去迟早没命,所以……”
“所以就算她还没醒,也要逼她进食吗?”倒是看不出来冬蕴那么关心她。他瞧了眼托盘上的碎肉粥,道:“你去忙吧!小心伺候,别害她噎着了。”
“奴婢遵命。”
殊儿端着托盘,目送白春留的背影,直到听见床铺方向传来细微声响,才急忙放下托盘奔到床前。
“徐姑娘,你总算醒了!”又惊又喜地扶着她下床。“你觉得怎么样?头痛不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肚子一定饿了吧?喝点粥好吗?”
连串的问题,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答起。身体虽绵软无力,但她睡得过久,精神倒是还不错,任由殊儿扶她到桌前坐定,微笑着道了声:“谢谢。”
殊儿脸一红,假装镇定地把托盘推到她面前。
“四少爷说你身子还很虚弱,这粥对肠胃负担较小,奴婢喂你喝好不好?”徐望未闻着那足以勾人食欲的粥香,轻轻摇头。
“我想,我自己来就好。”她还没弱到连喝个粥都不行,只是……她瞪着那碗粥,两手动也不动。
殊儿看见她眉头皱起,担忧地问道:“是不是不喜欢稀粥?还是,奴婢去厨房换一碗白米饭来?”
“不、不用麻烦了。”她怕殊儿当真跑一趟,赶紧舀一小口送进嘴里。粥里的米粒被熬煮得稀烂,肉也被剁得极碎,咸淡适中,美味又顺口。她努力想象自己不是在喝粥,而是在喝煮得较浓稠的咸汤,咕噜噜灌了大半碗。
“你别喝这么急,这粥还有点烫呢!”
“还好。”她低声说着。早喝习惯刚煎好滚烫烫的药,这碗微热的粥对她来说正好入口。只是,虽然她肚子还不太饱,却连一口也不想再喝了。
她将粥碗连同托盘往前推,随口问道:“我睡多久了?”
“足足有三天了!四少爷说你中途有醒来过,还跟他聊了几句,没想到突然又昏倒了,我真怕你就这样一睡不起。”
“四少爷?”她早就注意到,这些丫鬟们的嘴里,除了“留主”之外,就属那位“四少爷”被提到最多次。
殊儿恭敬答道:“白庄共有四位主子,大少爷就是庄主白春留,二少爷和三少爷平常不容易遇见。你来的那晚,在大夫来以前照顾你的人,就是四少爷白冬蕴。白庄入夜以后,除了门卫与护庄武卫之外,几乎没人醒着,幸好那时懂一点医术的四少爷正坐在院里喝酒,这才来得及救你一命。”
原来他叫白冬蕴……那么,不常出来见人的白家老二和老三,肯定叫作白夏某和白秋某了?前任庄主叫白四季,四个孩子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这页是简明易懂的命名方式。她颇觉好笑地想着。
殊儿不知道徐姑娘在想什么,只觉得那淡淡的笑容很迷人。她转头看向早已无人的门外,再回过头时,有些害羞地低声说道:“徐姑娘,虽然救你一命的是四少爷,可留主非常关心你,一再叮咛奴婢要好好照顾你,等你身子再好一点,一定要亲自去谢谢他。”
她没有回话,静静盯着眼前那张跟关老爷有得比的红脸。殊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声音也抖了起来:“我、奴婢想,厨房应该已经煎好药了,奴婢去……马上去端来……”语无伦次说完,抄起托盘一溜烟跑走。
白庄不傀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庄,连个丫鬟都像练有绝世武功似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人影。
明明救她的是白家老四,却要她去向白庄主道谢,这实在很令人玩味啊!她想起白冬蕴曾说她的东西都收在房里,四下张望一番,果然看见很眼熟的旧布包袱被收妥在床上枕边。
打开包袱,里头有两套换洗的衣物、一个救命药瓶,还有……
她从包袱里侧另绣的暗袋取出一个一般庙宇随便就能求来的平安符。
女人心如海底针,白冬蕴的怀疑非常正确,她的确是怀有某个目的,才特地跑到白庄;会那么刚好在庄外毒发,也是她故意拖延服药时间,料想善名天不知的江湖大庄,不会对一个弱女子见死不救。
好了,已经顺利进入白庄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