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追寻慕容雪下落未果的尹千负,在这些饱受思念煎熬的日子里爱得更加深沉、静默,就连一向习惯看他眼色做事的柔卿也必须如履薄冰,服侍他时得用上全副精神,一点错都犯不得,以免招来他的怪罪。
这期间,不死心的杜若音一直未曾离去,巴望着能趁虚而入,好让自己多年的云霓之望有个了局。
“笑话!她一名弱女子还能逃到哪儿去?全是一群酒囊饭袋,再给我去找,快去!”书房里又传来尹千负的怒斥声,吓得回府覆命的手下们个个分外胆颤的护着自己朝不保夕的脑袋瓜儿退出门外。
这情形看得在外欲进去邀他一同去游湖的杜若音迟疑了,她虽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可他绝不会因此而卖她多少颜面,只要任何人惹他不快,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正在踌躇之际,院子外传来一阵斥喝与争吵声一会儿,两名下人押着一名女子进来想面见尹千负。
她瞪大眼瞧个仔细,此女竟是几月前让慕容雪协助月兑逃的凌月,怎料如今又回来自寻死路?
“嗟!这女人回来做什么?找死吗?”杜若音偏不信世上竟有这般愚蠢之人,千方百计逃了出去,这会儿不知为何回来领死,活得不耐烦了吗?
“杜大小姐,这是尹府的事,您最好不要过问。”下人们只回了她一句,便押着一脸慷慨赴义的凌月入了尹千负的书房。
“咄!什么玩意儿?哪天我成了你们少主夫人后,有你们好受。”杜若音口中念念有辞,对自己觊觎己久的少主夫人之位再也等不及。
“禀少主,她……”
“少主,我是回来澄清当年之事的,盼您能给我个机会。不知您如何处置雪儿,请饶她一命,全是我连累她,请把一切罪过归咎到我头上吧!”凌月不等下人解释,便连忙解释回来的目的。
在逃出尹府的这些时日,她如愿为她惨死的丈夫立了衣冠冢,然后在老家住了一阵子,重游与丈夫一同去过的每个地方,但心里一直挂念着慕容雪,再三衡量、考虑后,终于决定回来面对尹千负;反正她这辈子一直想实现的心愿已经实现,再没什么值得她留恋,回来只想洗去身上背负多年的臭名。以前她说的话没人信,但眼下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而又回来,这样的勇气和用意,还有谁会质疑她说的话?
“你们先下去。”尹千负的情绪看来没有太大起伏,平静的外表下不知作何打算,教人看了心慌。
下人们接到命令后,赶紧遵命,只留凌月独自面对他。
“你该知道我不会让你有活命的机会,在决定回来见我时,你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尹千负赏玩着昨儿刺史大人赠与的夜明珠,语气听来十分随意。
“我知道,但我不怕,先夫会在天上接我,不如请少主送我一程吧!”凌月坚定的说着,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话倒引起尹千负的兴趣。“没想到你这下贱的女人还会想念被你毒害身亡的丈夫,这真是一大奇谭。”
“不!少主,您不明白,其实在嫁入尹府前,我已是有夫之妇,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终于达到她来此的目的,尹千负也让她把想说的话完整说完。对于她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他大感诧异,原来当初慕容雪说的全是事实,他却全当成鬼话连篇。
“此言当真?不要以为现在死无对证,你就能危言耸听,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少主,我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求什么?只愿您能还我一个公道。所谓臣不侍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我虽未念过什么之圣贤书,但也明白这个道理。尹府拥有至高无上的声望,不该仗势欺人,将我个妇道人家逼入绝境。”反正横竖都得死,凌月便畅所欲言,再也不需顾虑太多。
她的话的确动听,试问有谁会冒着这种生命危险回来满口胡谄?尹千负的心大大被震撼了原来他一直未认清事实,错怪了真正的受害者,此等做法和那些奸婬掳掠的盗匪有何两样?
“我一直当雪儿存心维护你,才编派言谎言耍弄我。”
“其实她早就知道无凭无据,您不会相信,所以才出此下策,设法营救了我,而她自个儿却吃足了苦头。”凌月知道慕容雪一定受到责罚,私下释放尹府的罪人是何等大事,尹千负没下令处死就不错了。
闻言,尹才负的心纠结成团,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让慕容雪受了那么多皮肉之苦,还牵连了她爷爷,导致她以永世不见作为报复……
凌月已在屋内和尹千负长谈了一个时辰,府里众人皆猜测着她会有什么下场,甚至怀疑她能否活着出来。
至飞龙帮探视婉秀回来的柔卿,一进府中便听闻了此事,也和大伙一样关心、猜测着,但没想到她来至书房门前,正想找藉口进去探个究竟,门却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竟是面带安慰笑意的凌月。
她没事!她居然毫发未损的活着出来?这称得上是奇人奇事了。
尹千负赦免了她,虽然她杀害了大爷,但情有可原,何况事隔多年,该恨的也恨了,该忘的也不自觉的遗忘了尹千负不想要她的命,就当她的命不值钱,杀她还嫌费事,所以决定留下她的命,就是今后别再让他看见她。
他变得慈悲、宽厚了?是因为慕容雪的原故?她以薄弱的力量改变了不可一世的他?他不承认,但柔能克刚仍是不变的事实。
“少主,您……放了她?”柔卿忙着弄清状况,这不该是他会做的事。
“今后府里不许再提起她的事,你也别追问了,我有我的打算。”尹千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他做事原本就毋需解释,没人有权干涉他的作法。
柔卿虽费解,却不敢多问,反正他放得开是件好事,不会再被不堪回首的过往牵绊,是慕容雪治好了他的心病。
尹千负不想多说,她连忙退下,唤住被投注众多目光的凌月:“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凌月一见是她,心里满是着急的问着:“我正找你呢!柔卿姑娘,能否告诉我,雪儿是否安好?方才少主什么也没说,倒让我担心了。”
柔卿发觉杜若音正拉长了耳朵听着,连忙将凌月带至自己房内,想与她好好谈谈。
***
“不要拘束,这儿只有咱们。”柔卿斟了杯茶给她,欠欠身儿后坐下,又急着开口:“凌姐……我称你凌姐吧!”
“称什么皆可,就是别给我冠个夫人的头衔,我担待不起。”
“请别这么说,当时雪儿和少主争吵时说的话,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怎的,我竟相信你是无辜的,这会儿你又甘冒天大的危险回来当面找少主澄清一切,足见你当真蒙冤不白,原谅我错怪了你,对你的态度傲慢无礼,只会落井下石。”
“还提这个做什么,你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不会放在心上此事暂且不提,我只想问你雪儿的安危。”这也是凌月回来的目的之一。
柔卿长长的叹了口气,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有所不知,雪儿受到了波及,不仅被杖责、被囚禁,还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如今流落在外,生死未卜,少主已派人寻她好些日子,却毫无所获。”
“少主如今己明白一切,应该会放她一条生路。”
“不是这样的,少主一颗心早在她身上,怎么舍得杀她?唉!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我只怕其中有所误会。”柔卿始终认为慕容雪不告而别的动机并不单纯,此事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闻言,凌月的心都凉了半截,本以为慕容雪吉人天相,会安然度过此劫数的,难不成她真是福薄之人?
“为何好人总不长命?是我害了她……”她心酸不已,逼出满脸泪水。
柔卿黯然的低下头,不禁想起罗祥对她的情意,身为女子盼的什么?不就是盼望遇个良人依靠一生?慕容雪不知珍惜尹千负的情实属憾事,她怎能重堕这种错误?
***
对尹千负而言,府中的暖玉阁是禁地,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有时他负荷不了过多思念之苦时,便会来此寻找慕容雪的容颜与声音。她的容貌比春天宅紫嫣红的百花更妩媚,她个嗓音比银鼎中沸腾的水声更动听,然而这一切已不复在,唯有在此,他才能找到片刻温存。
是夜,他再度不受控制的来到暖玉阁,在她以前的睡房中想念着有她为伴的日子。
***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
“雪儿啊雪儿,你已经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到底还要怎样的狠心才肯罢休?我该怨你还是恨你?”他凄凉一笑,到头来不知谁被谁征服,看来他失算了。
他坐到床榻边,想仔细查探枕上是否还留有她独特的发香,想不到杜若音竟突然从锦被内钻了出来。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他大为光火,对她擅自闯入十分震怒。
杜若音早作了惹他大发脾气的准备,他本来就不是性情温和之人,但她再也等不及,再怎样无止境的拖磨下去,只怕她美人迟暮,年华不复在之时,他仍对她平淡若水。
此时的她全身一丝不挂,映入眼帘的净是让人血脉偾张的景象。
“尹大哥,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如今我都放着脸面不要,主动献身了,你就要了我吧!”她知道只有荡妇才会做这种事,但她不在乎,只要能成为他的人,要她怎么做都成。
尹千负背过身去,脸色迅速冻成冰雕:“荒唐至极!我不想碰你,不要自取其辱。”
杜若音是豁出去了,下得床榻,赤果果的站在他面前,仍不死心:“我什么都让你看了,难道我还能带着这不干不净的身子去婚配他人吗?”
“你当真想逼得我动手杀你不成?你若想要找别人去,我不吃这一套,我与昆仑一直礼尚往来,别让我因为你,从此与贵帮派断绝关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不要她,视她如弃置无用的敝屐,就算她已投怀送抱至此等地步,他仍不屑要她。
“我不懂你,为何偏爱慕容雪那种下等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与你匹配,尹大哥,你……”
“滚出去,要我说几次?”尹千负的态度如此强硬,仿佛她不从,便会有什么凄惨下场似的。
杜若音强忍着委屈泪水,不甘心的将衣物穿回身上,受足屈辱的她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盈眶热泪终于不听使唤的滑落。
尹千负烦躁的叹口气,取出当初慕容雪留下的发簪,他以为簪子虽断但情不断,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的一切早与他的合而为一,就是惊涛骇浪也分不开了。
***
安然无事离开尹府的凌月除了庆幸自己命不该绝外,还为自己得以平反之事雀跃,只是除去所有重担的她竟再也不知自己今后为了什么而活,生计也没个下落,光靠上回慕容雪给她的首饰是撑不了太久的,总有一日要坐吃山空,为此,她必须学会自食其力才成。
问遍了整个杭州城,商家见她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子,根本不给她一个攒钱的机会。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她来到城南,听闻济世堂需要一名专门打扫的老嬷嬷,她且不管他们要老还是要小,便硬着头皮进去碰碰运气。
一进铺子,正巧是生意的空档,不过气氛好像不太好。
“士岩,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等雪儿临盆后,你就将她送回尹府,以免后患无穷。”宋老爷又开始对正在检视药材的荆土岩耳提面命。
“咱们是积善之家,怎能见死不救?义父,请不要再说了,若您执意赶她走,我只好跟着她离去,来日我当结草衔环,还您之恩。”荆士岩丝毫不妥协,为了此事,两人已僵持许久。
铺子里的伙计没人敢出声,只专心干活,以免受到无妄之灾。
“你居然为了一名女子对我说出这般忤逆之言,我全是为你好啊!若你执意自寻死路,我也无能为力。”宋老爷索性铁了心,以父子的情义胁迫他。
雪儿?尹府?凌月清楚的听见他们说出这些话,震惊不已。于是悄悄地退回门外,窃听他们的对话。
“义父,尹千负不是个好人,只会欺小凌弱,您怎么就没有一点侧隐之心?”
“当初我见你是个人才,好心提拔你,你怎能恩将仇报?将个祸害带回家,还为了那祸害不惜与我断绝父子之情。好,你不依我,我亲自将她送回去。”宋老爷不得不采取强势手段,早些将慕容雪的事解决,好早日了事。
没错,他们说的就是慕容雪,凌月可以肯定自己没弄错,只是……慕容雪如何会与这帮人混在一块儿?他们提到她临盆之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月心想,如今误会已经澄清,尹才负应该不会再责怪慕容雪,这样一来,只要她稍加穿针引,慕容雪便可再回尹府,将来有幸再攀个夫人的位置坐坐,岂不理想?
就当为了报恩吧!她决定去向尹千负通风报信,好让他将慕容雪接回去,何况慕容雪怀的可能是他的骨肉,落叶终得归根,总不能眼睁睁见他们骨肉分离吧!
***
当凌月将慕容雪的下落告知尹千负后,尹千负简直又喜又怒,五味杂陈的心情真非笔墨能形容。
“你说她在城南宋家?如何得知?”
此时偏厅内只有他们二人,连柔卿也被唤了下去,只有杜若音鬼祟的门外偷听尹千负和凌月的谈话,她硬要弄清凌月再回尹府为的何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少主,我知道您放不下她。千金易得,真情难买,雪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错过她你会一辈子遗憾,我这么做并非想图什么好处,只是见不得有情人有缘无分,因为我深受此苦……”凌月断定慕容雪对尹千负是有情有意的,她对他的用心,只消花点心思便看得透彻。
且不论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他已受多了大失所望的痛苦,也不差这一回了。
他不打算派人去查,这次他想亲自出马,看她还能逃到哪儿去。
这下总算功德圆满,凌月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去,她打算回老家,守着丈夫的墓,就是当人女仆,做些下等事,她也甘之如饴,至少她的心境是富裕的。
待尹千负率领手下出门去后,她也准备离去,却让杜若音挡住去路。
“你又回来做什么?尹大哥出门办什么事去了?”杜若音直觉此事八成和慕容雪有关,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尹千负阵脚大乱?
凌月认出她便是当年大爷颇为动心的女子,没想到四年后再见,她竟出落得更加明艳娇俏,纵使姿色略逊慕容雪一筹,但也称得去是西施再世。
“杜姑娘,你的气质真是迥乎当年,那时你只是个不懂世事的丫头片子,现在成熟了,也更加迷人了。”这是凌月的由衷之语,她对杜若音一直是毫无敌意的。
“你也变了,岁月真不饶人,才几年光景,你怎么就苍老许多?”杜若音毫不客气。“你我本无冤无仇,我对你这个人也无谓喜恶,可此刻则不然。快说!你究竟向尹大哥说什么来着?”
杜若音的事,凌月并不太清楚,只约莫知道她对尹千负的爱慕之情。现今看来,她仍未移情别恋,尚在等待他的善意回应。“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来促成一桩好姻缘的。”
“多事!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腻了。”杜若音张牙舞爪的模样像要将凌月生吞活剥般。随即,她唤来她的两个跟班,要他们好好“伺候”这个多嘴烂舌的女人。
“你们给我割去她的舌头,挑断她的手脚筋,弄得她半残后再将她弃置荒野,我要她尝尝苦头,省得老做些蠢事。”她冷笑道。
她的爪牙立刻磨拳擦掌,准备好好展现身手。
“慢着!尹府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放肆?”柔卿的及时出现委实救了凌月一命。
凌月如见救星般,惊魂未定的躲至她身后。
“我劝你最好少管闲事,你怎么说也只是个奴才,不要没上没下的。”杜若音怎能忍受自己被削了面子?心里又不真想与她闹翻,若真闹开来,自己终究是外人,肯定要吃亏的。
“杜姑娘请息怒,奴婢无意冒犯,只是为姑娘着想,少主若知道你背着他在尹府动用私刑,会不高兴的。”柔卿处事向来八面玲珑,就是损人也不明着来,所以杜若音受了气也不好发作。
“你好啊!存心和我杠上,本姑娘不屑与你一般见识,日后你给我小心点儿。”这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杜若音倒识时务,趁着还为给自己找难堪之前,赶紧模模鼻子走人。她那两个跟班见主子闹起脾气来,连忙诚惺诚恐的跟着取悦去。
他们走远后,柔卿才仔细查看凌月是否毫发未伤。
“柔卿,多亏你了。”凌月总算松了口气。
“听我说,得罪了她不是件小事,你最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是要走的,咱们可真永别了。我要回老家为先夫守墓,在那里,他的亡灵会看顾着我,我不会寂寞。”凌月幸福的笑了笑。这一走,她将永不再回来,因她知道她不属于这儿,从以前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