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她昨夜没睡好,那他更像是一夜没睡。
滕洛寒走到她的身前,隔著两格阶梯,正好让他能够直视她的眼睛。
“看得出来,你们在这儿过得很好。”他开口道,声音平静自持。
闵雨枫忍住想后退两步的渴望,强迫自己稳稳地站定不动。
“如你所见。”她在心里吁了口气;还好,声音没有背叛她。
滕洛寒将手插在口袋里,眯著眼睛细细地打量她,良久,才从容不迫地开口:“两个月了,你也该玩够了、逃避够了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今天就走。”他的语气中隐含著怒气,似是容忍她的任性似的。
她受伤地看向他。
“这就是你认为的,我是在玩、在逃避?”她无法相信,她莫大的决心竟换来滕洛寒这样的结论。如果之前她有过任何心软、妥协的念头,此刻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难道不是吗?你一声不响地带著小晨离开,就留下一封信,你要我作何感想?”
“原来……你还是不懂……”闵雨枫真的彻底失望了。
他叹了口气。
“对,我是不懂。我们的生活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你不是不知道,公司正在创业期,需要我投注大量的心力,我还以为你能了解我、支持我……”
“我是支持你、了解你!去吧,我从来没有阻拦你的意思,也从不自大地以为你会为了我和小晨而愿意慢下脚步……”她的声音平静,不带有一丝感情。如果到现在滕洛寒都还无法了解她的需要,哪怕只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好,否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滕洛寒松了口气——显然,他会错意了,他以为闵雨枫终于想通了。
“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们已经标到冠伦建设的案子了,公司才要开始忙呢!”滕洛寒转过身,挥手招呼正玩著遥控飞机的小晨。“小晨——”
下面的话却因闵雨枫伸手抓住他的手而打住。
小晨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对父母开心地笑笑,喊道:“爹地、妈咪,你们看我玩得好不好?”
说玩,便故意让飞机上上下下地旋转,还有三百六十度后空翻呢!
滕洛寒骄傲地看著小晨,过了一会儿,才纳闷地回头看向闵雨枫。
“怎么了?”
她放开他的手,走下阶梯,迳自走向度假中心旁通往橘园的步道。她知道滕洛寒会跟上的,她希望待会儿说的话能不被任何人打扰,更别影响了小晨难得的好心情。
滕洛寒无言地跟著她,委实不懂为什么她还是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静;就是这样的难以捉模,让他始终看不透她的内心。
走进果园里的一片空地中,闵雨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滕洛寒一眼,深吸了口气,转过身面对他,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笑。
“是安姊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吗?”她以为自己打算搬到这儿来,滕洛寒决计不可能知道;毕竟,她从未向他透露过一丁点儿。虽说离开他之前并没有经过如何缜密的计画与安排,但她不以为他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完全掌握住她的行踪;再说,他现在的心力应该都全副用于设计案子之上的,不是吗?
唯一的可能只有安若云了。
他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尽然是。小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你们离开的那天吧?”
他询问地看向她,见她轻轻地点了个头,才继续说道:“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们,甚至动用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他挫败地笑笑。“就独独没想到你们会躲到这儿来。就这样,找了两个多月,虽然我明知道你绝对不可能回到你叔叔家,但我还是去了,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他说得轻松。
“然后呢?”
“说来奇怪,上个星期,我收到安姊寄给我的卡片,里面只有写些无关紧要的寒暄、问好,但这正是我奇怪的地方。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联络了,现在突然寄来这样一张没头没脑的卡片,我怎么能不起疑?所以啦……”滕洛寒双手一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和安姊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她真正好奇的地方。若说他们真的认识,安姊为什么不告诉她?
他耸耸肩,说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十多年了,安姊和季扬曾经是青梅竹马,也谈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过,早在和认识你以前,他们就分手了,从此不相往来,季扬也不准我再提起这件事。在我离开鸿图以前,我曾经背著季扬到这里帮她设计监造留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我曾经告诉她我结婚了,也说了些你的事,她没忘。”
“原来是这样……”韩季扬和安姊,一个温和、一个洒月兑,任谁都没办法把他们想在一块儿,没想到他们曾是情侣。
怪只怪她自己,全台湾这么多度假中心,她偏偏选上了留风。
“跟我回去吧,我还有好多事——”滕洛寒催促道。
“你……回去吧……我和小晨在这儿会过得很好,不需要你担心,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也有工作,能养活我自己和小晨了——”
滕洛寒倏地抓住她的肩膀,打断了她平静的述说。
“你究竟要怎么样?请你说清楚!难道我这样上山下海地来找你们,还不能显示我的诚心吗?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真的要判我的刑,至少让我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不要让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连天塌下来了都还不知道原因,好吗?”
他试图压抑自己的无力和挫折感,却是徒劳无功,看见闵雨枫在他的手下疼痛地畏缩、皱眉,他才无奈地放开她,转身一拳重重地击在身后的树干上,用力得连枝叶都颤抖了。
即使面对再大的打击、再重的挫折,他也宁愿自戕,而不愿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闵雨枫忍住冲向他、捧起他的手细细检视一番的冲动,只是冷漠地站在原地,别开眼,不忍看向他。
长痛不如短痛……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如是说。
“没有用的……”她说道。
滕洛寒丝毫没有感觉到手上伤口的疼痛,因为心里的痛苦多过皮肉之伤千倍、万倍。他的雨枫不该是如此无情、如此冷漠的。
闵雨枫看见他将手放下,指节隐约闪著血光。
“你的手——”她忍不住月兑口而出,跨前一步想检视他的伤口。
满腔的痛苦化成了莫名的忿怒,滕洛寒一把反捉住她的手,眼神变得残酷无情。
“你还会关心吗?留书出走、一走了之的是你,当时你都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伤害了,这么一点小伤你看得上眼吗?真是多谢你的关心了!”他瞄了一眼伤口。“你让我丢下公司两个多月,现在,我不想再浪费一点时间了。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台北。”他的声音亦是不带一丝温柔,百分之百的命令。说完,便不顾闵雨枫的挣扎,用力地拉著她准备离开果园。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见挣扎只是徒劳无功,便一手抱住身旁的树干,说什么也不肯稍动一步。
滕洛寒回头看她,冷笑了一声。
“你一定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吗?”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心寒地别开头。
“随你怎么说吧!不管你怎么想,我的离开不是一天、两天就作成的决定,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原本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就是小晨生日的那天,但你还是爽约了,是你让我没有留下的理由。”
“哦,原来你一直在替我评分!请问你,我这个丈夫在你的心中是不是不及格?”他伸出手阻止她的回答。“不!不用回答我,不管我及不及格,我都是你的丈夫!这一生一世,你都得认命,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滕洛寒走近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回过头,让他看见她眼中的哀怨和指控。
“告诉我,守著这样一个婚姻对你有什么好处?一个不情愿的妻子、一个不快乐的儿子、一个终日不见人影的丈夫和父亲……为什么你不能大方一点,让我们三个人得到解月兑?你到底要什么?”说到后来,闵雨枫几乎哽咽。
一个热情得可以溶化冰雪的吻是他唯一的回答……滕洛寒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冰冷的双唇在碰到她的刹那变得火热……他狠狠地辗过她柔女敕、甜美的双唇,除了激情之外,还带著些许惩罚的意味;惩罚她让他哑口无言、让他感觉到罪恶感……不,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软弱。
他猛地一把推开她,转过身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激动。
闵雨枫深吸了口气,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就是你要的激情,是吗?”
滕洛寒默不作答。
闵雨枫仰天苦笑。
“如果这就是你要的,随便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满足你。我想,以你的条件,不管你是不是单身,多得是乞求你临幸的女人。如果那些流言流语属实的话,你根本不需要一个‘妻子’的存在。”
“你听到了什么?”滕洛寒的声音中有丝掩抑不住的紧张。
她冷冷地看向他。
“开始担心了吗?别担心,我一点也不想计较,现在的我只要自由。”
“你要自由?那么,小晨呢?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需要?”他诘问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答道:“在那个大房子里,他会期待那个他难得见到的父亲、期待父亲的陪伴和拥抱;而在这里,他拥有的太多了,多得最爱和关怀。这里的环境有太多太多值得他去探索、学习的,比较之下,少了父亲的陪伴,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滕洛寒在她的解释下畏缩了,难道他这个父亲的角色是这么可有可无吗?
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对自己、对这段婚姻感到如此没有信心。
“你走吧,我不可能改变心意的。”
“即使失去小晨的监护权,你也不在乎吗?”他说得淡然。
闵雨枫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任心寒的痛苦席卷她全身,嘴角扬起无奈的笑意。
“你……要我恨你一辈子吗?”
滕洛寒叹了口气,说道:“我不会放弃的,不管用什么方法。”
说完,滕洛寒便迳自转身走向步道。他已经接受今日势必无功而返的事实了,满腔的挫折无处宣泄,再待下去只怕对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
闵雨枫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果园,心中忐忑不安……
他们走到中心的广场前,小晨正开心地对唐文华展示著他优异的驾驶技术。他们走近小晨,但小晨只顾著玩,没发现他们,倒是唐文华惊讶地起身;他的眼神在看到闵雨枫的刹那倏地变亮,以致一时没注意到滕洛寒。
“早,雨枫!”唐文华依旧是那副开朗的模样。
闵雨枫看向滕洛寒,发现他正冷冷地来回打量她和唐文华两人,脸色不禁变得苍白。
唐文华顺著她的眼光望去,这才发现滕洛寒不带友善的眼神。
“这位先生是?”他笑著望向滕洛寒,毫无心机,更不知道滕洛寒对自己顿生的猜忌。
小晨分心转过头来,毫无心机地说道:“他是我爸爸!”
“小晨,你的技术比爸爸好喽!”滕洛寒笑笑,蹲去对小晨夸赞道。
“啊,真的吗?”小晨兴奋地问道。
闵雨枫勉强笑笑,看向唐文华,发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滕洛寒身上。
“文华,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滕洛寒。”闵雨枫想为两人介绍一下,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滕洛寒的身分。
“她的丈夫。”滕洛寒补充道。
“嗯……洛寒,他是安姊的表弟,唐文华。”她略显尴尬地继续介绍道。
唐文华毫不掩饰地打量著滕洛寒——闵雨枫的丈夫……即将变成“前夫”,如果他的消息来源没错的话。他原就以为,能配得上闵雨枫,或者说是能让闵雨枫看上眼的人势必不简单,如今一见,他除了庆幸自己的估计不算离谱之外,还有更多的疑问——这样的男人,多数女人扑向他都来不及了,怎么闵雨枫会愿意离开他?
“原来你就是滕洛寒,我听表姊谈过你,她说留风是你设计的。”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对滕洛寒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滕洛寒对唐文华礼貌性地笑笑。基于男人的直觉,他知道这个唐文华在热情、单纯的笑容下,有一股对闵雨枫无法抗拒的好感……或者可以称之为迷恋。如果这种感觉是单向的话,那么他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看向闵雨枫,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不安,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除非是……这分好感并非单向的!毕竟这两个月来,她和唐文华朝夕相处,这样一个天性开朗、活泼的男孩子是很吸引人的。
滕洛寒再看向唐文华的眼神已变得莫测高深。
闵雨枫看著他的眼神,心顿时凉了一半——滕洛寒恐怕已经误会她和唐文华的关系了。刚刚她就一直这么担心著,果然她的担心并非多虑,现在只怕他更要不择手段地带走她和小晨了……唉!这两个月的新生活真如此短暂?
“爸爸,我饿了,我不玩了。”小晨的童言童语打破大人之间的尴尬和僵持,三个各有所思的大人不约而同地对他露出疼爱的笑容。
小晨将遥控器交到滕洛寒手上,他接过遥控器,一边让飞机平安地降落,一边宠爱地说道:“以后爸爸常常买玩具给你好不好?”
小晨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摇了摇头,把大家吓了一大跳!有哪个孩子不爱玩具的?
“我不要爸爸常常买玩具给我……”他顿了顿,让滕洛寒的心为之一悬。“我只要爸爸常常陪我玩,像今天一样,有没有玩具也没关系。”
小晨童稚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说来却是铿锵有力,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滕洛寒的心上。他放下遥控器,心疼地抱起小晨,承诺地说道:“好,爸爸答应你,一定常常陪你玩。”从小晨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花上半天的时间陪过他,甚至——今天陪他一天的时间已超过这五年来的总和了;而小晨竟然还是这么窝心地腻著他,他还以为自己在儿子的心目中已经成了陌生人。这么甜蜜的孩子,是他滕洛寒的儿子啊!
他抱著小晨散步,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著。一边和儿子喃喃私语,不知道说著什么,两个人还有模有样地交谈著,似是要把五年来没说的话一古脑儿地说完,时而爆出成熟夹杂著童稚的笑声。
唐文华默默走开,把时间留给这对父子。
闵雨枫拾起地上的遥控器和飞机,跟在父子两人身后,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她怕滕洛寒给了小晨太高的期望,到头来却没能实现,害得小晨期望愈高,失望愈大。与其换来这样的结果,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尝到父爱的滋味;但是看著小晨兴奋的模样,她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小晨!雨枫!”主屋传来秀玲阿姨的呼喊,想是用餐时间到了。
“是秀玲姨婆!姨婆,我在这里!”
小晨一听到声音,立刻滑下父亲的怀抱,一溜烟地跑向主屋。玩了一个早上,现在还是吃饭的吸引力来得大些。
滕洛寒满足地看著小晨跑开,接著眼光看向闵雨枫,眼神在瞬间变得冷漠。
“难怪你不想离开。”
闵雨枫知道他指的是唐文华,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堪。”她平静地答道。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可能让我儿子去叫别人‘爸爸’。在你每次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想想我说的话。在名义上,你还是我滕洛寒的妻子。”
闵雨枫气得忍不住一巴掌甩向他,却被他一手捉住。
这一刻,两人都错愕地看向对方,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滕洛寒也是。
“很好,学会撒泼了嘛!”他深吸了口气,出言讽刺道。
她气得发抖,眼神含恨地射向滕洛寒。
“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她只想快点结束这样的对话,再谈下去,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滕洛寒露出一个充满威胁性的笑容。
“别想要再次逃开,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们。我现在不想强迫你跟我走,但是,我绝对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心转意。”他一说完,便放开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停车场。
闵雨枫呆楞楞地站在原地,心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安若云低沉的嗓音从闵雨枫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