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不能出兵。”
她伺候他穿衣,面对这巨变,对这全然未知的未来感到极度恐惧,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本强硬著不哭的,却不知怎么一开口,泪就跟著流了下来。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即使无法预见未来,可也不应什么都没有警觉到。
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有几个时辰前,薇公主遇害的惨状……三支猛速的箭,射穿了那纤瘦的身躯。
公主的眉紧紧皱著,微张的嘴像是喃喃念著周肃的名字……
干下这残忍暴行的,的确是讼卿的士兵……可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想知道讼卿那儿究竟发生什么事、想知道凤兴那儿现在是怎样的情况、想知道他此刻去凤兴,能否平安……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的未来,明明已经有条康庄大道,为何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他低沉著的语调很轻,满满的全是无奈。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些,他抓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所有的动作,看向他、只注意著他。
“爷……”她像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泪水像断了线似的一直掉,万般委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筝儿,听我说……”他紧抓著她的双手,蹲,字字句句如同千斤那般地沉重。说不出口,可不说不行……
“我、我听著呢,爷。”她抽抽搭搭地应道。
“听我说,听仔细了……”他抬头仰望她,眼中有著不得不如此的坚定。“这事有蹊跷,我不是不明白,可现下的情况明摆著是讼卿的恶意挑衅,郁央不可能不有所回应。而我此刻说什么,不仅是人微言轻,也怕落人口实,有叛国的嫌疑。周肃说得没错,非出兵不可。”
夏允筝点著头,没有应声。
“而我担心的是,若讼卿真有这个胆量和郁央来真格儿的,表示他们已有万全的准备,恐怕是场硬仗,但这还是小事……万一……”他用力地抿了抿唇,一双眼浮上骇人的警戒。
“万一,不是讼卿那儿出了乱子,是郁央内有人作乱,那事情就棘手许多。这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我们一点底都没有。现下周肃已经失去理智,我也只能同你一人提起……说真的,筝儿,我这趟去凤兴,没有把握……”
“不!”她伸手压住他的唇,哭得更厉害。“我不要听你说这些!”
他是郁央最勇猛的武士,他是万夫莫敌的郁央大王子,她不要听他说这样的丧气话,她要听他承诺自己会平安回来,哪怕是骗她也好……
“你听我说!”他咬牙,拉开她的手,横了心地继续说下去。以为自己说得快些,悲痛就能够减轻一点。“我离开后,你马上让白萱收拾东西,这府里都是我信得过的人,车我备在门后,你尽早离开……”
“爷……”
“筝儿你明白为什么我这样要求!”他扬声道,第一次对她大吼,像是警告、像是斥责,却又是满满的心酸。
此刻他恨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他恨面对这样的巨变时,他却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
他何尝不是恐惧的?他或许……保不住她啊……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夏允筝早已泣不成声,勉强挤出了几句话,为了让他心安。
她想嚷著说不的!她想要他让她随著一起去凤兴!
大不了一死……
她怕,她真的怕。她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场景,无助、无奈、无所适从……但她不要选择举刀自刎以断其顾忌,她听他的,她知道活著就有希望,活著或许就能够再见上一面……
所以她答应他,她答应他保重自己……
曹炽搂过她,捧著她的脸蛋,双眼紧闭,同她两额相抵,很用力地碰触著,哪怕她疼……
“我走了。”他声音很轻,像是飘忽在空气中的幻觉。“记得我所说的,记得你答应过我。”
然后,放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留下满室的不知所措和悲鸣的风声进进出出。
“如今王府外灯火通明,凤兴一直来人催促,周肃大人早大王子一步先往凤兴城上。据言太子大怒,非要出兵讨伐讼卿不可。”白萱一边为夏允筝收拾细软,一边细声说著。
夏允筝没应声,死白著一张脸,拿著衣物的手也是颤抖的。
不知为何方才看到曹薇一行人遇害的惨状,一直萦回在她脑海中,那样血腥、那样让人不敢直视……
到最后,她甚至分不清那落在地上的鲜血代表著什么,只知道那样的景象让她忐忑……
她想起上回曹炽同太子上长石苑狩猎的情景,她那时也是不安的,却仍然能安慰自己稳下心绪……但现在的她,是全然的恐惧,完全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筝主儿,凤兴那儿的人随大王子走了,外面静了,咱也快些出发吧。”一名婢女进来,悄声地道。“车已在外头备妥了。”
白萱在前头掌灯,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绕到府外,白萱陪著夏允筝上车,并问著驾车的车夫。“张哥,那我们是上哪儿去?”
驾车的老张是个老实人,可一向温厚的笑脸也不复见,换上一脸沉重,低声回答。“大王子交代,往南行,那儿繁华,较易隐藏身分。”
夏允筝紧握著手中的玉避邪,不知何故,心中那份恐惧依然挥散不去。
马车向前行,在一向寂静的路上敲响了一个个的马蹄声。
一路上有些颠簸著,她的心思飘得好远好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听著车外阵阵的马蹄声越来越靠近。
“停车!停车!”外头有好几个人叫嚷著,凶狠地命令道。
夏允筝一双像是浸入绝望的双眼对上了白萱的惊惶。
不用掀开帘子,夏允筝也知道他们被包围了,胸中那有如鼓声般的心跳如今敲得更响了,咚咚咚咚地猛力直击著她。
她听到老张拉了缰绳,同他们叫嚷著,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但或许……根本就没有猜测的必要。
一个黑影在车帘外停下,有人笑了两声,那声音油腻得很。“筝主儿,请随我们回去吧。”
***
或许是他多虑了。
曹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大殿里,他眼前的太子愤怒外张,这他能了解,当他看到曹薇的尸首时,那股悲愤横在心头,除了恣意宣泄愤怒以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
但太子的眼中……却又似乎闪烁著什么,隐藏些什么似的。
一旁已著戎装的周肃始终沉默著,像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似的,也许现在的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筝儿还好吗?不知出羌云关了没……他在这七上八下的,太子要听他说明与讼卿交战的路径,在他说明的同时,一会有人来报调兵完毕等待钦点,一会又有人传来消息说王上的病情恶化了,混乱得紧。
“太子,父王似乎撑不了几个时辰了,在这当口,您还是坚持要出兵吗?”曹炽吐了口气,望著挂在墙上的地图,心中无奈极了。
“大哥,国事与家事孰为重?”曹玄赫沉肃著脸反问著,那冷淡的态度像是不敢相信曹炽是如此想的。
而后转身嘱咐下人好好照料著王上,并随时给他消息。
“大王子,别再多想了。”站在他身后的周肃突然开口了,压低著声音说道。“就当作是自保吧,若再拖延下去,太子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臣知道您仍不愿相信冯羿会做这样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您就算不愿接受,也是得接受的。如此寡断……不像您的作风。”
曹炽朝门口望了出去,蒙亮的天宣告著一天的开始,但在他眼里,却像是宣告著一切的毁灭。
***
终究,她还是来到了凤兴。
夏允筝笔直地站在大殿中央,不禁冷笑了下。这不就是她一开始所盼望的吗?
“押解”她往凤兴城的队伍行进速度极为缓慢,是因为要避开曹炽吧?
她一双含霜的眼睛,冷冷地看向那噙著冷笑走向她的男子──那个向来以仁政爱民著称的太子殿下。
爱民吗?他的属下为了争夺她,杀了老张和白萱……尚在府里的下人也全数诛尽,王府则是一把火给烧了。
“筝儿,别这样看著我。”曹玄赫浅笑,走到她身旁,缓步绕著她,一双贪婪的眼睛打量著她、打量著她那紫玉般的眼睛。“你真美……是真正撑得起倾国倾城这般赞赏的女子。为了得到你,毁尽一切都值得。曹炽的确是个人才,我也很舍不得,也曾经踌躇过。但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我的人、任何有可能阻碍我的人,我都会想尽办法除去,不论是我那始终认为我不成材的父王,还是他。”
他大可不必让她知道这些,等到除去曹炽之后,扮出悲痛的模样,大可在这之后再将她接来凤兴。
但对这美人的心性他多少是了解的,若知道曹炽死了,她八成也活不下去,索性接来宫中,严密控制著……
尚且,他一个郁央的储君何必如此窝囊,他害死了曹炽,他要让她知道!她以后就是他的人了,对于这样的局势,她是不接受也得接受!
夏允筝看向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她的确震惊,没有料到他卑劣的程度超乎她的预料。但这样的人,是没有必要让她开口斥责其作为的。
她的心凉了大半截,因为她知道,既然她会被掳到这,便表示这次的出兵……目标或许真不是讼卿。
她觉得脑中一片浑沌,感受不到其他事物。现下的她,只是对于靠她很近、这般唤著她的太子,感到恶心至极。
“我不是恶人。”他掬起她的长发凑到鼻前嗅闻著。“你明了治国之道吗?若想要成为一个永垂不朽的君主,他人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冷淡地问道,不想听他为自己的劣行开月兑。她表面是平静的,但内心有股冲动想要撕了那张伪善的脸。
“我不用做什么。”他笑笑。“讼卿国有一帮被放逐的将士,我只要略施小惠便可使他们成为一切的助力。不只将薇丫头一行人全数诛尽,这帮将士还会在郁央军队前往讼卿的路途中,拦截住他们。”
做贼的喊捉贼!她在心底愤恨地冷笑著。
“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你的出现使我更顺理成章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不得歪让曹炽这个威胁从我眼前消失,若他识相点,在我表明意图时,主动将你献上,至少不会演变至今日的局面。可他偏不,逼得我把事情做绝。曹薇那天真的丫头倒是一个很好利用的棋子,她使我不必背上弑兄的罪名。我说过了,筝儿,一个国家若必须顺利地运作下去,那么牺牲是在所难免的。这一切也得来不易,我得好好当一个‘温和’的太子、一个友爱手足的兄弟、一个孝顺的儿子……”
没有什么人知道夏允筝的存在,看过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曹炽藏娇的努力,倒是给了他方便,省得有人对他夺兄嫂的行为有所异议。
夏允筝愤怒地别过头,歪让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咬著牙,她不愿再听下去,可她命令自己绝不可在这人面前示弱……
“你一定会问,这一帮人怎敌过一整师的军队?是吧?”他几乎要往她身上贴去,语气中泛著对自己计谋的得意。
夏允筝没回话。是,她想知道,她想知道那身陷凶险中的夫婿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他死了,她也要弄个明白……
“曹炽恐怕不知,他这次带出的兵,几个将军和部分士兵们的确是他的忠心部属,可其他的……”他冷笑了几声。“听的可不是他的命令。”
前后夹击!
原来他是使这一招。有权势的人真好呵,可以轻易地将人逼上绝路。
她又冷笑了声,觉得所有的心力被抽竭至尽,就连那些愤怒、彷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绝望。
他……她的爱……
“他回不来了。”曹玄赫端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吻,将他人的生死道得很是轻描淡写。“相信我,他回不来了。就算他能够杀出重围,我也有把握让他死在半路上。”
是……她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她甚至此刻在脑海中,已忆不起他的模样……
“曹炽能够给的,我都能给,他给不起的,我也能完完全全地满足你。郁央男人不要别人沾过的女人,但我不一样,我不在乎。”他两手轻端著她的脸,满意地看了好一会,低头吻她,有些残暴地吻著。
她站得直直的,眼神始终冰冷地望著前方,任由他咬破了她的唇。
他离开她,微笑著抚去她唇上的血渍。
“我累了。”她冷冷地望向他,只是这么说著。
一个慌乱的声音突然跌进大殿中。“太子殿下!不好了!陛下他……陛下他不行了!”
“瞧,一点点的金刚石粉……掺在膳食中,就这么简单。”他背对来人,在夏允筝耳边这么道。
“太子殿下!”
“我马上过去。”曹玄赫转身,面容转换只在一瞬,现下的他,任谁见了,都会认为他是个强忍悲痛的孝子。
“来人!带娘娘回宫休息。”临走前,这么交代著,还附上一句。“给本王好生照料著。”
***
日正当中,两军交战。空气中满满的血腥味,呛得令人难受。
“郁央的太子与讼卿贼人勾结!”
几个时辰前,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嚷了一句,那语气既凄厉又悲壮,含著满满的恨决!
“郁央的太子与讼卿贼人勾结!”
这句话传了下去,那些被两面夹击的曹炽亲兵们,咬牙挥舞著手中的武器,一边如此大声吼著。
曹炽一刀挥落,鲜血溅在他狰狞的脸上。
他们被包围了。
他没料到,他真没料到!位于大军之末的那几千名士兵,竟与讼卿那近千人的将士夹攻他们,顿时“杀曹炽、赏千金”与“保护大王子”的叫嚷声此起彼落……
著道了!他狠狠咬著牙,手中的大刀刷地挥下,这已不知是第几个被劈成两半的人。
他那泛著血丝的大眼怒狠狠地望向四周,看著多年来与他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如今却陷入苦战与背叛仇恨中的将领们,看著这些誓死护卫他的英勇战士们……
相同的事一再上演──他远远地看著那些身中数箭、被敌军包围的战士们,想要仿些什么,却莫可奈何……
愤恨的情绪燃著他所有的思绪。为何事情会演变到这地步?为何要致他们于死地?然而,若这些事早有预谋,那么曹玄赫一定不会放过筝儿的。
该死!
“大王子!前方又有讼卿的军队!”有人指著远处的矮坡,这样大嚷著。
曹炽往前方望去,一对浓眉瞬间拧紧。
的确是讼卿的军队,这该如何是好?他与他的一千精锐骑兵……怎打得过这近万的敌军?
眼下除了撤回凤兴,还能怎么办?但即使他们杀出重围,凤兴也有守著王城的士兵,虽为数不多,可也不是他们能轻易应付的。除非……
“大王子!咱返回凤兴,杀了太子,自立为王吧!”有人这样大嚷著。
“是啊,大王子!弟兄们给您杀出条血路,咱回凤兴吧!太子无义,咱就反了吧!”其他人纷纷应和著。
“回凤兴吧,大王子!横竖是个死,咱拼他一拼!”
周肃砍了几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也是浑身的血,一脸凝重。“大王子,眼下除了回凤兴,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要杀了太子,郁央易主,或许还有机会。”
机会……
是,他不能死在这里,那个他唯一在意的人儿,还等著他。
“大王子,您、您……是否在想筝主儿的安危?”周肃凝视著曹炽,突然这般问道。“您认为她在凤兴?”
曹炽没有回答他,只是观望著四周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再望向这些已疲惫不堪、一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那些始终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猛一拉缰绳,一声怒吼道。
“回凤兴!”
“誓死保护大王子!”
叫吼声此起彼落,他的下属们像是一头头猛兽,发了狠似地攻击所有阻挡他们的敌人,刀光四起、血花四溅,哀嚎声被怒吼声所遮掩。
“大王子当心!”
还来不及警告,一支箭已射进曹炽的左手臂。
但这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冷淡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臂,迅速地拔出那支深入臂肉的箭矢,骇人的鲜红瞬间沿伸到整只手臂,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凤兴。
***
曹炽……曹炽……
曹炽……
凝月宫中,夏允筝轻倚窗台,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窗外,心头充斥著,只有他的名字,每默念一回,心头就痛一回。
手掌包覆的,依然是他赠予她的玉避邪。
是的,是保了她的平安,她不似他正游走在生死边缘。可……毫发无伤便是平安吗?。
曹炽,你在哪?生也好,死也罢,告诉我,让我有个底,好让我图个踏实……
“娘娘,用膳了。”
她无神地回头,看著满桌的珍味,月复中翻搅著,只觉倒胃。
“我不想吃。”她轻声地说。
“这怎么成呢?”殷勤却掺著讽刺的声音说道。“太子……喔不,陛下交代,要奴婢们好生伺候著娘娘,娘娘要是有个闪失,奴婢们有几个脑袋也担不起哪。”
“我不吃。”
“娘娘。”一声冷哼,依然是笑笑的语气。“您看开些吧,能受陛下的宠爱可是世间女子想也不敢想的福分,咱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您可是最特别的,别不知好歹了吧……”
“我说了,我不吃。”她缓缓地抬头,一双极冷的眼眸直视她们。“撇下。”
几个婢女一愣,本当她只是个柔弱不堪的人儿,没料到……
夏允筝转身,不想再同她们说下去,只是冷冷地道:“我不会寻死,你们忙你们的去,省得在这儿碍眼。”
她阖上眼,不再理会身外的琐琐碎碎。
窗外的风拂来,似乎飘著股血腥味儿。
她原以为她会落泪的,可心中的那股揪痛,早已抽干了她所有的泪水,她趴伏在窗边,觉得好累好累……
觉得……什么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