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端著茶回来楼上,希文倒在沙发上,已经睡著了。
她轻轻放下托盘,下楼关了店门,再回来,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满了喜悦。感情是多么奇妙又微妙的东西。它在人不经意时渗入,然后便根深柢固,执意地留下来,在人体内扩散,由朦胧的期盼,想望,变成深切的希冀。渴望给予,希望拥有。
这是缘,还是场劫?她分不清。困顿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个真心相待、执心相爱的男人,温柔地进到她孤独颠沛的生命里来,所有的奋斗挣扎,痛苦、愤恨,忽然变得平顺了,同时人也好像整个地松懈了。
凝视著他,她有种无法言语的了解。没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轻易在人前如此这般放松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时,她的无防,是她不曾有过的。
若她没有那个恶魇,若没有那个可憎、可恨的出生,她的感情世界将是如何?她没想过。然此刻,她领悟了感情不是思考之后而来的,它就在那,是她一直把它和她的生命本体隔绝开了。
而现在,他就在这。因为他,一种柔和的感情由她心上缓缓流过,这感觉如此美好。是这样的美得教人心悸的感觉,使得她母亲当年不顾一切付出自己吗?结果呢?
安若甩甩头。第一次,她不要自己去想这些,不要心底的黑暗记忆浮上来。如果爱和男人是罪恶,就让她罪恶一次吧。
她伸出手,手指轻柔地抚摩他优美的唇。怎么男人的嘴唇可以这么美的?她想著它熨在她唇上的感觉。
想著,意识即驱遣了行动,她靠上去,嘴唇轻轻贴住他的。她只是要回味一下和他四唇贴触的感觉。
半梦半醒地,希文一只手臂自她肩后环住她。她的身体教他一拉一抱,整个人靠了上去,长发盖住了他的脸,嘴唇扎扎实实吻上了他的。
希文醒了,对著她柔软、甜蜜的唇吐一声轻叹,叹念的是她的名字。惊喜之后,他在她抽身前,把手顺著她的脖子绕过去,另一手环她的腰将她抱上了沙发,让她躺在他身侧,这其间,他的嘴唇一直没有离开她地吻著她,温柔而饥渴。
她的身躯温暖柔顺地挨著他,贴著他,一如他一直以来所梦想和期待的;甜美且令人沉醉。他深深吻她,一手顺著她身体修长、美丽均匀的曲线抚去。
起先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一僵,但他的手温柔无比,他的吻令她迷离。渐渐地,一种奇怪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只剩下知觉和感官反应,她浑身轻颤,无法思考,忘记了对被男人碰触的恐惧。
尽管他的身体因对她的强烈渴望而发颤,希文没有忘记她以前的怪异反应,没有忽略她刚刚的短暂僵硬。他不知道她曾经历何事,事实上他对她所知有限。但他要她,他爱上了她,而爱不需要理由。
他挣扎著拉开身体。“安若……”他的声音柔和粗嗄,“我们最好坐起来,否则我可能把持不住,占你便宜。”
她柔声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由得你占便宜。”但她移下沙发,仍坐在地上,拨开掉在额前和颊边的长发。
希文坐起来,模模她的脸。“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睡著了。”
“能睡得著总是好的。”她举手覆在他手上,颊贴著他大而软的掌心。
他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自己。”他把她的手拉到膝上,用他的双手包住她的手。“念著你,想著你,见到你了,说不上三句话,居然倒下来呼呼大睡。”
他来时眼中充满喜悦,神色却万分疲惫。现在好多了,唯眼尾留著些许愁纹。
“你没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脸微微地红了。
“吵得好,你该把茶倒在我头上的。”他温柔地凝视她。“什么事困扰你,安若?”
“我才要问你同样问题呢!”她对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办公室里的事。你的是心事。”他倾下上身。“不能告诉我?”
她默然好一会儿。“有时候我真有点怕你的眼睛。”
“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我的眼睛。心虚的人怕任何自忖会被看出来的眼睛。”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你现在不怕我碰你了,你甚至愿意主动靠近我。对我来说,像美梦成真一样。可是刚才有一会儿,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们有沟通上的隔阂,安若。语言上,精神、心灵交流上,都不要。好不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不想说,不愿说,告诉我,不要只是掉头走开。永远不要一句话不说地从我身边走开。”
她挪动身体移近他,他就势拉她坐进他两腿之间。安若趴在他膝上,将脸贴著他的大腿。
“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她轻轻说,“和你在一起,所有属于女人本能的知觉或反应,都令我不安,也不习惯。”
他怜爱地抚摩她的头。“我小时候常常爱待在窗子旁边,因为从那个框框里,我可以透明的看见一切,观察一切,但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的内心世界很安全。这个框框后来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从窗子后面看见你,冲动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可是我很自在,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头,眼里泪光晶莹。“希文……”她的声音沙哑微咽。“你不了解我,你对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颚,望进她眼眸深处。“我了解你很矜持,很敏锐。我了解你受过伤害。我也了解它绊著你,使你无法打开心扉。最重要的,我了解你愿意信任我。你了解你的信任对我的意义吗?”
安若张开嘴巴,内心痛苦地挣扎著。如果他和蓝家的人无关,如果他单纯的只是一个注定进到她生命里来的男人,她或许会告诉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张著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过去。但那不重要──”
她摇摇头打断他。“重要。”审慎地,她对他说,“是过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每个人都是由过去走过来的。”他的唇轻拂她的太阳穴。“我说不重要,因为那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他会的,如果……她现在不要想如果。
“给你倒的茶都冷了。”她站了起来。
他拉住她的手。“你再去倒茶,我说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开玩笑,仍然,她关心地低首看他。“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机会和你好好相处。”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她般,他站起来。“方便让尹小姐一个人看店,你离开一会儿吗?”
和他出去?安若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尽管她很想,可是还不到她太公开地以真貌涉足公共场所的时候,尤其和他一起。他是名人,认得他的人太多。
“恐怕没办法。”她歉然给他个真实的理由。“惠卿有事南下回家了,店里就我一个人。”
“啊,那你在这陪了我半天──”
“怕吵了你,我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该他露出歉然的表情了。“对不起,耽误了你工作。”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安若真心地说。“所以偷了些上班时间。”
希文高兴地将她搂过来。“我有个主意。我去买些吃的来,我们就在这楼上安静地吃顿简餐,然后我回办公室,你也忙你的,晚一点,你真正打烊时间,我过来接你,一块儿去吃消夜。”
安若犹豫著。“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何况我明天一大早要接一批进货,你也需要早点回去休息。改天再聚吧,好不好?”
“也好。”蓝季卿的办公室里确实还有成堆档案等著他,他只有同意。“晚饭总要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这个她不能拒绝了。“我不挑食,你决定。越简单越好。”
他出去后,安若打开招牌灯,刚把打烊的店牌收掉,就来了两位顾客,希文提著餐盒回来时,跟在他后面,又进来几个客人,其中有人认出他,和他热络地聊了一下,问了些他下次服装秀的事。他毕竟也算是“客”,不好反客为主,客套礼貌了一番,即上楼,留安若一人在楼下招呼她们。
等她终于上楼,已过了一个半钟头。他站在玻璃橱前,细细观赏橱内的珠宝首饰。
“如何?”她站在他旁边。“有何批评指教,直说无妨。”
“指教不敢,叹为观止是真。”他衷心赞赏。“选购它们的人对宝石必然十分专精你说过,这些全是真品?”
“如假包换。”
他挽她走到沙发坐下。“所有这些,价值连城哪。都放在这,你的老板真放心。”
“都保了钜额保险,还有保全防盗系统,特地从德国请一位保全专家设计的。不敢说万无一失,不过花了这么多钱,至少买个安心。”她指指玻璃橱。“你看得到的每一片玻璃,不用焊烧切割,不可能打得破。一只蚂蚁也别想钻进去,试验过的。”
“有人买吗?”
“首饰?多得教人咋舌。我们的顾主都很识货,很多在这的珠宝首饰,都不可能在国内珠宝店看得见的。”
他打开餐盒,若有所思道,“这位李梵小姐,你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给他个诧异的表情。“怎么这样问?”
他告诉她尹惠卿说的话。“你来的比她晚,所以我想你也许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们老板。”
“大概我运气好。”安若接过他递来的纸碟。“我来应征那天,李小姐一个人在店里。”
“她多大年纪?”
“看不出来。她很会打扮,很特别的一个人。”她看著他。“你对李小姐很有兴趣?”
“很好奇。”他修正道。“我想见见她。下一季服装秀,若她有兴趣,我想邀她加入。以她对时装的眼光和独到品味,若能提供我一些意见,会使秀生色不少。”
“李小姐多在国外,”安若慢慢吃著鸡块。“有事她都以电话和我们联络。下次她来电话,我帮你问问她。”
希文的“丝筑”服装公司和蓝氏纺织关系密切,这是安若当初蓄意引他注意的原因之一。如今情况有变,她已不确定要不要走这条“捷径”。她有非不得已瞒著他许多事情的苦衷,可是两人不再是陌路,她若利用他,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此时楼下入口的风铃响了,安若放下纸盘。“我去看看。”
“我看我该走了。”希文也起身。“免得你不能安心工作。”他揽她近身。“改天一起好好吃个饭,好不好?”
“好。再说吧。”这般柔情,她还能逃多久,多远?
他深情款款地吻了她,才一起下楼。
来的是一位有名的商界人物的夫人,看过希文公司主办的服装表演,也在一次宴会中见过他,谈过话。
“朋友介绍我来看看,”惊喜地和希文握握手,这位名流夫人说,“既然费先生都大驾光临,我想一干注重行头,爱美的女士,果然是有个好去处了。”
“耳闻不如亲见,夫人慢慢欣赏这家店主人专为像您这样的名门仕女的精心设计。我先告辞。”
他的风度和无私,教安若失去好一阵的平衡,因为她全然无法如此坦然对他,由此,她更恨蓝氏。她所有悲苦、乖逆命运的根源。
***
“婚期定了没?”
“下个星期。”
朴枫问得随意,蓝(王玉)应得阑珊。温存过后,蓝(王玉)丰柔的唇格外红润,眸子乌亮,慵懒的神情美极。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
对朴枫,那只是片刻的互相安慰与治疗,没有热情。蓝(王玉)要她,需要她,爱她的身体,这才是她的满足。
她的前夫开始忽略她时,适在她生产过后。她是慌的,以为自己的身体不再吸引他。她用过心,努力过,得到的是敷衍似的反射性动作。朴枫从来不相信他的理由,工作累只是他的借口。当她拿和别的男人的韵事刺激他,他竟毫不在乎,她更肯定他早已不忠实,苦无证据而已。
巧识蓝(王玉)的最初,朴枫是有心逗她的。蓝(王玉)迷住她的,是她逗她时,她羞怯、无措的表情。朴枫原来仅想戏弄戏弄她,跟她玩玩。蓝(王玉)却认认真真地抓住这份关系。朴枫怜她,惜她的,是她的纯真不解事。
多么讽刺。满足了她婚姻生活里的空虚和不安全感的,竟是这只金笼里的金丝雀。
她们互取慰藉,但不互相牵绊。朴枫由这份关系里得到的自由,来自蓝(王玉)家庭背景的束缚。而她之陷入这层关系,也为了蓝(王玉)的出身。蓝氏间接地毁了她的婚姻,她从蓝家人身上要回这笔帐,朴枫自认合情合理。蓝(王玉)或许无辜,但她又何辜?
“如果他要你,你怎么办?”
“不会的。”
“(王玉),你有没想过?万一他发现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蓝(王玉)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很小心。”
“纸包不住火。”
蓝(王玉)退开身子,看著她。“你要和我分手?”她有些激动。“我愿意结婚,也是为了我们。”
“我明白的。”朴枫哄她。“我在为你著想,小傻瓜。如果你完完全全地拒绝他,他一定会起疑心。你和我不一样。我生活里还有男人,你呢?你拿什么来自圆其说?”
“我答应尽量多找时间和你在一起,你还要男人?”蓝(王玉)幽怨地瞅著她。
“你不懂,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男人。男人……”她声音里隐透出酸涩的怨怼。“男人能给你的更多,更好,更……完整。”
“我不要,我只要你。”蓝(王玉)哭了起来。“如果我结婚,你就要甩掉我,这个婚我不结了。”
“不哭。你听我的话,我们才能天长地久,否则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为什么?我不懂。”
“你嫁给他,却不跟他上床,他会不怀疑吗?要是他调查起来,后果就难堪了。你爷爷第一个不会饶你,我也跟著会被拖下水。”
“我不是真的嫁给希文,”蓝(王玉)说明,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我们说好了,这婚姻只是障眼法。爷爷的病使它不得不提前,说不定也会使它提早结束。”
“你在咒你爷爷呢。”
“他目前情况反正不乐观。”她抓住朴枫的手。“希文不会对我有非分要求,我们之间一直像兄妹一样。”
“你太天真了,(王玉)。男人就是男人,得到你,等于得到整个蓝氏,他既可得人又可得财得势,他会不要?你别傻了。”
蓝(王玉)摇摇头。“希文不是这种人。他若有此心,早就可以顺著爷爷的意娶我,不必等到现在。”
“情况不同。现在是你去求他娶你,人财皆是你双手捧著奉上,他取得心安理得,不怕人说长道短。你或你家其他人,照样没话可说。”
蓝(王玉)现在就没话可说了。“我……我没想过这个。”她语气狐疑,但已被朴枫说得心念动摇了。“我该怎么办?现在取消婚礼,爷爷会气死,全家都不会饶我。”
“没叫你取消啊,傻瓜。只要你婚后偶尔顺著他,当当他名副其实的老婆,和他睡睡觉,不教他起疑心就行了。”
“我做不到,就是这一点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你是女人呀。而且相信我,和男人做,感觉完全不同。”
“不要,我害怕。”
“那我们只好到此为止。”朴枫柔和的脸变冷酷。“我有我的生活和尊严,不能跟著你冒险。”
“不,不要这样。”失去她的恐惧胜过她对男人的畏惧,蓝(王玉)妥协了。“好,我答应你。我……试试。”
“不能试,要做到。”
看著朴枫强硬的神情,蓝(王玉)感觉到她自小即熟悉不过的,令自己憎恨、焦躁不宁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名的沉重的悲哀。
“我一些朋友告诉我有家新开的服装店,专门进口欧洲最新款的时装。明天我们去逛逛,帮你挑几件漂亮衣服,你要做个最美丽、动人、诱人的妻子。”
蓝(王玉)眼前浮现她爷爷严峻、嫌恶的眼神-
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打电话叫裁缝到家里来!-
“蓝(王玉),你听见了吗?”
“嗯?”
“明天下午,我们去买衣服。”
“好。”
***
尽管已经筋疲力竭,手边的工作似乎有越来越繁重的感觉,希文仍然思念著安若。
他这辈子还没有如此接近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她一面打开一条通道容许他走向她,一面仍然藏著大部分的她。
不知怎地,当他思索著有所隐瞒的安若,仍不自觉地便浮上狄兰德的倩影。同时想到她们时,那种混沌迷惑的感觉依旧,什么缘故?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拉回到堆满重要文件的大办公桌上。对他而言,它们是一团乱线。他花了一个星期,一天待在这和它们奋战、互相琢磨耐性超过八个小时,终于将它们理成一个一个线球。现在接下来要做的,是找到每个线球的线头。
蓝嘉修进来时,他正考虑著从哪一个开始。
“你还在这?”
希文每天上午在“丝筑”,午后便坐进蓝季卿的办公室。蓝嘉修虽一直没露面,倒是知道这事。不料半夜一点多,发现希文还在埋首办公,不觉惊讶地看著他,并犹疑地停在办公室门口,仿佛无法决定要不要进来。
“蓝叔,还没休息?”
希文坐著没动,仅客气地问一声。如果蓝嘉修曾表现过一点点责任感,不论机会多么渺小,至少努力设法改变公司的恶劣状况,希文也许还能露一些敬意。他现在对他客气礼貌,只看在蓝嘉修好歹还是个长辈份上。
“我……,唔,顺道来看看。”
蓝嘉修踱了进来,自己拉椅子坐下,眼睛在办公室里转看,就是不看桌上希文分列成几堆的整齐档案及文件。
“这儿从老家伙退休后,就没人进来过。”
他对他父亲的轻率称呼,希文仅微皱一下眉。尹仲桐告诉过他,蓝嘉修偶尔会进来,不做什么,就坐在这张豪华高背皮椅里,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的话可有暗示意味?
“我不想让蓝氏其他员工知道我在代处理公司的事。”希文静静说明,“征询季老和仲桐的意见后,这儿似乎是比较能让我隐密出入,不惊动其他人的地方。”
“迟早这位子是你的,早坐晚坐没什么不同。”
希文听到颓丧、挫折和自弃。他同情也怜悯他,但他当然不能表露出来。
“我从来不想要蓝氏,”蓝嘉修叠起腿,意气低沉地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蓝(王玉)的大伯,我大哥才是。”
希文吓一跳。他不知道蓝季卿还有一个儿子。不曾见过亦从未听过。
“可是他也是家里唯一敢处处和老家伙唱反调的人。”嘉修接著说,“他很外向,头脑好,精明干练,固执起来,老家伙也拗不过他。”
“他……人呢?”
“走了。”
嘉修搁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按紧在腿上,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以防激昂的情绪使他泄漏太多。希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一会儿后,嘉修又开口了。
“最后一次争吵,老家伙告诉大哥,他决定把蓝氏交给我,因为大哥太为所欲为。我不清楚大哥做了什么事惹得老家伙说出那种气话,他气冲冲出去,那一走,没再回来过。”他拳头张开,又收紧。“我从来不想要蓝氏,它是个太沉重的枷,我扛不起。”
他像个垂死的人般无助。希文此时说什么皆不宜,便继续保持沉默。
“我尽力了。”嘉修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无能,既不能为蓝家,为自己生个后,我用尽一切心力不辜负他的期望。但是担子太重……”他眼光终于瞥向桌上山一般的档案。“我原以为可以静悄悄的解决,总有一天,能把丢了的再买回来,谁知道洞越漏越大。”
“怎么开始的呢?”希文平和地问。
“我原先也不大清楚。”嘉修将交叠的腿换个姿势,“最近这一个多礼拜,我想了一下。老家伙以前作风强悍,几乎是不择手段,多少得罪了一些人,树立了些在暗中的敌人。”
希文听不出重点和关联处,便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这是个有计画的并吞。”希文坐直了起来。“仔细回想,从一开始,不管这人是谁,也或者不止一个人,总之,对方模清整个蓝氏的生意网路命脉,也很清楚我不懂得掌控的弱点,一步一步地窃掠了蓝氏几个主要定点,再趁我措手不及,乘虚而入。”
他也许愚庸,却很诚实。是个教人痛心的结论,不过对希文目前的茫无头绪的追踪帮助很大。
“对方是谁?”
“我不知道。”嘉修的声音弱不可闻,无措的双手握在一起。
“总有个名字,或是个财团?”
“一个财团吧,我想。他们有个代表,这人透过台协商会里的一个对外贸易主管和我们谈交易,我没有和他正面接触过。”
如果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蓝季卿的儿子,尽管他较自己年长,辈分亦长一级,希文斥责的话便要出口了。怎能如此胡涂呢?
“对方开的价很高,”嘉修目光低了下去。“我一心想救急,没考虑别的。”
“那些钱帐上都没记录。”
“一拿到就用掉了,都用在蓝氏企业里。”他急忙补充,仿佛忘了他是蓝氏的少东,把希文反当成了老板。“没想到这个洞补完,那边又教人挖了个坑。我最近才开始怀疑,挖蓝氏和买蓝氏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早点反应,也许情况不致如此糟。但此刻说这话无益。
希文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蓝叔,省掉我很多力气。现在我追查的范围可以缩小了。”
“我这几天在找台协商会那个仲介人。”嘉修告诉他,赎罪的语气。“也许可以问出个名字。他出国了,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希文又点点头。他可以要蓝嘉修把这个仲介人的名字和电话给他,他来查会比嘉修快。但这是嘉修尽他的责任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希文。”他的眼神由衷,表情是卸了重担的松弛。
希文就怕这个。“我是要报答季老当年的恩情。蓝氏还是蓝家的,这位子,”他轻拍座椅扶手。“太大了。我这样的体位,坐上去会重心不稳的。”
“我要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嘉修微微一笑。“不过你也就快是我的半子了,意思一样。”
这件事,希文此刻还不便说得太多。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他答应了蓝(王玉),不能背信。
“蓝叔,您该是过来人,一定了解未必儿子就定然是要负责传承继业的人。也未必儿子才值得得到关心和注意力。蓝(王玉)是您的女儿,她需要您的关爱。她承受的压力应不比您少,比您轻。”
嘉修半晌不语。“我不是不关心她。”他艰难地说,“是无从关心起。她爷爷把她当个男孩来训练,她的一切都由她爷爷安排好了,我没有插手的余地。”
“我也许不该说这话,蓝叔,但是您觉得季老像安排您的生活、事业、婚姻,一样的去排定蓝(王玉),公平吗?”
事实上,以蓝嘉修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的个性,希文想他说了也是白说。
果然蓝嘉修站了起来,掠下这个话题。“太晚了,希文,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唔……别让老家伙知道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事。”
希文无声地叹一口气。“如果您有新消息,麻烦让我知道。”
在这种当口他自然不会拿公事去让还躺在病床上的蓝季卿烦心,不过希文第二天和尹仲桐提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他立刻告诉希文,“蓝先生派去代表公司和对方会谈的,是蓝氏财务部经理,原来很受老爷子器重的老员工。”
“原来?”
“他走了。他觉得背著董事长出卖公司,等于出卖了董事长对他的信赖。我想这也是蓝先生指派他去出面的原因。蓝先生料定他不会去向董事长报告。”
“因为他对公司的忠诚,他自当遵蓝叔的指令做事,然而那样做又违背了季老。任务完成之后,他良心不安,就辞职了。”
“正是。”
“我想他提辞呈时,蓝叔并没有留他。”
尽管希文用的是肯定语气,并非疑问,仲桐依然回答,“没有。不过林经理临走前约我吃饭,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了我。”
希文沉吟地点头。“你有林经理的地址吗?”
他当天晚上便去拜访了这位前蓝氏财务经理。单就他无法昧著良心继续在蓝氏留任这事看,未见他之前,希文已对这人的诚实、自爱、自重留下可敬印象。见了面之后,他的坦诚和知无不言,更教希文感激万分。
“对方代表是个外国人,”他告诉希文,“可是说得一口标准国语。很有礼貌,十足绅士派头。台协那人介绍他是英国来的。挺年轻,长相挺俊,高高大大的,金黄色头发,他有个中文姓名,叫戴洛。”
***
看见走进店门的客人竟是蓝(王玉),安若暗暗吃了一惊。依然带著亲切的微笑,她走向她们。
“蓝小姐,真没想到。”
“你是──”蓝(王玉)记得她的脸,敲了一会儿脑袋,才想起她的名字。“牧安若。牧小姐,对吗?”
“叫我安若就好。”安若朝她的同伴一颔首。“欢迎光临。”
“原来你在这开店啊!”蓝(王玉)很高兴。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店员。”
“店主是老板娘吧?”朴枫不高兴被冷落,倨傲地扬著下巴。“请她出来给我们介绍几套像样的衣服。”
“老板娘不在。”安若口气淡然、礼貌。“两位需要找适合哪种场合的衣裳呢?”
“老板不在,我们改天再来。”朴枫转身就走,认定蓝(王玉)会乖乖跟著。
但蓝(王玉)待著没动。“既然来了,就看看嘛。”她对安若愉快地笑著。“真高兴又见到你。你怎么没打电话给我呢?”
“对不起,我一直很忙。”安若还是一样的语气。
那天她太震惊了,没有留意蓝(王玉)的情人,看她这个同伴的霸气模样,想必就是她了。观察她刚刚的举止,显然蓝(王玉)平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她一下子就表露出来的对蓝(王玉)的专制,和她态度的骄蛮,令安若十分反感。
安若并不想在这见到蓝(王玉),不论现在或以后,尤其她又和希文交往了起来。但她不明所以地想帮蓝(王玉)甩掉她明显地不乐意待在这的女伴。
“想看什么?”安若问蓝(王玉)。“外出服?便装?还是礼服?”
“嗯……我不知道呢。”蓝(王玉)询问地望著朴枫。“你要我来的。你要我买什么?”
安若微蹙一下眉,旋即以微笑掩过。不等朴枫答话,她接著问,“是为因应什么特定场合要穿的吗?”
“哦,非常特别的场合。”朴枫说话了。“厨房里,客厅,卧室。她要时时刻刻,在家里每个地方,为她丈夫展现出最妩媚、性感、诱人的娇妻美姿。”
娇妻二字有如霹雳击在安若胸口。朴枫充满恶意的眼神则令她啼笑皆非,同时教她一阵迷惑,这女人,把她当作情敌了,因此态度如此尖刻,却又陪著蓝(王玉)选购衣服,教她去诱惑她丈夫?
“蓝小姐,你结婚了吗?”安若以泰然的神情问。
蓝(王玉)脸颊微微浮起红晕,不像娇羞,倒像尴尬。“快了,就下个星期。”
“哦,恭喜你。是谁这么幸运呢?”安若语调随意,心口揪著,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费希文。”回答的是朴枫,还是那不屑的傲慢神态。“鼎鼎大名的‘丝筑’服装公司老板。你没听过吧?”
忍著胸腑间的刺痛,安若的微笑不变。“听过的,费先生和蓝小姐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叫我蓝(王玉)。”蓝(王玉)拉著安若的手。“你答应过做我的朋友。”
“好,蓝(王玉)。你想先看什么?我们有几套刚由巴黎来的新装,居家待客或外出皆宜。”
接下来,安若度过了毕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蓝(王玉)的毫无主见,朴枫的极尽挑剔,都不及她由胸口穿至喉咙的梗痛难受。
“我们的婚礼不准备大铺张,”临走前,蓝(王玉)对安若说,“只宴请双方亲人,不过我希望你来。我要告诉希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好。”安若愉快地允诺。“你通知我日期、时间,我一定到。”
婚礼就在下星期,那么应是上次她和蓝(王玉)见面不久就决定了。他竟然不但没告诉她,还来若无其事地拨弄她,戏弄她!
她应该拒绝他的。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开著大门迎他而入。安若不知她这算玩火自焚,还是自取其辱。可幸的是,她还没有做出她母亲当年做的傻事。
尽管告诉著自己,这不是世界末日,只不过她一时大意,开了她的感情之门,放进了几支冷箭。箭拔掉,关上门,养养伤,她还有更重要的日子要过。安若麻麻木木地挨到终于可以打烊的时间。
送走当天最后一位客人,她关上店门,电话响了。她不想接,知道会是他。
但,为什么不?“相交”一场,送他些赠言也是应该。
“安若,休息了吗?”
“刚打烊。”他温柔的声音如刀般割著她。
“我来看你,十分钟到。”
“不大好吧,费先生?这么晚了。”她冷冷说,“对了,恭喜你。”
“恭喜什么?安若,你怎么了?”
“原来你没提是因为忘了。难怪,贵人多忘事,不是吗?我来提醒你。你下个星期要结婚了。”
希文沉默了半晌。他真的忘了。这些时日,他脑子里只有她和公事。他完全忘了那个婚礼。
“安若,听我说──”
“你不欠我任何解释,费先生。以后有空,欢迎你和尊夫人一道光临。再见。”
她放下话筒的手轻而坚决。愤怒是好的,一向如此,愤怒能使她坚强,使她脑子更清晰。
她站在柜台边,一会儿之后,她将脸埋进臂弯,趴在柜台上用力从疼痛的胸腔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