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九点,邵志衡会准时出现在倪家客厅里。
如今的倪宅早已不是当年那座小小的青色庭院可比。当金色的大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白石宽道,贯穿了广阔的庭园。放眼望去,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花草树木也都在人工栽培下生长得错落有致。植物映着日光,把向阳的豪宅衬托得更加光明辉煌。
这里,再见不到微风中颤颤摇曳的紫鸢尾,再看不到当年那个低垂眉目、面目清冷的女孩,然而,他还是要来,每天都来,沿着长长的白石宽道,一直走,一直走,走进铺着大理石的厅堂,然后,蓦然抬首,或许就能见到,同样一双眼睛,偶尔闪现出来的,寂寞忧愁的光芒。
“喔,你来了。”倪太太从报纸上抬了一下眼,跟他打个招呼,又继续埋头于早间新闻里。
“嗯。”他点一下头,习惯性地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这条沙发的位置正对着楼梯,从这里,他可以第一眼看见,清晨,收拾得容光焕发的倪喃。
每天,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情才是从容的,平静的,被清晨的朝露洗涤得清澈明亮的。
而他,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也不总是紧紧绷着。
“妈,昨天心湄约的是几点?”随着这一声清脆的语声,从二楼楼梯的转角处,转出一个身穿草绿色羊毛衫,白色西装裤的女孩。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下端卷出一两缕波浪,衬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显得尤其清亮,似乎不含一点杂质。
这样的色彩若走在繁花似锦的大街上,是太素净了,肯定会被淹没。但,如果是她,她本身的明丽耀眼已足以将她跟大街上那些如出一辙的女孩子区分开来。
看她,就如在烦躁闷热的天气靠近一泓冷冽清凉的泉水,让人想一饮再饮。
“啊,”倪太太像是被吓了一跳,突然站起来,那么慌张,“是……是……是几点呢?”急中生智,她猛地掀开沙发后面的靠垫,将手中的报纸塞了进去,再将靠垫拍一拍,摆放好。
“妈,昨天不是你接的电话吗?”
这样一耽搁,倪喃已走下楼梯。
倪太太扯开一脸笑,迎向女儿,“是啊,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会儿才能记起来。她昨天,好像说的是十点吧。”
倪喃看了看腕表,九点才刚刚过,时间还太早,眉目之间便有些淡淡的无聊。
“吃了早餐再走吧。不就是同学会吗?也真是无聊,平日原本也不见有什么来往,等你出了名,就一个个突然冒出来,攀亲带故,浪费人的精神气力。”
倪喃蹙起眉,母亲的声音总是这么尖锐刺耳。
但,她不能反驳。于是,只能笑笑说:“不在家里吃了,昨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路旁有一家永和豆浆馆,很久没有喝过了,今天想去尝一尝。”
“那样的小馆子哪里能去?多不卫生。”倪太太皱眉。
倪喃顿一顿,忍耐地,“妈,我用自己带的杯子,让阿志帮我买到车上喝,好不好?”
虽然仍然觉得无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过强逼女儿,只得退让一步,说:“这样也算马马虎虎,记住,千万不要到那些路边摊上吃东西,也不要随随便便跟人交谈。你现在的身价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连忙垂下眼光,躲开母亲随后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转向邵志衡,他是逃不开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着喃喃,她年纪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公众形象。你既然负责她的安全,当然也要帮她顾及到身份体面。这些荣誉,她原本得来轻易,但,要毁于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听着,顿觉食欲全消。她知道,这些相同的话,母亲是总也说不厌的。
但,今天的起因却只源于一场同学会。
这也太夸张了吧?
当下拎了皮包转身走人。
“喂,你这丫头,杯子还没拿呢。”倪太太追在后面喊。
她也不理。
“给我吧。”邵志衡主动接过搪瓷口杯,再绕到车库里取了车,这才沿着白石车道赶上来。
倪喃闷着气坐进车厢里,一语不发。
母亲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人的心情在瞬间起落沉浮,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更大的,那些风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愿去同学会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轻易勾起往事的容颜。
她想要去寻找,却又害怕碰触的那些往事……
“去豆浆店吗?”
突然,邵志衡的声音冷冷地插进她的回忆,打断她。
她不满地瞪着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讨厌看到他总是那么温吞笃定的德性,仿佛没有什么能刺破他冷静的外衣,她的白眼,母亲那些生苔蒙尘的道理,他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接受。
这些,她想做却始终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面具,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于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气。
但——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原来也是有脾气的呢。
昨晚,他不是对她发了脾气吗?那么凶。
她让他去买花,他嘴里不说,心里大概是嫌她烦了吧?所以,才摆了脸色给她看。但,今早在母亲面前,他又为何那般毕恭毕敬?
虚伪,可恶!
她心里头越发忿忿地不肯原谅。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亲面前发泄的怨气,这一下,通通算到邵志衡的头上。
怪他不该那么安静听话,怨他多事,接下母亲手中的杯子。
虽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亲总也会递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里那些委屈,那些深埋着,深埋着……不敢挖掘出来的忿怼,总归是要寻得一处缺口的呀。
怪只怪,他不该找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怪只怪,他不该来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面小公园里停一下。”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不,更不会问为什么。果然,方向盘轻轻一转,汽车无声地滑了出去,转眼,停在社区公园前。
心里不快的阴云愈加浓厚,说不上为什么,难道,她是希望他能像昨晚那样,对她毫不客气吗?
重重地推开车门,又重重地甩上。然后,才低了头,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我要永和豆浆,三里铺的牛肉面,还要新民乐园的五香干子,四桥西的麻辣烫。啊,对了,还有老城区的猪油饼。在国外这么久,最想念的就是这些。还有,”难得的,她居然对他微微一笑,“我坐在里面会晕车,你就一次全给我买来吧。”
倪喃扬了扬眉毛,那笑容,便显得甜蜜之极,看上去要多单纯就有多单纯。
这一次够了吧?她做得够过分了吧?
那么,这一次,你再说,再反对,再骂啊。
她脸上笑着,身上根根汗毛竖立,像一只随时准备反击的刺猬。
然而,邵志衡居然仍是什么都不说,果真丢下她,开车扬长而去。
倪喃垮下肩膀,虚空地站着。时间还早,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秋千空空地垂落在架下。每次都是这样,当她蓄意发泄,打算大吵一场的时候,才会发现,根本找不到对象。而有些话,明明很想说。比如,她很想告诉母亲,她不爱弹钢琴,她不喜欢站在台上受人瞩目,尤其,她不喜欢勉强自己去掠夺属于别人的东西。不愿因为自己在某一方的成就稍微高出他人,就显得她有多么与众不同。
这些话,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说。
但,她一直没说。
她不敢说,她害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外表的冷漠疏离,其实,一直都是建立在内心的孤独空虚上的。
如此一来,想说的没有说,原本不想说的,反而说了好多。
就好像,她原本不是不想拿杯子,她想反抗的,原本只是母亲那些尖刻的道理。可是,事情到了最后,显示出来的,往往只是她自己的任性无理。
多么多么令人沮丧。
倪喃沉默地坐到公园的休息椅上,双腿并拢,手肘搁在腿上,撑住下巴。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悲哀,无力,永远没有安全感,永远不能满足。
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
再一次坐进汽车里,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从城东到城西,再从新城区到老城区,不说要绕多么大一个圈子,就是路上塞车,那份忍耐,也得把人给憋死。
邵志衡的脸色,看起来果然不大友善。
然而倪喃却又失了那份蓄意发泄,大吵一场的冲动,还是算了吧,乖乖将买来的食物一份份填下肚。
连带着,将心里的漏洞也一一填补,感觉那些无助无凭的空虚蓦然消失。难怪有人说,心空食物填。
只不知,这样吃下去,会不会肚痛?
忽然心情大好,也没什么计较了,于是说:“就去方家吧。”
这个时候再去方心湄那里,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在旁人看来,她大概仍是那个恃宠生骄、眼高于顶的刁蛮千金吧。
不由得苦笑。不管她怎么反抗努力,她终究,还是越来越像母亲一手教出来的“大家闺秀”了。
或者,她骨子里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终于到了方家。
在门外,已经可以听见那些关不住的笑语喧哗。
倪喃吸一口气,再吸一口,心里有些兴奋,有些害怕。终于回来了,终于又可以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终于——又可以再见到他!
可是,见到他之后,她该说些什么?你好?对不起?再见?
不不不,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她想问的是,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继续弹钢琴?有没有荒废了上帝赋予他的……天分?
天才+勤奋,这个说的不是她,而是他。但对于他来说,却并不等于成功。
初初点亮的心在瞬间黯淡。伸出去的手,迟疑着,半晌,落不到电铃之上。
“需要我帮忙吗?”身边的邵志衡显然已经不太耐烦,语气里嘲讽的味道那么明显,然而,现在的倪喃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
她只是胡乱地,混乱地点了点头,“嗯。”再想想,还是说:“算了,我来。”
两只手同时伸向电铃。
然后,“啪”的一声,邵志衡拍掉她的手,直接按响铃声。
“你!”倪喃愣了一下,才开始觉得生气,这家伙,有没有搞错?瞪他一眼,刚要发作。门已大开,鲜花、彩球、丝带……喷了她一头一脸。
“欢迎回来!喃喃!”方心湄一把抱住倪喃,欢欣地喊。
“心湄!”倪喃有些拘谨地回抱,看到老友的喜悦,令她眼眶发热,暂时顾不上那可恶的邵志衡。
“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自己偷偷办什么巡回演奏会。怎么啦?怕我们去抢了你的风头哪?”心湄一边挽着倪喃进屋,一边笑嘻嘻地责怪,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到这个时候,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才有份插进话来,“哎呀,倪喃,你可是一点都没变耶。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不对,是比以前更漂亮啦。我前天也是看到演剧院门前的广告牌才知道喃喃回来的消息的,那照片照得多好哇。”
“人比照片漂亮多了。”
“啊,对了喃喃。青青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把你的摄影师介绍给她吧,结婚照呢,一生只有一次,当然要照得美美的啦。”
“呀,青青要结婚了吗?”倪喃也稍稍感染了些喜悦的情绪,语声是从没有过的轻快。
“瞧你,都不跟我们联络,什么都不知道。”方心湄嗔怪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笑说,“你一定想不到吧,当年那么腼腆害羞的青青,一上了大学,居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跟在直属学长后面追,从学校追到公司,从南到北,好一段爱情长跑,这不,今年总算大功告成,赖得俊男归。”
“什么呀,什么叫赖啊,说得我们青青好像没人要似的。”站在那个一直抿着嘴笑的女孩身边的,是豪爽的江夏。
她隔着沙发伸过手来,作势要打心湄。
心湄眼尖,闪到倪喃身后。
原本,只是开玩笑,挨一拳也没什么,但,江夏打得急,动作又大,脚底一个不稳,整个人扑过来,推倒了沙发。这一下,若被她撞到,肯定会跟着跌一个四脚朝天。
倪喃念头才起,反应慢了半拍,一道人影已闪过来,挡在她身前,牢牢接住了江夏。
“呼——”大家长出了一口气。
江夏更是连连拍着胸脯,“好险好险!”蓦地看清眼前压着鸭舌帽,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仿佛很无聊,又有些不屑的男子。眼睛愣愣地,瞧痴了。
“喂,他是谁?”心湄压低了声音,凑在倪喃耳边问。
声音虽然不大,但因为室内太静,她想,他一定听见了。
倪喃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他的方向,他的目光却正正瞧着她,似笑非笑地,似在等着她开口。
这样的目光使她懊恼。
她当然不必对他表示感谢,但——
“是我朋友。”多么不情愿的声音。
“啊?是男朋友哪。”接话的是江夏,可料不到的是,那话语里居然透着一万分的惋惜。
仿佛是——相见恨晚?
怎么可能?
倪喃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江夏,发现后者那一脸的痴迷果然是标准的花痴模样。
对他?邵志衡?!
忍不住用挑剔的目光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邵志衡一番,他的身躯高挑、颀长,冷峻干净的脸上,嵌着俊秀的五官。他的黑发比一般男人要稍长,前发覆额,遮住半边眼睛,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他习惯穿黑色衬衫,黑色皮裤,一身纯黑的装扮,更加突显出他颈间的银色项链,以及套在左手拇指上的银刻扳指。
倘若以男人的眼光来看,他的容貌是太过于阴柔俊美了,但在女人看来,他那张过分秀静的容颜中却又带着几分强悍得让人打冷颤的冷峻,以及明显地与她们这类温室里的花朵们截然不容的恣扬气质。
无可否认,他这个人是有些引人注目的。
说到引人注目,倪喃忍不住又看看四周,许多人的眼光早已黏在邵志衡身上了。唉!不过,这样也好。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全心全意地寻找她希望看到的身影。
一遍,没有;两遍,仍然没有。
接近两百平米的屋子里,围聚了二十多个人,大半,都是高中同学。
有些面孔还有些熟悉,而有些,都已模糊得不复记忆。
既然,连这些不复记忆的面孔都能被邀来参加同学会,他却为什么不来?
这一次聚会虽然美其名曰同学会,但,她心里知道,是心湄特意为她举办的接风宴。所以,她更不可能不邀请他来。
难道,他心里还在怨恨着自己?倪喃重重地闭了下眼睛。
“喃喃!”
那一边,邵志衡带给大家的最初的震撼已然消失,方心湄开始招呼着大家切蛋糕:“来来来,女主角已经到了,可以开香槟庆祝啦。庆祝我们大家全体老了七岁!”
“死心湄,舌头最毒的就是你了。”江夏又习惯性地跟她斗嘴。
心湄翻个白眼,也不与她计较,只拉过倪喃,神秘兮兮地说:“今天的蛋糕你来分,有好玩的游戏喔。”
“什么游戏?”倪喃直觉地抗拒。
所谓的游戏,大概都有些整人的性质,从小到大,因为害怕自己成为被整的对象,所以,她很少参与这类活动。
不知道的人,总以为她是清高。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哪,就是这样。”江夏快言快语地比划道,“这块蛋糕呢,是我,心湄,青青三位大美女亲手做好的,里面有两张小纸条,一张上面写着Love,另一张上面写着Me,如果吃出写Me的那张呢,恭喜你,你就是今天的公主啦,而吃到写Love的那位骑士,今天一整天就负责陪公主逛街、吃饭、看电影、做奴隶,不能有任何怨言。如果那个人做不到,被公主投诉了,就准备请我们大家一个月的消夜,外加做大家一个月的奴隶,还会受到所有人的诅咒,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
“哇,要不要这么狠毒啊?”心湄吃惊地看她一眼,她们昨天好像不是这么商量的。
“要玩嘛,当然就玩得痛快一点,是不是喃喃?”
倪喃讷讷地,感觉头皮有些发麻,“我可不可以不参加?”
“不可以!”这一次,心湄倒是和江夏同一阵线。
知道逃不了,只得认命地拿起切刀。分到蛋糕的人,每一个都很兴奋,没有谁是真正地为了吃而吃,大家都像寻宝一样,将自己盘内的蛋糕捏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找。
最后——
“我没有。”
“我也没有。”
……
“我也是。”江夏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沮丧地瞄了邵志衡一眼。
“哎呀,现在就剩喃喃和她的男朋友啦,真巧耶。”不知道谁嚷了一句,他们一拥而上,围住倪喃和邵志衡,七嘴八舌地搅和。
“吃呀,快吃蛋糕呀。”
见他们都不动,心湄手快,一把抢过倪喃盘里的蛋糕,掰开两半,露出一角红色纸片,展开来,是很不幸的一个“Love”。
倪喃欲哭无泪。
怎么会这样呢?早知道是这样子,她就不让邵志衡假扮自己的男朋友来了。因为那么一点小小的自尊,而让自己更加大大地丢脸。
可恨呵!
她用力咬住下唇,微仰头看他,面色激动,眼神极不友善。
邵志衡!你敢!
若他真敢让她做他的奴隶,她发誓,一定会让他好看。
相对的,邵志衡的表情就比她要轻松许多。
面对大家既羡慕又期待的目光,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块惟一没被肢解的蛋糕,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不起,没吃早餐,我有些饿了。”
张嘴,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然后,再一口……又一口……
众人的目光跟着他一口一口吞噬掉整块蛋糕。
咦?奇怪了。
字条呢?
二十几个人,四十多双眼睛,再加一张口,居然抓不到一星半点纸张的碎屑。
“没有。”邵志衡遗憾地摊了摊手。
“江夏,字条是你放的,你是不是忘了一张?”心湄突然想起来。
“嗄?”江夏有口难言。
她明明记得很清楚,应该是两张字条,这会儿怎么只剩一张?
怪了!
可,字条不会自己长脚跑呀。
那么,只能是她少放了一张吧?
大家全都泄气地垮下肩膀,本来以为有好戏可看的呢,这一下,什么都没了。
只有倪喃,轻勾脸庞垂落的发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吃完蛋糕,才开始正式的自助餐会,餐点是从吉美味叫来的,听说吉美味的自助餐很不错,闻闻香味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大伙儿一下子就把游戏泡汤的遗憾丢到了九霄云外,端着盘子,拿着菜,分散在客厅四处。有的聊天,有的听音乐,有的一边吃,一边聚在一块儿打牌。
初见时的喜悦已渐渐平淡,她已不是顶着光环的钢琴新星,她只是这间屋子里的一员。跟大家一样,平凡普通的一员。
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这是习惯。从最初的闪亮醒目,到最后的饮尽孤独,每次都是这样,不是她不曾试着去改变,而是,很明显地收效甚微。
倪喃顿了一会儿,刚刚吃得太饱,现在看到食物还有些想吐,而那些笑闹的人群也让她渐感不支。
于是,取了一杯酒,默默地退到阳台外面。
那儿,如她所料,没有任何一个人。她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把酒杯搁到小餐桌上,双手交握,下巴搁在手指上,静静地看着杯中颜色漂亮的液体。
室内笑语喧哗,这儿却安静得过分。只有那秋日正午的骄阳,用着残余的火辣辣的威力,照耀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久了,手背上的肌肤竟有些微微的刺痛。
但,仍然不想进去。
晒就晒一点吧,毕竟,比起太阳,更令她难以投入的,是人群。
“喂,你干吗一个人躲在这里?”出乎意料之外,这一次她被遗忘的时间稍稍短了一点。如果这是时间的魅力,她倒要感谢这七年的分离。
然而,显然她猜测错误。方心湄坐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邵志衡真是你的男朋友?”
啊?她差点忘记了,这一次她应该还有一个同来的伴,但她的同伴显然比她更受欢迎。
“怎样呢?”她没什么兴趣地玩着杯子上的吸管。她知道,自己这样冷淡的表情已经在向外传递着不要问我的信息。
有很多次,很多人,都是被她这种不合作的恶劣态度给生生推了开去。
然而,心湄不是别人,她早看惯倪喃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被冰镇的次数多了,早已练就一身吸阴补阳的功夫。
不然,她哪里能成为倪喃那几个稀有朋友中的一员?
“嗳,说老实话,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方心湄微微倾过身来,阳光热辣辣地照在她浓黑的眉毛和一双生动的眼上,仿佛她的眼睛也放着光。
倪喃倒奇怪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嗄?关系可大了!”心湄对她眨了眨眼,“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你应该现在就去阻止江夏那个花痴继续对着你的男朋友发骚。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呢,那么,嘿嘿,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由我来执行好了。”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心湄怪叫。望着她的眼里有抹怜悯,有抹同情,还有抹深深的关切与温柔。摇摇头,将语声放低,像是怕吓着什么似的,“喃喃,你还是不懂感情吗?”
倪喃困惑地与她对视,“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心湄瞪了下眼睛,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抚住额头,叹道:“天!倪喃,我真是被你打败了,这七年的时间,你都是白活了吗?”她斜睨着倪喃,想一想,放下手来,撑住小餐桌,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笨喃喃,身边有好的男人就一定要快快抓住,不要随便让给别人,包括你的好朋友我!”说到我的时候,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惟恐倪喃不明白。
倪喃仰头看着她,那么急欲教育自己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了些温暖的感动。
所以,这世间还是有真正的友谊吧?
所以,沈楚应该已经原谅自己了吧?
所以,向心湄打听沈楚的下落,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她犹豫着说服自己。
然而,就在她这略一踌躇的空隙里,恨不得掏心挖肺规劝她的方心湄已率先说道:“你是不是还等着沈楚?是不是还怕辜负了他从前对你的一番情意?不,你现在完全不必了,”她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你前脚刚走,他就和你的好妹妹杜燕晴结了婚。怎么?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吗?”
倪喃的脑子“嗡”地一响。
“结……结婚?”
“对呀,他们结了婚,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在你心里搁了七年的心事,说不定人家早忘光光了。”
是——这样吗?
倪喃的心冷了冷,不自觉的凄凉掩上眉梢。
仍旧是来时的路,依然是初秋的风。
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但,肯定有些什么已然错过,并且,无法挽回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两侧景致如飞,晃得人心慌眼花。
倪喃闭着眼睛,疲惫地靠着车窗,模糊中感觉到有一只手帮她把车窗摇了下来,凉风习习,拨动她的发,催发她体内的酒精。
她似梦似醒,拧眉问:“我们要去哪里?”
意识那么模糊,她只记得,心湄的尖叫,然后是一个男人冲进阳台,拦腰将她抱起,她很想挣扎,却全身无力。
只得由他那样抱着,一直抱出大厦,然后被塞进车子里。
“回家。”
或许是风太凉,又或许是酒精的力量太强,她居然从他嘴里听出些温暖的味道。可是,这一刻,她还不想回家呀。
不想回那个冰冷无情的家。
“下车,停一下,我要下车。”她陡然用力地拍打着车窗,表情痛苦。
汽车“吱”的一声刹住了。
她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趴在路边的栏杆上,挖心呕肺地吐。
吐着吐着,想起心湄,想起她说的话。想起沈楚和晴儿,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心里头凉凉的。
猝然心痛,倪喃弯身按住胸口,一股气哽在胃里,似乎要冲出来了,却偏偏吐无可吐,那么辛苦……
一只手臂从后面横伸过来,稳住她抖颤的双肩,一个坚定的声音命令她:“喝下去。”
递到自己眼前的,是一罐开了盖的碳酸饮料,太甜,她抗拒地摇了摇头。
“喝下去你就会舒服了。”那声音有些低,有些哑,在她耳边缓缓道来,竟奇异地有了一些安抚的作用。
倪喃听话地接过来,喝一口,一股气流混合着甜甜的液体冲进胃部,刹那又如蒸腾的水蒸汽般顶了出来,带出五脏六腑里残余的废气,啊!什么都……跑出来了。
她喘一口气,定定地,心里有些空。
半晌,转头,望住眼前的那个人,眼色茫然,模模糊糊的,是雾气吗?还是,眼角被带出来的泪。
看不清楚,他是谁?
倪喃靠在栏杆上,全身虚空无力,“他结婚了。”她苦笑,末了,又加一句:“你知道吗?”
那涩涩的语气,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着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
邵志衡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她闹得那么凶,拔掉吸管,一口喝下那么烈的酒,吓坏了方心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见他点头,她又笑,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你知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大概只有她一个。或者,他们连刻意隐瞒她的心都不屑有吧?
她是谁呢?有必要告诉她么?
她和他,有什么关系?
七年的记忆,在她,是煎熬,但是,对于他来说,大概只剩下新婚爱侣的甜蜜了吧?
然而,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只有你过得比我好,歌中不也是这样唱的吗?
倪喃微微牵开唇角,幽幽地笑了。
那笑容,看在他眼里,也是寂寞……也是脆弱……
邵志衡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丢过去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
倪喃愕然,接过手帕。眨一眨眼,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沿腮而下。什么时候,那泪,已纵横满颊?
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瞪着他,呵,看清楚了。
是他,邵志衡!
怎么还会怀疑呢?
除了他,谁会将自己载出方家?还有谁?
握在手中的手帕,那么柔软,那么整齐,那么干净。
这多新鲜啊。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还随身带着手帕?
这一瞬,让她忘记哭泣,甚至忘记了伤心失意。
“怎么?我长了三只耳朵四只眼吗?”邵志衡慢吞吞地说。
她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微微带了些揶揄的嘲弄。
“你还没有长三只耳朵四只眼睛的能耐,最多,也就是变成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罢了。”倪喃挑眉,将手帕掷还给他。
他,果然还是他。
一个刻薄的,偶尔会在你对他有所感激,认为他是一个好人的时候,会突然放出冷箭的家伙。
哼!
“你很自以为是,你知道吗?”邵志衡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
另一只手才刚刚模出打火机,倪喃已冷冷地,毫不客气地提醒道:“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没看见身边还有女士吗?”
“喔?”邵志衡夸张地四面瞧了瞧,最后,才定定望着她,问:“那么,请问这位女士,我可以抽烟吗?”
“不可以!”那声音大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仿佛料到她会这样,邵志衡忍不住模着鼻子低低地笑了开来。
可恶!
“你笑什么?”倪喃懊恼地瞪着他。
他将烟和打火机收进口袋里,两手环抱在胸前,望着她,眼里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诚恳而关怀的眼光,如果她更自恋一点的话,一定会这样以为。
但,她刚刚失恋,对自己太没信心,尤其是对邵志衡这个人,被他几番捉弄,难道她还会傻到以为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吗?
“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的声音低沉温和。
倪喃顿一下,眉毛挑得更高,“你很好奇?”
他想了想,摇头。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你不必刻意装酷。”她讥讽他。
“是吗?”他又笑了。
似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容易取悦他。
为什么呢?她从不认为自己也有幽默的天赋。
但,他笑着的时候,那么愉快,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令她羡慕呢。
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说:“对,沈楚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是第一个教会她要用心去笑,而不是用嘴笑的人。
“那么,”邵志衡对她眨眨眼,“我呢?应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天哪!居然还有这样自大、了不起的人。倪喃瞠视着他,半晌,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咦?原来你也会笑啊?好难得。”邵志衡皱皱眉,敛了笑容,有些困惑,“可是,你笑什么呢?”
“哈。”倪喃胜利地扬眉,“我还以为像你这么‘重要’的人,应该很容易猜透我的心思。”
邵志衡模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猜,你刚才一定是想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一个很不自以为是的人吗?’”
倪喃愣了一下,就这样突兀地笑了。真不敢相信,这只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平等地交流,如果连争吵也算做交流的话。
但,她似乎觉得他们已经很熟很熟了。
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