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寒风刺骨。路面上空荡荡的,平日里热闹的酒家,此时也变得冷清起来。韫紫坐在窗边,头枕着窗栏,手中握着一杯酒,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看着酒杯中的液体,发着吊。
“姑娘,酒凉了,喝了易伤身,不如让我再去烫一烫吧。”店家好心地问她。
“不,”女孩摇摇头,依旧盯着酒杯,“我不喜欢喝酒,我喜欢看它,它很漂亮,是紫色的,我从不知道酒也可以是这个颜色的。
店家笑着摇头,“姑娘,您瞧错了,这酒不是紫的,这杯子的颜色才是紫的。
“是吗?”韫紫不再搭话。
店家见她不再说话,便又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冷清的店中,有时也会有客人三三两两地走进来,他们喝酒,他们聊天,然后再离去。而韫紫始终静默着,在静默中,她也会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知道吗?天山长老昨天被杀了,又是一刀毙命,那人真是了不得呀。五年之内,居然灭了十五个帮派。”一个身穿玄衣的大汉不无感慨地说着。
十五个帮派,哼,都是当年围剿烈火帮的人,这就是江湖,有仇必报,有冤必申,杀了别人,其实就是为自己掘了一个坟墓。裴砚,她几乎有点恍惚地叫着他的名,那样一个男人——狠心而无情,他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曾对不起他或她的人。这样一个人,却为什么会收留了她,救了她,帮了她,让她孤独的生命也有一丝暖意。当然,他并不需要她,虽然他孤独,他寂寞,但他的冷漠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她,他不需要她,所以他才会出去一年半载毫无音讯,而不顾她的死活。生与死,都是自己的命。除了初见时的温柔,她几乎没再见过他的笑容。
每一次他走时,韫紫都会问:如何才会让你的恨消失?
他总会深思地打量她,然后露出冰冷的笑容。
“韫紫,这可不是好现象,你心底的恨似乎一年比一年浅。只有心底有恨,才会让一个人活得长一点。”
然后他就走了,无所依恋地离去。
她心中的恨,的确一年浅过一年,但她却活了下来,不依靠恨,依靠另一种他不理解而她也不理解的东西。
“当年烈火帮的人不是全死了吗?”另一位酒客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又出现在江湖上?”
“哪里全死了,裴家的少夫人不就是烈火帮那个魔头的女儿吗?”
“你是说,那位天下第一美人蓝蕊,蓝姑娘?别开玩笑了,神仙般的女孩,怎么可能动起刀剑?更何况,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当然,就算是活着,也根本不可能嘛,因为她只是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而已。”玄衣大汉似乎想起了当年的往事,他不再开口。
“一个是魔头,一个却是仙子,的确令人不解。当年烈火帮与裴家结亲,多么热闹,我还当是武林终于可以太平一阵子,却不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
玄衣大汉忙止住了身旁人的话端,“快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裴家和烈火帮都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江湖仇,江湖怨,可这又关蓝姑娘什么事,她真是死得冤枉。”
听说蓝蕊很美。
听说蓝蕊很可怜。
突然她又想起了裴砚的话:她累了,她要歇息了,身体的疲惫盖过了心中的不甘、心中的恨,这才会走得轻松。
有恨的人会活得长久,但身体却会疲惫,而总是在杀戮中的人又特别容易疲惫,到那时,裴砚,你可怎么办?
忽然,她感到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抬起头,正看见站在门口的裴砚,如雪的衣衫上有新的血迹。裴砚站在那儿,一下子遮住了店外最后的阳光。没有表情,阴冷而静默,容颜纵然俊美无双,却没有入再敢打量第二眼。
“回去了,不是说过,没事不要乱跑吗?”
韫紫飞奔着跑到他的面前,依着他,一如几年前的动作。“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
裴砚面无表情地推开她,转过身,“走吧。”
韫紫笑笑,便快步跟了上去。疾风过处,扬起她遮面的紫纱,露出她绝美的姿容。众酒客惊讶地张大了眼,不因为她的美艳无双,只因为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紫眸。紫色的眼眸,如妖异般灵动。
回家。
家在山林幽静之间,小小的村落,几乎是与世隔绝的。
洗衣的老妇见到他们,轻切地招呼着,“裴先生,你回来了。”
裴砚并不做声,倒是韫紫还以甜美的微笑,“婆婆您好。”
家,这是她的家。“清雅居”,这是她给这个用竹搭建的屋子起的名。虽然裴砚一直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但她依旧执拗地这样叫它。清雅,她一直希望这如水的温情能抚平一个人内心的伤、内心的恨。
也快八年了。
她不觉轻吁地叹着气,八年前,他还是一个满怀仇恨的轻狂少年,所有的恨皆写在脸上,偏执、玉石俱焚的个性让他冷漠得近乎不尽情理。八年后的今天,脸上的恨没有了,但却更冷漠、更偏执了。家对他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她对他而言也是无关紧要的。每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她都会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多么不重要。
几年前,她还曾经庆幸,自己拥有来自妖的遗传,能够一眼看透人的灵魂,能够看透他,进而帮助他,但现今,她只为自己所拥有的能力而深深痛苦。痛苦,仅仅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韫紫扶着他,坐在椅上,解开他的衣扣,用湿手巾轻拭着他的伤口。凋药,敷药,一样一样都是她所熟悉的工作。
“大哥,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准备晚膳。”她转身,娇小的身体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大哥,你可想过要去爱一个人,相爱再结合,然后共度一生?”
这是她常想问的,因为周围的人见到她时总会问:你跟你大哥何时成婚呀。初听时她不懂,所以只能微笑以对。听久了,她也会好奇地反问。然后,好心的邻里会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成婚就是两个相爱的人守在一起,喜怒相共。
裴砚笑了,冷冷的笑声让韫紫不寒而栗,“韫紫,你知道受吗?”
韫紫僵硬在那儿,摇头。她的确不知道爱,因为从没有人教过她,而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很单纯地想与他喜怒相共,仅此而已。
“爱会让人短命的,只有恨才能让人活得长久。记得吗,你娘就是因为爱才会死的。”
“是吗?”韫紫慢慢地走近厨房,在厨房门口时,她又站住了,“那我们又算什么?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只是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师徒,甚至不是朋友,我们算是什么?”
裴砚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孤独而寂寥,他们是同一种人,同样来自地狱,所以他们才在一起。不是吗?夫妻情,兄妹情,师徒情,朋友情,那些都是不可靠的,都是些会要人命的穿肠毒药。
恨。恨?
有时候,她真是不明白世情,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为什么他的话与别人的话是那么得不同?是了,她是妖的后代,妖孽的后代,又如何懂得情、懂得恨呢?
“我懂了,下次我不会再问了。”
XX
夜晚,喜欢弹琴,而且每一夜她都会弹琴。
感到身后有人的气息,清幽的琴声乍上,她回过头,“大哥,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虽然袭砚没有说话,而韫紫已了然于胸,“大哥是又要远行了吗?”
裴砚皱起眉,“我不喜欢这样,偷偷模模窥伺在一旁,我不是警告过你吗,不许用妖法,不许猜测我,不许观察我,不然即使是你,我也会拿起剑的。”
韫紫只是淡然一笑,似乎早已知道他会动怒,“每次,你走的时候都会这样,看着我,也不说话,相处了八年,我还需要猜测什么,观察什么。”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师徒,却早已有了难以割舍的牵念,“这回.大哥又将前往何处?又将出行多少时日?”
裴砚在她身侧坐下,“南方。少则一年,多则……”
“大哥!”她倏地站起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不妥吗?”
“是不妥,极大的不妥。今晨我为大哥布阵卦算,宜北行,宜西行,宜东行,却决不宜南行。血光之兆,是极大的不妥。”声音中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纵然知道一切只是徒劳,她也要去试一试。
裴砚只是微笑,双眼中略带嘲讽,“韫儿不说,我倒是忘了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大哥,你何必如此,韫紫只是关心你,不想你出事罢了……”
裴砚还是微笑的表情,但双眼中已有了明显的不悦,“你怎么不说了?”
“多说无益,其实我早明白你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有些事其实就是这样,明知无用,却又忍不住去做。
“韫紫,你可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可怕的?”
韫紫摇头。
裴砚用力地抬她的下巴,“是不放心,是怜悯,是关爱,是难以察觉的感动和激情,而这些,你知道吗,正清清楚楚地写在你的眼睛里。”他一把甩开她,走人内屋。
这世上本没有感情,只有互相的欺骗与不信任。刚从裴家走出来时,他也矛盾过,努力过,十二岁的他,满身污泥与鲜血,别无他求,只想有一处安身的角落,但没有人愿意收留他,拒他于千里之外,全然不顾外头的风雪足以冻死一个成年的人。有人说正邪不两立,更有人驱逐他,仅仅因为他满身的污泥。一次次的试探,没有结果,带来的只是更加坚定的信念——复仇,恩仇必报。
离家十二年了吧,该回去了,是该到算账的时候了。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宁,睡梦中他似乎感到母亲温柔的抚模,而他则回到了婴孩时期,无比安全,无比舒适。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的,母亲对他而言一直都是一个好远的梦想。他爱他的母亲,用心爱着,但他也怕他的母亲,害怕时时会降临的斥责与鞭打。因为怕,所以更加爱,因为爱,所以在失去时,才会有扎人心肺的恨。每一次梦中,要么看见母亲的泪眼,要么就是无情的鞭打。而这一个夜,是多么平静呀。
XX
已经是四更天了,一向浅眠的裴砚居然还未曾醒来。
韫紫安静地坐在床侧,双手放在他的额前,一点一点地使用念力。很多个晚上,她就是这样彻夜不眠,用自己的异能去消除裴砚的恐惧,不让他深陷于自己的梦境中,无法自拔。无法帮他解除聚积太久的恨,但至少在梦中,可以帮他一把。他止不住的冷汗,停不了的嘶吼,几乎把她逼疯。因为他的梦太幽暗、太阴森,而她的力量又太微弱,所以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怕什么,这样一个冷漠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而今夜,没有杀气,没有挣扎,这该是一个安静而平和的梦。
裴砚终于醒了。但他没有睁开眼,他只是一把拨开韫紫的手。
“不是告诉过你,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韫紫也不说什么,她只是略带困惑地看他。
“裴大哥,你昨晚没有做噩梦。”
这一次,裴砚没有发怒,他睁开眼,看向窗外,失神着。好半晌,他才开口说:“是呀,真是好难得。”他微微浅笑,嘴角边噙着一抹从未有的温柔。
“大哥何事如此开心?”
“因为我要回家了,我的母亲等得也够久了。”
娘,娘,孩儿要回来了,你是否也正期盼着这一天,所以才会如此温情,温柔得好陌生。
“裴夫人?她……”
裴夫人,是的,虽然她有名,她也有姓,但是人们提到她时,总会叫她裴夫人。多可怜的裴夫人,为了这个姓,她舍弃了一切,而最后,这个姓又抛弃了她。
“听说,你娘她很美。”
“天下第一美人岂能不美。”
“听说裴家富甲一方。”
“是的,裴家的确很大。”裴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又只是冷淡地撇在一边,并不发言。
“听说南方很美。”
“韫紫,你究竟想说什么?”他不满地撇下唇角。
“大哥是否可以带上韫儿,我想一起去。”她怯怯地开口。
“为什么?”离别在即,而他这个自称恶魔的男人,心中居然第一次有了一丝留恋之情。
“我想跟着大哥一起走。我不愿被丢下,我不愿再与大哥分开,大哥说过的,我们拥有相近的灵魂,我们是分不开的。”她哭了。
“想跟就跟着吧,怎么哭了,我记得妖怪是没有眼泪的呀。”他冰冷地取笑着。
“我虽是妖的孩子,可我也流着一半人的血液呀。”泪水中她笑开了颜。
裴砚笑了,很温柔地、很难得地,他轻轻抚模韫紫的秀发,“以前走时,可不记得你有这样的毛病,你呀。小东西,既然要走,就去收拾一下吧。”
韫紫趴在裴砚的腿上,几乎耳语低低地哺道:“怕大哥走了。走近些,韫紫还能快马加鞭赶上,走远了,我就再也不能见到大哥了。大哥虽说,人不可有情,只是,只是韫紫惟有大哥一个亲人,大哥走了,韫紫徒留恨意,又如何独活。”
拥有同样的灵魂,所以才要在一起,生死相伴。
在那一时,那一刻,韫紫突然明白,为什么心中的恨一年浅过一年,但存活下来的意志确是越来越强。因为她爱上了裴砚,一个拥有孤寂的灵魂、冷漠的血液的男人。爱上了,所以没有人照顾,却依然有顽强的生命力。
介于夫妻,介于兄妹,介于师徒。这样一种情感,很浓郁很浓郁,应该也是叫爱吧。
“大哥,裴家是一个怎样的家庭?”
“裴家很大,金碧辉煌,”他嘲讽地说,“但是铜臭得令人作呕,大得令人厌恶。”
“大哥可有兄弟姐妹?”
这一次,裴砚没有很快作答。“有了弟弟。可我讨厌他,讨厌他的粘人,讨厌他故作可爱的模样。”
“你不喜欢他?”
“岂止如此,我还恨他,所以我弄瞎了他的眼睛。”
他笑得邪恶,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以及仇恨。
裴清,裴珏,该是你们偿还一切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