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士元拖着受伤的脚艰难地走到城隍庙,终于不支地瘫软倒地。
他呆滞的眸光落在庙内的城隍老爷神像上,这几日因为不停地喝着井水充饥,使他沾着尘土的脸带着些许浮肿。
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了"饿使他四肢虚软,整个人微微颤抖,那前胸贴后背的扁平感觉,几乎让他错觉是不是因为太饿了,所以五脏六腑全教胃给吃了……
饿啊!怎么办?他想自己就快饿死了。想不到在这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里,不但没人愿意给他一份活儿做,赏他一口饭吃,还将他打伤了腿,让他潦倒在城隍庙旁,多可悲!
也罢,他闭上眼,不愿再怨怼老天的不公,他的神智逐渐模糊,开始觉得“死”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甚至摊开虚软的双手,欢迎牛头马面的到来。
一股香味突然窜入鼻翼,他不由得深深嗅闻着,嘴角露出微笑。
很好,他上天了,因为他居然闻到烤鸡的味道。而且那香味还越来越浓郁,近得仿佛就在他的鼻前晃荡,让他久未进食的胃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声抗议起来。
他心想这真奇怪,死了竟然还会有想“吃”的。不过算了,何必在意?他隐忍不住地张口,狠狠咬下。
这一咬,咬住了住在城外吴家老爹手中拎着的烤鸡。
吴老爹根本没发现他躺在地上,正有趣地瞧着庙口前的杂耍,察觉手中的鸡忽而往下一扯,往下一看,气得叱骂:“你这小崽子!”
吴老爹揪住郎士元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臭小子,张开眼。好你个大胆,居然敢偷咬买给我家娃儿的女敕鸡。”
郎士元也想张眼呀,可力不从心。他当下明白自己不是上了天,还偷咬了人家的烤鸡,不禁又羞又愧。
“喂,小子?小子?”吴老爹打量郎士元浮肿的脸及伤腿,喃喃道:“怎么搞得全身是伤?我瞧八成还饿昏了。算了,先捡回去吧,难不成真让他死在这里?”于是一个使劲,将他甩上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郎士元恍惚中觉得自己被人扛着,一晃一晃地,离开了城隍庙。
他以残存地神智揣想着,这人带走自己,莫非是愿意给他一份工作,赏他一口饭吃?在失去意识前,郎士元心里祈求着,他不求多,只要能温饱就满足了……
顺昌府城外的吴家,在百姓眼中,吴老爹的妻子帮他生了一大堆赔钱货,之后就撒手人寰,留给吴老爹收拾不完的烂摊子。然而吴老爹却不在意,将每个女娃儿都当成宝养着。
“宝贝们——爹回来啦!”吴老爹从城里回来,一进厅便将挂在肩上的“东西”随意落下,将烤鸡摆在桌上,搓着手,一脸讨好的表情。
在厅上的女孩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老大吴双手持苏子瞻的诗集,兴致盎然地读着;老二吴情与老三吴涯对奕;老四吴忧、老五吴虑两人窝在墙角,拿着树枝,在地上不知在画些什么;而她们唯一的小弟吴极,则穿梭在姊姊们之中,东看看西瞧瞧。
没人理吴老爹。
记落里的吴忧、吴虑看见地上那破烂的一大坨“东西”,觉得奇怪,好奇地走近。
“虑,你说,这是什么?”吴忧用树枝戳戳那坨东西。
“我来。”吴虑用手里的树枝拨拨弄弄,直至一张满是污垢的脸露出来,唬得往后一跳。“人……是人,好脏喔。”
吴忧一听是人,倒不害怕了,她往前蹲下,仔细地审视那张脏兮兮的脸。“虑,你猜,他怎么啦?”
“是饿昏啦!”吴老爹因没人理会他,心中正哀怨,见捡回来这臭小子引起女儿们的注意,乘机过来凑一脚。
“饿昏?”吴忧听了,心一软,从怀里取出唯一的糖球,也不嫌脏,塞入郎士元的口中。
方才一落地时郎士元实已清醒,却虚弱得睁不开眼,意识倒是十分清晰。听见小姑娘用稚女敕的嗓音讨论着自己,接着干裂的唇被人拨开,塞了一丸东西,一股香甜瞬间在他舌间化开,他尝到这辈子不曾吃过的糖球。
“忧,那糖球你自己也舍不得吃,怎么随意给人啦?”吴虑不赞同地说。
“没关系啦!”吴忧丝毫不以为意。“每回我若饿了,含了糖球精神便来啦,虑,他吃了糖球,说不定待会儿便醒啦!”
郎士元尝尽人情冷暖后,竟能从这女娃儿身上那得到如此无私的付出,教他早已冰冻的心蓦地一热,觉得活在这世上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的事了。
“才怪,他可不是普通的饿,是饿昏啦,一颗小小糖球哪够?”吴虑冷嘲道。
咦现下说话的这嗓音,分明和给自己糖球吃的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不过语调却显得清冷淡漠,难不成这小姑娘是在自问自答?但说话的语调差那么多,又不像是同一个人……到底是一位姑娘,还是两位?郎士元搞迷糊啦!
吴忧担忧地问:“那可怎么办?”
郎士元含着糖球,咽下那甜如蜜的滋味,觉得似乎没那么虚弱了。
他努力地将眼皮往上抬,迷蒙中他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眨了眨眼,再瞧——
还是一样。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会吧?他真饿得头昏眼花,将一个人看成两个?
不,等等,仔细瞧清后,他发现两人的不同之处。
一个眼神善良温暖,而另一个眼神则仿佛认定他已经死了,就等着帮他收尸。原来眼前这对小女娃是双生子。
“爹,他眼睛睁开啦!”吴忧发现他醒了,扬起笑脸,高兴地嚷着。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关心他的死活……郎士元忽地眼眶一热。
吴忧的惊叫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大伙儿全围了过来。
“臭小子,你打哪儿来?”吴老爹探问。
“……”他谁也不在乎,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有双善良眼眸的小姑娘。
“臭小子!你怎么不说话?”吴老爹大声喝着。
郎士元听见关心他的小姑娘代他回话——
“爹,他好不容易醒来,定是饿坏啦!你今儿个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呀?”
“烤鸡啊,可给这臭小子捷足先登,偷咬了一口。”吴老爹乘机告状。
吴忧不理会爹爹,起身将鸡拿过来,递到郎士元嘴边,柔声道:“来,快吃吧。”
“喂喂,不行,鸡是要买给你们这些宝贝吃的,这小子要吃也只能吃鸡脖子。”吴老爹抗议。
吴家这些手足们嘴上虽不说,但一看便知道谁更需要这只鸡。
他们对吴老爹的抗议视若无睹,吴双坐回椅上,又拿起书读起来;吴情、吴涯继续回去对奕;吴虑见人死不了了,没了兴致;只剩吴忧仍拿着鸡,跪坐在郎士元身旁;而吴极则好奇地瞧着。
吴老爹见抗议不成,气呼呼地回房去了。
“好啦,爹走了,你快吃。”吴忧见郎士元只是盯着她,也不伸手拿。“对啦,我倒忘了,你怎会有力气?我喂你,可好?”
郎士元还是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感觉自己的眼眶逐渐酸热。
吴忧撕下一块肉,拿到他嘴前。“来,张口。”
郎士元缓缓地开口,吃了她葱白指间的鸡肉,一口再一口,他咀嚼着,觉得这是世上他尝过最美好的滋味,不由自主地,泪水一滴二滴三滴……自眼眶滑落。而她喂他的身影,将牢牢地刻在他心版上,永生难忘。
吴忧善解人意,不问他为什么哭了,她默不作声,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悲苦。
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记起大姊教她的话,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想,现在的他,肯定是伤心得不得了……
那年,吴忧十二岁,初遇潦倒得像个行化子的郎士元。
过了两日,郎士元喂饱了胃,补足了体力。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身上脚上的伤都上了药,穿着大姊吴双拿给他的旧衣,从内室走进大厅。
“咦,原来你生得这般俊,是个俊小子呢!”吴双笑吟吟地瞧着郎士元。
发现大厅里的吴家手足们全都露出有趣的目光瞧着他,郎士元面容微微赧红,低头不语,瞧身上这套半旧不新的干净衣裳,觉得自己仿佛获得重生了。
经过两日的休养,他的体力已恢复了大半,受伤最重的脚也不那么痛了,虽然整个人仍太过清瘦、没元气,气色也显得苍白,但过些日子后,应该就可恢复。
“我听小忧说你叫郎士元?”吴双招手让他过来。
他朝吴忧吴虑瞥了一眼后,点点头。
“住哪儿?”
他摇头。
“父母呢?”
“死了。”他冷淡地回答。
“这样啊……”吴双沉吟着。
“我要走了。”郎士元拱手答谢。“相救之恩,日后有机会定当回报。”
“等等,别走。”吴忧见他转身朝外走,急得上前拦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毕竟郎士元只是一时落难才到她家,要走是迟早的事。但一想到他离开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中便万分不舍,想要将他留下,可小小年纪又想不出该用什么方法,只好回头朝身兼母职的大姊吴双露出求助的目光。
“郎兄弟——”吴双好笑地看着郎士元倔强的面容,以退为进地说:“你何必这么急着跟咱们撇清关系,怕咱们跟你纠缠不清?”
郎士元一怔。“是你们怕我纠缠不清吧?”所以他才急着走人啊。
“咱们家男丁稀少,爹爹成日不见踪影,吴极又太小,每回粗活的事儿,总缺个像你一般的帮手,你若不嫌弃,不如就住下吧,也好帮帮咱们。”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他倔强地说。
吴双笑着反问:“你需要同情吗?”
“不!我不需要。”他大声地反驳。
“那就是啦,”吴双顺着他的话接口。“咱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同情。不过,咱们缺个男丁帮忙倒是真的,你若不愿,日后这些粗活也只好姊妹们轮流做啦,唉,只怕小忧、小虑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不小心伤了自己呢!”吴双看得出他很在意吴忧吴虑,眼神不时会朝她们瞥过去,于是刻意这么说。
一听到小忧会伤了自己,他立刻答应道:“我做便是。”
“好,果然爽快,今后你郎兄弟便是吴家的一份子。”吴双向大家宣告他的新身分。“对了,你今年几岁?”
“十四。”
“嗯,你跟吴情同岁数,我是大姊吴双,”然后她向他介绍家族其他成员,接着对弟妹们吩咐道:“除了我跟吴情,今后你们都唤士元哥,听见了没有?”
“士元哥。”吴涯、吴忧、吴虑、吴极异口同声唤道。
他们这一唤,教郎士元孤单的心忽然有了归属感。他有弟妹了,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是真的吗?他真的可以住下?郎士元眸底闪过一抹狂喜。这么说,他可以日日伴在小忧的身旁了?
“大姊。”他诚心地唤道。
“好,那咱们来庆祝吧!”吴双提议。
“大姊,你是说这个、这个……”吴情双眸一亮,比了个喝酒的动作。
郎士元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他们该不会要喝酒吧?
果然,吴双笑嘻嘻地点头。
“吴忧、吴虑,去,去拿酒来。”吴情指派。
“我跟你们去。”郎士元怕两人伤了自己,自愿代劳,迈步跟上前去。
“这次换拿吴涯的女儿红,小心将那些酒坛挪一挪,别让爹爹发现咱们偷喝了酒。还有,小忧,记得找时间补上。”吴情在后头交代着。
女儿红?“那不是女子出阁时才能喝的酒吗?”郎士元问吴忧。
“是啊。”吴忧一脸天真地回答。
“那你二姊说少的部分要你补上,这话是啥意思?”
“怕爹爹发现咱们偷喝了酒,所以一段时间后,我就会补酿咱们喝掉的酒。”
“你会酿酒?”郎士元有些意外,瞧她小小年纪,没想到竟有此能耐。
“嗯,爹爹有时会酿一些酒卖给城里的商家,我在旁看着看着就会啦!”
郎士元心下诧异,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家人居然偷喝自己的出阁酒,之后还会补酿……这吴家的家风还真是不同于一般啊……
郎士元在吴家住下后,将所有的粗活全揽在自己身上。
午后,吴忧拿着树枝,无聊地沿着墙刮,一路走出内室,经过大厅到外头,边走边唱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郎士元在门外劈柴,一见她,嘴角便轻扬。“小忧,你在念啥?”
吴忧拖着树枝,走向他,在地上画下一条长痕。“大姊吩咐的功课啊,待会儿要背给她听。”
“你们都识字?”郎士元有些惊讶。毕竟能上学堂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才能享有的,但吴家求温饱就已经够吃紧了。
“是啊。”吴忧圆瞳一转,好奇地问:“士元哥,你怎认得出我跟虑谁是谁?”
“你活泼可爱,吴虑却不是。”郎士元藉机赞美她,但其实他是依两人说话的语气来猜测的。“大姊上过学堂?”
“不,爹爹是落第的读书人,本来是爹爹教咱们的,后来爹爹没空时,便换大姊教啦!”吴忧听见他赞美自己,一脸的欢喜,不知为什么,爹爹跟姊姊们赞美她时,都没像此刻这么高兴。
“原来如此。”郎士元心生羡慕。
“士元哥,你陪咱们一起读书可好?”吴忧喜欢绕在他身边,开口相邀。
郎士元以前不曾读过书,因此不识字,但从不觉得困扰。可如今他身处在人人识字的吴家,忽觉自己的不足,他不想让小忧觉得他低人一等,因此她的建议正合他意。
“好。”他顺势答应。
“走。”吴忧拉起郎士元的手向前指指。“咱们都在前面那片竹林里席地而坐,手持诗经读本念书,我带你过去。”
郎士元握着她软软的小手,任她拉着往前走,感受到她毫无保留地对他付出,就如同她将最爱吃的糖球没有半丝犹豫就给了他,此刻他只能默默地接受,却什么也还不起。但他不会一直落在她身后的,终有一天,会换他握着她的手走在前面,那时,他发誓将永远保护她。
来入竹林里,吴家的手足除了吴双外都到了,各自席地而坐。他忽地腼腆了起来,觉得自卑,毕竟除了吴双及老二吴情外,他年纪最大,但却最无知。
“大姊还没来,咱们等一等。”吴忧拉着他走向一旁的一棵矮树下。
郎士元见她准备跳上去,怕她跌跤,急忙相护。
吴忧甜甜一笑。“士元哥,咱们来说说话。”
“说什么?”郎士元不是热络的性子,只淡淡地应着。
“你爹娘过世啦,可还有其他亲人?”
“没有。”郎士元眼神黯了黯。
“没关系,现在你有好多亲人啦。”吴忧将她的家人全分享给他。
郎士元出身贫寒,自双亲亡故后,债主将他们的住处侵占,迫他流落街头。他本性倔强,不愿屈辱向人乞怜,想找个活儿做,却到处碰壁,还让张家大户的儿子张天霸欺凌,教唆家丁打伤了他,以至于挨饿潦倒在城隍庙口,要不是吴老爹出手相救,只怕他已化作一缕亡魂了。
在他陷入绝境时,他恨透了这里的百姓连一条生路都不愿意给他,可现在却凭空多出许多亲人,而且毫不嫌弃地接受了他,他虽欢喜,但已紧闭的心灵一下子还无法承受太多,因此对吴忧的说词只是抿嘴一笑。
“大姊来啦!”吴忧跳下矮树,跑向吴双。“大姊,士元哥要跟咱们一起读书。”
吴双含笑应允,先转向吴情吩咐。“今儿个你来教弟妹读书。”之后再朝郎士元招招手。“你过来。”
郎士元随吴双到吴家手足听不见两人谈话之处。
吴双柔声询问:“可曾读书习字?”
郎士元打从心底感激吴双的善解人意,她故意避开其他人才问他,就是为了不让他在众人面前自觉羞愧。
“没有。”他老实招认。
“好,那你可想读书习字?”
“想。”他双眸露出迫切想求知的。
“嗯。”吴双满意地点头。“那从今日起,我个别教你,你可要比弟妹都努力,才赶得上他们,可愿意?”
他猛点头。“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吴双笑吟吟地拍拍他,取笑道:“读了书后,成了大器,小忧就托你保护啦。”这段时日,她发现他跟小忧特别亲近,也只有小忧在他身边时,才会偶尔发现他脸上的笑容。
小忧托他保护?
这话让郎士元胸口一热,他封闭之心难得敞开,豪气地保证道:“大姊,我会的,我以后一定成大器,我一定会保护小忧。”
吴双对于郎士元把她的取笑话当真有些意外,但心念一转,立刻想通原来在无意间知道了他的心思,她满意地眨眨眼。
“好,可别忘了你的承诺。”
郎士元再次肯定地点头。
他刚刚许下一个不悔的承诺。隐约觉得这大姊有种轻易让人撤下心防的本事,但他不在乎,吴忧是他重生之后最在意的人,能守着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又何必去猜测其背后的动机呢……
安稳平顺的日子一眨眼已过了半载。
竹林里,吴家子女们吟诵着:“野有蔓草,零露-兮。有一美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站在前方授业的夫子,已不是吴双或吴情了。
“这是出自于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郎士元语调清冷地解释诗意。“意思是长满蔓草的田野,露珠儿晶莹圆润啊!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眉清目秀,温柔动人啊!我和她偶然相遇,她是我心中合适的人儿啊!”
♀释到此,郎士元忍不住偷觑了吴忧一眼,但见她望他的神情一脸崇拜,天真无邪,根本体会不出诗意在叙述男女相遇的喜悦心情……唉!他心下受挫地暗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她还小,十二岁能懂什么?他心中自我安慰,不去想有些女子甚至早在十二岁便已出嫁。
转身,他吩咐吴家弟妹将此诗唱三回熟背。一抬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吴情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摆明了知道他心里叹息的事儿,令郎士元俊脸一红。但他故作不在意,不搭理她。
“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吴情背诵出此诗的下段,边走近他们。
“二姊,士元哥今儿教咱们的这首诗,你也会?”吴忧一脸佩服。
这有什么了不起?郎士元心中不以为然,见小忧也对其他人露出崇拜的眼神,有些不是滋味。
“我懂得可多了!”吴情大言不惭地吹捧自己的学识,好似连状元也不及她。“小忧,不如你别跟你士元哥读诗经了,我亲自教你,如何?”她很故意地提议。
郎士元一听,着急起来。“小忧,别听你二姊的话,她是……另有所图,别让她给骗了。”
吴情一听上了火气。“我图啥?你倒是说说。”
郎士元冷哼,不想沾惹这瘟神,不知从何时起,她总拿小忧的事儿来惹怒他。
“怎么不说话啦?分明是一头畏首畏尾的蠢蛋土狼,好威风呐!”
畏首畏尾的……“土狼?”他双袖一甩,嗤声反驳。“我哪点像?”
吴情凉凉地说:“这‘郎士元’三个字倒着念便是‘原土狼’,原来是只土狼,不是吗?”
喝!好好的一个名字,亏她也能丑化成这般。“‘士’‘土’不清者,有如秀才遇上兵,孔夫子有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罢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幸好我只是‘士’‘土’不清,有人还搞不清忧、虑呢!”吴情犀利地反驳。
这简直是踩到郎士元的痛处,他只能凭说话的语气分辨谁是吴忧、谁是吴虑,而通常五次里会有两次搞错,的确是他相当介意的事。
“二姊,”吴忧心软地想解围。“你别这么说士元哥啦,连爹爹还有你们也都搞不清楚我跟吴虑谁是谁了,何况士元哥?”
吴情敲吴忧一记爆栗。“多嘴!你胳臂往外弯?”
“没有哇,士元哥是自家人嘛!”吴忧揉揉头,委屈地辩解。
“自家人又如何?男子天生便要多让让女子,你瞧吴极便懂得这个道理,这只臭土狼没风度,自然有错。”
吴极聪明地闭嘴无语,他打小便明白这些姊姊们都不好惹,爹爹说他身为男丁,要好好地疼惜姊姊们,所以他一直遵循这道理。
想不到士元哥竟来挑战家中不成文的规矩,还惹毛了一向牙尖嘴利不饶人的二姊,真是勇敢,吴极简直对士元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娃儿们,你们在吵些什么?”吴老爹一进门就看见大伙儿不知在闹什么,插话问道。
听见吴情嘴不饶人的数落,郎士元寒着脸,冷笑不理。
吴忧见吴虑跟吴极摆明了作壁上观的模样,原本心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见爹回来了,如遇大赦。“爹,您怎么这时候回来?”她笑脸相迎。
吴老爹笑嘻嘻地揉揉吴忧的头,之后对郎士元道:“士元小子,你跟我进城一趟。”
“我不想进城。”郎士元拒绝。
“为什么?”吴老爹一怔,忽然想起自他来了之后,总是在屋子附近走动,从未远离。“怎么?以前在城里那段日子让人欺负啦?”
郎士元心一揪。“老爹,你说话可真直。”
“啧,自家人说话还绕来转去,累不累?来,告诉老爹,你怎么让人欺负啦?”
“没有。”他闷闷地回道。
吴忧见郎士元如此,一想到他以前不知受了多少苦难,心上抽疼,恨不得当时她就伴在他左右,两人一起饿肚子,一起让人欺负,也强过他孤伶伶一人。她忍不住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希望能给他支持,决定往后的喜乐苦难,她都要与他一起承受。
郎士元讶异低睨,看见她眸子里盈满的不是同情,而是打算跟他共享苦难的决心,他心头一暖,回握住她的手。这小傻瓜,那都是过去事了,她在难过啥?不过因为她的支持,让他觉得以前那些受人鄙视的难堪,此刻竟变得不怎么在意了。
吴老爹哈哈一笑。“士元,瞧你现在这模样,真是个不妥协的倔小子!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家总要有个正经点的男人,瞧老爹没一回正经的。说真的,要我正经,我还不知该怎么做呢!好吧,你不想去便不去,我自己去。”说完,即转身离去。
“老爹,等等——”郎士元心念一转,随后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咦?为什么?”
郎士元露出别扭的神情。“吴极还小,家里只有你跟我两个男人,我自然要担一半的责任。”
男人?吴老爹朗声大笑。“好,咱们两个‘男人’就负责照顾家里这群宝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