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乱,晚妆残,
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女敕,
为谁和泪倚阑干?
——《捣练子》·李煜
她听到下人们说王爷伤还了,但却为了失踪很久的王妃落落寡欢。
从他们的口里,她知道朱见云以“歹徒绑架”来交代她的失踪。他真是仁心仁德呀!如此为想杀他的“杀手”设想。
“喜儿,优莲今天请假外出,你能不能代她的班?”厨房的嬷嬷这么问她。
秦可风已经混到王府的厨房七天了,凭着她向师娘学过的易容术的帮忙,没有人认得她。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王妃在王府的厨房里打杂,且伺机要干掉他们的王爷。
她脸孔丑陋,“跛”着脚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要做些什么事?”
“首先,先到王妃的房里,把房间打扫干净,说不定今天王妃就会被王爷救回来。”
“然后呢?”她默然地问,拼命压抑想开口嘲讽的冲动。
“然后回到厨房来,帮忙准备后天王爷的超度法会。”
她颔首,“好,我这就去。”
她跛着脚,缓缓地走出厨房,往她早就熟悉的房间走去。
一路上,仆人来来往往,脸上都不敢显露愉快的笑容,原因是王妃不见了。想到这,她就觉得很讽刺。
走到半途,她遇见一个老婆婆在焚香祝祷上苍,口中喃喃有词,内容似乎和她这个王妃有关,她忍不住好奇,凑了过去。
“婆婆,你在拜什么?”她开口问。
“我在拜老天爷,赶快把王妃还给我们的王爷呀!”老婆婆把香插好,对她遗憾地摇头,“王爷好不容易找到喜欢的姑娘,如果王妃就这么走了,我们怕王爷又会离开洛阳了。”
她在心里冷哼,难道他还能回去再当一次和尚吗?
“为什么你们这么爱戴王爷?他以前不是很坏吗?”这是她不解的地方,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这么轻易就忘了朱见云以前犯过的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王爷他改了,不但改得彻底,还善心地保护大家,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就我看来,与其为死人计较,还不如多为活人造福。”
秦可风的心像是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好一句“与其为死人计较,还不如多为活人造福”呀!
是很有道理,但那些死去的无辜冤魂难道就白白冤死吗?
她想到她的爹、她的娘、她的族人,想到梦里的地狱……人家说冤死的人会在枉死城里受苦,她所梦到的地方,或许就是……
“婆婆,如果你有亲人被他害死,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所谓没生病的人,怎么知晓生病的痛苦?
“谁说我没有?我的小儿子就是被以前的王爷处死的,虽然说我儿子也有错,但那惩罚也太严厉了些,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难过。”老婆婆说着,想起来往事。
“你儿子做错了什么事?”
“我儿子是王爷的马夫,一不小心,让王爷的爱马生箔…”
“所以,他就处死了你儿子?”她越听越气愤,马命竟然比人的性命还重要!
“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王爷已经亲自跟我赔罪道歉,也承诺会好好照顾我跟两个孙儿,这样……就够了。”老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好想破口大骂老婆婆太过愚蠢,区区一个道歉和承诺,就可以抵过一条宝贵的生命吗?
“婆婆,你未免也太好商量了,要是你儿子在九泉之下有知,怕不哭泣自己很没价值。”说着,她就要拂袖而去。
可老婆婆的低语还是传进了她耳里。
“不然要我怎么办?老是记得恨,每天都睡不好,还不如放下来,日子比较好过,反正死都死了,再怎么恨,死去的人也没法再活过来……”
可她已经恨了十所年,要她放下,学老婆婆宽大为怀……老实说,她没那胸襟。
拐过一个弯,王妃的屋子就在面前。
她远远地就望见李央走了进去,“王妃”不在里头,李央进去做什么?
秦可风悄悄地靠近,在窗户边听到谈话声,是李央和……朱见云!
她屏住呼吸,自己地聆听……
“王爷,属下已经憋了很久,求求你告诉属下,为什么王妃要杀你?王爷,你倒是说说话呀!你们在凄凉山的时候,感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到了洛阳后就变了?王爷?”
“可风是为了我以前犯下的罪要杀我。”朱见云长叹一声道。
“罪?哪一桩?”
“秦家村,你记得吗?十几年前,我追缉叛贼时经过的村庄……”他宁愿不曾到过秦家村。
“秦家村?等等,让我想想……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在我们走后遭叛贼屠杀全村的那个秦家村?”
什么?难道屠杀秦家村的不是朱见云?秦可风听得心惊。
“是啊!”他叹了口气。
“可是,那些人的死怎么能怪王爷?他们又不是王爷杀的。”李央为自己的主人抱不平。
“我也算是间接的凶手,我没先抓到叛贼,才让他们有机会行凶,不是吗?再说,可风恨我,是因为我在那个时候杀了她爹。”
“你说那个当时冲过来的农夫?”李央依稀有那个印象,但对他来说,那也不能算是他主人的错,“可是,是那个农夫先跑过来的,王爷你是为了自卫……”
“但那也太过头了。”他深深的懊悔,年少的时候,他做事老是过于极端。
“但那时候,王爷不只要追缉叛贼,还要小心某些人派出来的杀手,那个农夫突然冲过来,不禁让人误以为他是叛贼或是杀手,王爷,你并没有错,是那个农夫太莽撞,你那时只不过是正当的防卫。”
秦可风的眼里盈满悲愤的泪水,她爹的死原来只不过是一个疏忽,一时的错认,是防卫过当?
“再说,就算王爷没失手杀了那个农夫,他也迟早会死在叛贼的手上,那么王妃要找的仇人就不是你了。”李央就事论事地分析。
“李央,你不用为我月兑罪,我确实亲手杀了她爹,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没错,是他亲手杀了她爹、逼她娘自尽,不管当时他的原因和动机是什么,确实是他杀了她爹,毁了她的一生!秦可风心中打定主意。
“王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老天爷爱捉弄人。王爷,你不要因为这样就想以死偿命,让王妃来刺杀你,我不允许!”李央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哭意。
她的心里也满是酸涩,但她还是不能放弃,简单的一句“老天捉弄”并不能磨灭他曾杀过人。更何况,他错杀的人,又何止她爹,至少还有刚刚那婆婆的儿子。
“李央,你忘了我的吩咐吗?”朱见云的语气转为犀利。
“属下没忘,王爷要属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护王妃安然;但属下也没忘,王妃要属下率兵保护你。属下左右为难,不知道要听谁的,日日思索夜夜烦恼,吃不下,睡不着,痛苦得很,与其看你们两人自相残杀,还不如现在就让我一刀了断自己算了,呜——”
“这有什么好哭的?”朱见云轻斥。
连她自己都想哭,原来他连她的后路都想好了,就算她现在冲进去一刀刺死他,她也不会是凶手,还是他昶王的王妃。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个仇人这么好?
她的心,狠狠地颤抖着。
他的柔情将她淹没,令她想浮出水面,又想沉浸其中,她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她得好好地想想。
她离开了昶王府,一路往佛寺走去,路上善男信女无数,个个一脸笑意,她不得不承认,在昶王的势力范围里,百姓的确是安居乐业。
她曾听过这几年,哪处有旱灾,大批的久远马上到;哪里有水灾,义兵立刻赶去救灾。昶王还特别注重农民的生活,减赋税、轻民役……人家说,这里是大明最安定繁荣的地方,一切只因昶王以仁义治理。
仁义?现在的昶王的确是有仁有义,但她能因为现在他的仁义,而忘了他以前的残酷吗?
她在佛前跪下,迷惑地焚香询问佛神,“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能不能原谅他?”想着他的好,又记得他的坏,她满怀无助地掷交——
一正一反,连神佛都要她原谅他吗?
她其实是想原谅的,毕竟那是她深爱过的丈夫,但……
“师妹?”
一抬头,就看见她师兄成安严肃的脸庞。
“果然是你,你这副丑陋的扮相骗得过别人,但骗不过我,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说着,也不给她说不的机会,他拉着她远离人群,到寺旁的一克大树下。
“师妹,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昶王还活得好好的,你是怎么报仇的?”他严厉地指控她。昶王一日不除,他担心师妹会离他而去。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她甩开他的手。
“我听说了。”
“你听说了什么?”
“昶王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妃,那王妃在不久前流产了。”成安看着她的脸色瞬变,“不久后,有歹徒闯入王府,刺伤了王爷,把王妃掳走了,现在下落不明。师妹,这王妃……就是你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但成安拉住她的手腕,逼着她转身,“师妹,你不用否认,我向王府打听过王妃的长相,确实就是你——秦可风。”
“是又如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是不知羞耻。”用力一掼,他伸手指责,“原先你不知道晓过那和尚就是昶王也就罢了,我不怪你。但你后来知道了,不但没有为你父母族人报仇,还恬不知耻的跟他同床共枕,当起王妃来了。难道为了荣华富贵,你就把血海深仇忘了吗?”
不,我没有!她在心里抗辩,但表面上仍是沉默无语。
“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你惨死的爹娘?怎么对得起百余个冤死的族人?亏得你这十几年来日夜苦练,全都枉费了!”成安厉声指责她。
“够了,不要再说了!”她捂住耳朵大叫,额头冒着冷汗,脑海里浮现那一幕幕血腥……
“不,我偏要说。”成安坚定地说:“师妹,你爱上那个昶王了,是不是?所以你下不了手,所以你心软了,所以你决定不报仇,跟他当对交颈鸳鸯?”
她剧烈地摇头嘶喊,“不!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你敢对天发誓会取他的性命,发誓用他的鲜血祭拜你秦家村百余条的冤魂?”
“我敢!”她马上伸出手,仰头向天,“我秦可风对天发誓,定将昶王……”她的语气却迟疑了。
“怎么不说了?”成安咄咄逼人。
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适才李央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你果然不想报仇了。”成安失望地摇摇头,更严厉地斥责,“你爹娘若在地下有知,一定后悔生了你这种女儿,竟让耽溺婬乐,把亲人被杀的仇恨都给忘了。”
“不,我没有!”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师兄,我没有——”她嘶吼。
“不,你就是有。我为有你这种师妹为耻,你不帮你爹娘报仇,可以,那由我来为伯父伯母报仇,然后在秦家村的废墟上撒上那畜生的狗血!”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不,师兄,不要!”她拉住成安,“朱见云的命是我的,我不许别人比我先动手。”
“哦——你是要保护他,还是要他的狗命?”成安冷讽道。
“我……会要他的命。”
“什么时候?”成安硬逼她立刻给他答案。
她的泪坠地,她的心也碎了,“今天……明天……总之,在着三天之内。”
“好,我就再相信一次,我在城东的土地庙等你,三天之内,我要听到成功的消息,不然,我就亲自动手,到那时候,你我师兄妹的情谊——一刀两断!”他决然地甩开她的拉扯,转瞬间消失踪迹。
徒留她站的冷冽的风中,颊上的泪水成串掉落,喉中的哽咽不止。
她颤抖的手从怀里捧出他送的水晶念珠,这么的晶莹剔透,这么的纯白无暇,却又是这么的温暖,此刻的她好象捧着他的心。
她实在不想让这串念珠的主人流血,却又不得不。
仰望着天,冰冷的雪纷纷飘落,落在她的发上、脸上、心上,寒冷的感觉从脚底往上蔓延,她清楚地感觉自己正在死去,因为,她扼杀了她的爱……
“优莲,这些膳食我帮你送去给王爷吧!你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喜儿”,应该说是秦可风没让优莲多说什么,就把东西从优莲手中拿走,“去,去,去歇息,你的活我帮你做,你安心吧!”
优莲满脸感激,“喜儿,真是谢谢你。”
“别想这么多,你去睡吧!”她扯出一抹亲切的微笑催促着,看着优莲的背影走远,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声——对不起。
在送食的路上,她从怀里模出一个小瓶子,从里头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到汤碗里头。
粉末遇水即化,无色无味,是师娘精心研究做成的成果,号称“三日春蚕”,喝下后,半刻之内立即发作,四肢百骸如同被蚕所噬,又痛又痒,脉象却又平稳正常,无药可救,除了……她怀中的解药。
但,她不会给他的!
为了报仇,她一定得狠下心肠,让他经历折磨,痛不欲生,才能为她死去的父母族人报仇。
为了预防自己心软,她把解药掏出来,扔进池塘里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来到书房门口,朱见云就在里头,很快的,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叩!叩!叩!
“进来。”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兴奋”得全身发抖,十余年来梦想的一刻终于要来了。她面露微笑,推门而入。
房里只有他一人,手拿一卷书静静地读着,那卷书的名字叫“道德经”。
她微微一愣,她将要杀人、要弑夫、要杀老百姓拥戴的主人,她这样做对吗?她甩甩头,甩去那些恼人的思绪,是他不对在先,怪不得她。
“王爷,我把晚饭端来了。”她声音沙哑地说,走到桌边,把素菜一个个的摆上,最后搁上的是那碗可夺人命的甜汤,手不禁些微的颤抖。
她这样做,真的对吗?
转头看去,他依然在灯下看书,那认真的脸庞仍如她记忆里那般,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抹去他双眉间浅浅的皱褶,告诉他:“我就在这里。”
她知道,他会高兴地拥住她,原谅她曾伤害他。
但,她绝不能这么做,她必须记得大师兄还在土地庙等她完成这十过年来的誓言,可她的心好重。
咫尺天涯,却得装做不相识,无尽的悲哀壅塞在她的心里……
仿佛感受到她的人的目光,他抬起头来,亲切地微笑,“怎么了?”
她的心在刹那间被利箭射到,为什么他要变得这么仁民爱物?
“王爷,吃饭了。”她故意冷下语气,丑陋的脸庞不自然的扭动着,任谁看了都会心里不舒服,顿时食欲全无。
但他依然笑着,好像她是个美人般,“辛苦你了,但我吃不下,撤下吧!”她多想照做,但……
“王爷,你多少吃一点,要不然,我会被责骂的。”她蓄意埋怨给他听,“你不吃把身体弄坏了,总管怪我们做的东西太难吃,还怪我们没把你照顾好,连外面的老百姓都怪我们,尤其是像我这么丑的,就成了大家责怪的对象,求求你,把这些东西都吃了,让我好交差。”但那眼光一点都没有恳求的样子。
只有烂好人才会容许仆人这样讲话,而他这“恶人”应该会责骂她才是。
但他却好言安慰她,“你不丑,别看低了自己。要是有人责怪你,你尽可以将实际情况向他们说明。”他搁下书卷,直直地望着她,“如果他们不信,可以叫他们来问我,这是我的过错,不该由你们来扛,待会儿,我会要李总管小心点,别再犯了。”
她不禁佩服他的大度量,但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虚。
“不管怎么样,请王爷先用膳吧!你已经好些餐没好好吃了,不是吗?”她低下头,小心地说着。
“你很关心我?”
她心头一惊,有种被抓到的感觉,但怎么可能?她的易容术只有她大师兄和师娘看得出来啊!
她吸一口气,稳定心神。
“不只我关心王爷,全王府的人和外头的老百姓也很担心王爷的健康。”她这句话倒也不假,潜藏的这些日子里,她看清了他受爱戴的程度,如果她没有血海深仇要报,她也会以他为荣的。
“也包括你吗?”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她的感受?她垂眼掩饰心里的不安,强迫自己点头。
“是的,我当然也关心王爷你的身体。”
他竟露出了微笑。“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