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渝将同事推荐的沐浴精油滴入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中,然后踏入浴缸舒适地躺下。在泡澡的同时,她回想着近日来生活上的改变。
如果风水之说属实,她相信自己的新居有着极好的地理条件,自从两星期前迁入这间套房,她的运道便明显地好转。
首先,在默默耕耘了将近四年后,部门的经理终于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秘书的努力,并应允要给她加薪。在这之前,她一直只是这家中型贸易公司里的「某位」员工,认分尽责却也平凡不起眼。
接着,不久前同事介绍的那个银行职员,在上星期开始打电话约她出去。对方是个文质彬彬、五官端正的三十岁男子,几次的约会之后,她欣喜地发现他跟她一样对未来有良好的规划,而且个性稳重可靠,是个绝对理想的伴侣。
但最让她庆幸的还是,她终于、终于摆月兑了那个怪异的家庭。
「有自己的地方真好……」她满足地浅叹一声,纵容自己沈浸在幸福里。
再也没有同时画着热带雨林和骆驼的墙壁、再也没有震天价响的「命运交响曲」、再也没有流浪狗和街上捡来的流浪汉--
光是想到这里,她便高兴得连晚上睡觉时都在偷笑。
一个月前那个充满灾难的傍晚,此时此刻想起来,倒像是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那一日,她下班回到家后,便发现自己房间里的床单和抱枕被母亲收留的两只流浪狗扯咬得千疮百孔,显然那两只不知感恩的畜牲忘了她是家中唯一会记得喂-们的人;接着家里又突然停电,而且整个社区唯独沈家的灯不亮。她立刻召来造成这个结果的头号嫌疑犯,也就是负责缴电费的大哥。
「难怪……」沈千廷恍然大悟,俊秀的脸上还沾了一些传统打字机的油墨。「我还以为灯泡坏了。」
「你敢给我一忘就忘了三个月……」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有新书的灵感。」当一名文字创作者文思泉涌时,怎么可能会留意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世俗之事?
「小渝,-确定没电吗?」沈妈妈大惑不解地思索着。「可是刚刚电话还可以用耶……」
「……」沈千渝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的画家母亲除了在墙上涂抹之外,几乎毫无常识可言。
「……我说过了,我们并没有偷偷地在制造核子武器。」沈爸爸出现在门口,身旁伴着一位疑似游民的陌生人。「不是每个学物理的人都是为了做原子炸弹,物理研究的是世间万物形成的原理,难道你从没想过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又来了……」沈千渝不悦地看着这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需多想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弟弟千彦在街头卖艺时所结识的朋友。此时,这位一脸茫然的陌生人正被迫聆听沈爸爸所发表的长篇大论。
她深信,这个男子对一顿免费晚餐的兴趣会比宇宙的奥秘来得浓厚许多。
「家里的电被切了!」
只可惜,整个屋子的人对她的宣布充耳不闻,依旧自行其是,显然认为断电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出的馊主意,那对少根筋的父母开始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搭起帐棚,声称晚风会比冷气、电扇更能净化人心。她的三个兄弟姊妹则和那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就着一堆树枝生起火来,不知道是打算祭天还是烤肉。左邻右舍从窗子探出头来对他们指指点点,两只小狗同时在一旁兴奋地汪汪叫,像是在讥讽着她千辛万苦所维持的秩序有多么不堪一击。
「太过分了……」自从原本当家的姨婆过世之后,十年来都是她--四个孩子中的老二,也是唯一的一个「正常人」--任劳任怨地掌理家务。从煮饭、拖地、洗衣到兄弟姊妹的学期注册,通通一手包办。
沈千渝伫立在门坎处注视着特立独行且不知责任为何物的家人,背后是一屋子的闷热和阴暗,眼前则是不可收拾的可笑紊乱。
在那一瞬间,累积已久的不满像沸腾的滚水般冲破她内心的极限,她认为她受够了!
「我要搬出去住!」虽然明知这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与现实强烈月兑节的家人根本不会在意,她还是大声地宣告这个已经延宕许多年的决定。
而她真的做到了。
沈千渝再度环顾这间宽敞的浴室,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比起家中那永无止尽的混乱,这个甜蜜的小窝堪称天堂。
刚搬进来时,她曾在浴室里发现前任房客留下的几条旧毛巾和用剩的洗发精,不过她很快地便将那些东西丢弃。现在,浴室里就像她喜欢的那般干净而井然有序--一如套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氤氲的蒸气弥漫四处,充满杏仁香味的热水不仅有效地放松了她全身的肌肉,也令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将头往后靠在浴缸边缘,任由逐渐沉重的眼皮合上。
她告诉自己,只要-一下下就好。
换作是其它时候,罗汛可能会认为眼前的景象是一个男人的美梦成真--一名赤果果的年轻女人在家中迎接着男主人的归来。
只可惜,现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原因之一,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在他家的浴缸里睡得正香甜的女人,而他也没浪荡到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瞎搞的地步……至少他会先问出对方的名字。
原因之二,他非常疲倦。先是受朋友之托,将一个巴勒斯坦小女孩从中东带到伦敦的亲戚家,然后又立刻从伦敦飞回台北,算一算,他至少有四十个小时未得到真正的睡眠。现在就算是妮可基熳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恐怕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虽然正值人生巅峰期,但还不是铁打的。
他的身体此时只渴望一个热水澡和不受干扰的睡眠。但是,要想满足这个目的,他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小姐……」他弯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露于水面上的香肩,试着唤醒这个陌生女子。
那张心形脸上的眉头微皱了皱,但一双眼睛仍然紧闭。
「小姐,醒醒……」他再次碰了她一下,这回多了点力道。
两扇睫毛抖动了几次,沈千渝幽幽地睁开双眼。
罗汛朝她极其温和地微笑,无非是不想惊吓到出浴的佳人。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两只眼睛连眨了几下。
「请问-为什么会在我的浴室里?」他礼貌地问道。
彷佛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她的眼睛又眨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耐心地等候着。
原本有些迷蒙的眸子逐渐清明,她终于张开檀口--
那是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罗汛被吓得跳了起来,那叫声之惨烈连他都几乎要跟着哀嚎了。
看来,他终究还是吓到人家了。
「小姐,冷静一--」
在下一秒中,他发现自己成了各种不明物体攻击的目标。
「哎哟!会痛耶!」罗汛没能闪过那瓶沐浴乳,额角中弹。「住手!-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千渝吓得魂都飞了,除了恐惧地连连大叫之外,还忙着用伸手可及的所有武器攻击这个一脸大胡子的歹徒。
「住手!」为了自保,他冲上前抓住那两只忙碌的手,同时喝道:「该死……拜托-不要再叫了!」
双手被制住,她开始拚命挣扎,胡乱踢动的双腿使浴缸里的水溅得他浑身都是,罗汛认为自己碰上一个疯子。
「救命啊--强暴呀--」
「-给我闭嘴!」他暴喝一声。这一切简直是一场恶梦,而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已开始让他神经衰弱。
沈千渝突然噤声,似乎被他的嗓门震慑住了,不过宁静也只持续了半秒钟。
「走开!出去!滚出我家!」她又扭打了起来,嘴里这会儿也换了词。「不然我要报警了!救--命-啊--救--命──」
罗汛觉得自己的耳膜快被尖锐的嗓音戳破了,不得已只好用手掌捂住那张嘴。当然,在这片刻中,他又挨了数拳数脚,而身上更多的泡沫水令他看来狼狈不堪。
「-不要再乱动!不然我真的要揍人喽!」他刻意恶声恶气地大声道。
「唔……唔……」恐吓果然起了效用,她顿时僵住不动,两只闪着惧意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
这名黝黑又满脸毛发的歹徒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力量也大得吓人,以她区区一五七的身高,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光是那一只盖住她半张脸的大手便足以掐住她的小脖子,然后只要稍稍一使劲,她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才对。」他赞许地点头,但语气仍有几分谴责。「我从来不对女士动粗,而且一向最恨的就是暴力,是-逼我这么做的。」
粗糙却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嘴上,她用鼻孔吸着气,使尽所有的意志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忍不住地猜测大胡子接下来会用何种残忍的手段处置她。
「-的反应也实在教人伤心,这还是头一次有女人见到我就尖叫成那样。虽然我不敢自认为潘安再世,不过信不信由-,平时也有不少女性认为我颇有魅力,今天-的这种反应真的有点伤人自尊,其实男人也是很敏感……」
「……」呃?他扯到哪儿去了?现在的歹徒都流行先说废话再下毒手吗?
「……发誓对-绝对没有邪念。」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当然不是说-不迷人,凭良心讲,-的身材一点也不差,皮肤更是没话说,只不过我目前真的很疲倦……」
「唔……」沈千渝的眼神由恐惧转为快喷出火来了。
「……也没有强迫女人就范的习惯,我只不过想问-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公寓里罢了。」愈说他就愈觉得委屈,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掌还掩盖在她的嘴上。
「唔?」他刚刚说了什么?她的甜蜜小窝怎么会变成他的公寓?
单眼皮下的眼瞳逐渐变得困惑,她感到脸上的压力不知在何时已经减轻,于是想也没想地拍开那只用来消音的手。
「你说『你的公寓』是什么意思?」她立刻问道,注意力完全被最后那一句话所吸引。「这明明就是我家、我的浴室。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看这不是好多了吗?心平气和的沟通才是文明人的方式,没必要动手动脚的。」罗汛不以为意地从浴缸旁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心形的脸蛋。
他发现她的嗓音就像那两片唇瓣般软软的,只不过还是太凶了一点。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她不耐地再问。
「用钥匙啊……」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最明显的事实。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小姐,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好好地谈谈,不过我想这件事可以等一下下。」
「为什么?」
「我担心-会感冒。」
「我怎么……」她呆愣了半晌,然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泡在温水中,顿时双颊像着火一样烧了起来。
罗汛看着她徒劳地用双手遮掩自己,很想提醒她无论是该看的、还是不该看的,他都已经看过了,但他很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你还在看什么?!把眼睛闭起来!」
「噢。」他很乖巧地顺从。
这时沈千渝懊恼地注意到浴室早已一片狼藉,摆在一边的浴袍也已湿了,但她顾不了那么多,迅速地将自己裹住。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无回房间换好衣服后你再过来。」
「-不会开溜?」
「我为什么要跑?这是我的家!」要走也应该是这个长相凶恶的大胡子!
罗汛含糊地应了一声,听见通往另一间套房的门开了又关之后才睁开眼睛。
他不经意地四处看了一下,然后视线停留在小水槽上方的镜子上。
镜中的男人有着长过领口且急需修剪的头发,三个月没刮的浓密胡须占据了大半张脸,脸上剩余的部分则因长久的日晒而呈咖啡色,平时晶亮的双眼也由于缺乏睡眠而充血。
他身上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卡其色的亚麻衬衫绉得像咸菜干,下-有一大半悬挂在膝盖处早已磨破的陈年牛仔裤外,脚上的靴子不但历史悠久,还沾满了异国的尘土。
「难怪人家被你吓成那样……」罗汛对着自己喃喃说道。
无论平时他的女人缘有多好,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的确像一名无恶不作的罪犯。
数分钟后,在沈千渝的套房里。
她已换上一套休闲服,从沙发的一角远远地盯着他,宽松的上衣使她显得格外娇小。罗汛察觉到,虽然她的眼神仍远远算不上友善,但原先的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些许戒慎。
哎……要怪只能怪这两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和一脸的胡须,再怎么英俊潇洒又善良的脸孔也会因此被破坏殆尽……
但话又说回来,被当成模样难看的酷斯拉总比被误认为是个强暴犯好上一些,他自我安慰地想道。
她一语不发地端坐在那儿,身体上的紧张虽已平静下来,但脸上的迷惘却有增无减,就像是无数个疑问同时冒出头来,可是她又在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问起。
罗汛将双手半插在裤袋里,斜倚在墙边,决定先开口。
「-说-住这里?这间套房?」
「当然。」她以一种听到废话的语气回答。
「这就奇怪了,我正巧也住这里……」他若有所思地沈吟着,然后补充说道:「不是-目前睡的这一间,我通常只用到浴室另一侧的房间,当然……那是说如果我人在台湾的话。」
她迟疑着未搭腔,像是在考虑该不该相信这个一脸歹徒相的大胡子。
难不成他就是陈太太说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仔」房客?可是为什么他的话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她是不是漏掉了某个重要的环节?
相反地,罗汛却逐渐模索到一点头绪。
「-是向陈太太租的房间吧?」见她没有反应,他又接着说道:「就是那个快七十岁了,身高还不到一百五,笑起来脸上有上千条皱纹,有些深得像用刀刻上去的,嘴里还有好几颗银牙的小老太太?」
她不得不对那精确的描述点头,一面仍苦苦思索着眼前的状况。
她是不是忘了问某个关键的问题?
「我也是她的房客。」他重申。「事实上,我已经跟她租了四年的房子,一楼的江先生夫妇可以证明,他们跟我几乎在同一个时期搬进这栋大楼。」
忽然灵光闪过脑际。啊,有了,她想起来了!
「你是从隔壁那间套房进到浴室的?」
「是啊,这两间套房基本上是相通的,-不知道吗?难道-从来没注意到浴室有两道门?」
「我当然知道浴室有两扇门!」她被那彷佛「她是智障」的语气激怒了。「可是另一扇门明明就封死了!你不可能进得来!」
「封死了?让我猜猜……这是陈太太告诉-的?」
「嗯!」她肯定地说道:「而且我从浴室里也试了好几次,那门根本开不了。」
他一脸古怪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又开口。
「浴室的门上两面都有个锁,-知道吧?」
「那又怎样?」她老早就发现自己浴室的门上里外部有个老式的闩锁,虽然有点怪,但她并未把那放在心上。
「不只是-这边的门,那道-认为已经封死的门上也是同样的设计。」他停顿一下又说道:「不是我存心要侮辱-的智商,小姐,可是难道-从来没想过开不了的那扇只是被陈太太从另一边给锁上了?」
「两间套房的钥匙她都有,她大可以在-来看房间之前把浴室里通往隔壁套房的门从另一边锁上,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好心地再加解释。
她不自觉地张开了紧抿的嘴唇,却一时哑口无言。罗汛愈看就愈觉得那两片唇瓣很可人,不过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解决,他立即甩开存在脑中的遐想。
「再告诉-一件事,小姐,陈太太从一开始就把这整层楼租给我了……」看着她两眼无法置信地瞪大,他几乎要开始同情她了。「没错,一整层,我睡的那间套房、浴室、加上-现在居住的地方,我付的租金包括了这一切。」
另一道晴天霹雳!
沈千渝被轰得呆愣在原地,好半晌之后才理解他刚刚所说的每一个字,而情况的新转变使得她的胃扭绞成一团。
「不可能!她把这间套房租给我了!你租的只有另一个房间,不包含『我的』浴室!」尖锐的口吻强调了浴室的所有权。
「这就有点麻烦了……」若有所思的目光停滞在她脸上,他正飞快地衡量着当前的局面。「我有租屋契约可以证明。」
「我也有租约!」地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丝毫没想到她的租约并不会有太大帮助。
他没多作评论,径自穿过浴室进入另一间套房。当他再度出现时,手上多了一纸合约。两人以一种诡异的默契相互交换文件并开始研读。
沈千渝读完契约时,一颗心直直地跌落谷底。大胡子男人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租下了一整层公寓,而他的租期可追溯到四年以前。
「-签约时没有注意到这条附加条款吗?」他手上拿着她的租约,一针见血地指出两份文件的相异之处。「基本上-给了陈太太在三个月后不需任何理由就可以踢-出门的权力,一般人不会同意这种约定。」只有白痴才会!
「可……可是……陈太太说……说……」她的话无疾而终,但天性中的顽固让她紧紧攀住残存的镇定。「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陈太太怎么可能把已经租给你的房间又租给我?」
罗汛不答反问:「-来租房子的当时,她是怎么跟-说的?」
她很快地将租房子的经过告诉他,在叙述的同时,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而大胡子在聆听时眼中所浮现的怜悯,更是让她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想陈太太只是贪财。」他并未取笑她,只是以相当实际的语气道出自己的推论。「既然她知道公寓大部分的时间都空着,也发现我几乎从来没用上-目前睡的这个房间,于是决定铤而走险、发个小财。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订出三个月的时间限制,三个月一到,她可以用任何借口从-手中收回套房。」
「她就这么确定你在三个月内不会回来?」在不知不觉中,沈千渝已完全放下了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戒备,全心全意地专注于自己目前的处境。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几年我顶多一年回来一趟,上次回国是大概五个多月前的事,她只要稍微跟楼下邻居打听一下就会知道。不过我想这也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基本上,陈太太虽然贪财了些,本性还是挺热心的,甚至还算得上是个好人。」
「是好人就不会骗了别人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了!」沈千渝恼怒地反驳,同时抓起小茶几上的电话。「我要打电话问个清楚!」
罗汛对她的举动没发表任何意见,反而趁此机会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发现这间套房被整理得有条有理,所有以前有的、或后来才添加的摆设皆不见一丝紊乱,就连门口那几双式样保守的鞋子都像国庆阅兵时的队伍般整齐划一,彷佛在主人的一声令下就会行军前进。
一抹笑意染上双眼,他的视线再度落在她脸上。
严格说起来,她长得并不抢眼,稍嫌过时的整齐刘海之下是两道淡淡的眉毛以及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五官之中除了那张下唇比上唇更饱满的小嘴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然而那张白皙的脸蛋却给人一种清雅和谐的感觉,像个邻家女孩般教人看了舒服。
此时那两道眉毛正拧在一起,粉色的嘴唇也紧抿成一条线,她看起来既认真又懊恼,但那仍泛着湿意的长发正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破坏了整体的严肃感,却也为那端庄拘谨的气质添了一股纯真。
他敢打赌她平时一定用支大发夹或橡皮圈把头发规规矩矩地扎在脑后。
喀地一声截断了他的思绪,她挂上电话抬头望着他,表情甚为困扰。
「没人接……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一个寡居的老太太能去哪里?」让电话响了将近二十次之后,她终于放弃。
罗汛并不感到讶异。他思索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陈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日本工作,她很有可能……去看他们了。」
「什么?!」她又提高了声调。
「-可以过几天再试试看。」他忍不住出声安抚。「如果还是找不到她的话,至少我们知道她在三个月期满之后一定会出现。」
「她不只骗了我,也侵害到你的权益。」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更不高兴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仍旧是那种不痛不痒的语调。「这是-跟陈太太之间的问题,我的契约又没有什么奇怪的附加条款,我相信只要她一出现就会给我个交代。」他停顿一下,又补上一句:「更何况这层公寓从四年前就属于我。」
沈千渝的心凉了半截,双肩也垮了下来。她不了解法律,但是他先来她后到是不争的事实,而他那自信满满的态度也极具说服力,也许到头来最大的输家只有她自己。
「-要是真的那么不甘心受骗,可以到法院告发她。」彷佛意识自己的态度问题,他努力地想出更合适的话。
「告她?!」她震惊地睁大眼睛,她这辈子还没进过法院呢!「事……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只是想跟她讨个公道而已,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也许她真的很缺钱用。」
「-说的没错。」他硬是忍住开口嘲笑她的冲动,毕竟这么单纯好骗的女人在现代已经快绝迹了。「不管-决定怎么办,总得先找到陈太太。」
「那倒是。」她不得不赞同。
「小姐,-有家人住台北吗?」他平静地问道。
「有啊,为什--」她突然打住,脸上出现愤慨。「别想叫我搬回家里!我付了房租的!」
激烈的语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位小姐似乎相当不喜欢和家人住在一起的主意,但这并非他的问题。
「等找到陈太太之后-可以跟她理论,不过若我是-的话,我会先回家暂住几天,同时另外再找个住处。」他很有风度地没有拿租约的事来压她。
沈千渝从沙发站起,刻意地挺直了背脊,小脸上的果决让罗汛联想到准备上战场的将军,打算不计一切代价捍卫疆土。
「听我说,呃……罗先生。」她想起了合约上所看到的姓名。「我不会搬出去,而且我对此问心无愧,毕竟我签了契约也预先付了三个月的房租。除了房租之外,我还替这间套房添了些家具和一台冷气机。依照我原先的计划,接下来两个月的薪水,扣除了生活费和其它的开支,正好付清信用卡的账单,所以目前我没有多余的钱再去另外租房子。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打算在这里一直住到联络上陈太太为止。」一口气说完之后,她屏着气息,预期着另一波争论。
罗汛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这位义正辞严的娇小女子,布满血丝的眼中出现一抹兴味盎然。
他认识不少女人,绝大多数都拥有优于眼前这位小姐的姿色,却没有一位在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休闲服时还能表现得如此凛然不可侵犯。无论是气势或身高,这位小姐都足以媲美拿破仑,看起来所向无敌。这让他觉得有趣。
除此之外,她有一种连她也不自知的独特魅力,而他发现自己忽然想要更深入地发掘、探索。
「好吧!」他爽快地说道。
「好吧什么?」沈千渝反倒愣住。
「既然-不愿意搬家,那就留下来,反正我也没用到这个房间。」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突然话锋一转。「-叫什么名字?」
「沈……我姓沈。」她一时仍无法接受事情的发展。
「名字?」他坚定地追问。
「千渝……我的名字跟这有什么--」
「我是罗汛。」他打断她的话。「很高兴认识-,千渝。」
不知为何,直呼她名字的声调令她浑身不自在。
「既然-执意留下来,我想我们至少可以省略掉那些不必要的客套。」
她对此毫无同感。
「罗先生,我们不熟,你还是叫我沈小姐比较好,虽然我们会成为邻居,可是我确定我们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多,所以对彼此还是应该要有基本的尊重。」
那严谨而高傲的态度几乎令他发噱,她似乎忘了自己正处在他的屋檐之下,但他克制住想笑的冲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想我真的该好好地睡一觉了。」他伸了个懒腰,决定将沐浴延到早晨。「晚安,千渝。」不等她抗议,他便迈开步伐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个……罗先生……」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尾随在他身后。
「还有问题吗?」罗汛回过头,心想以后有的是时间来纠正她对他的称谓。
「陈太太……陈太太说你通常不会待在台湾,请问你这次会停留很久吗?」
对着那张满怀希望的脸蛋,罗汛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露出胡须下洁白的牙齿。他已经开始期待往后两人共处同一层公寓中的生活了。
「恐怕这次要让-失望了,千渝,我忽然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台湾,正打算住上一阵子,好好地重温故乡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