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着她吧?
他还在等着她吧?
他答应过他永远都会守着她……
小月复突然一阵抽痛,她伸手轻抚,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不祥。
“夫人,你没事吧?”护送她的乌焱国将领察觉到她的不适。
她摇头,“还要多久才会到上京?”
“上岸之后,咱们走传令驿道,约莫一天一夜。”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乌焱国的兵强马壮,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身处上京。长久以来,她一直想逃离上京,想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国度,她以为她是失根飘流的落花,唯有回到故土才能安息,而他终于也放了她,这时她才发现即使回到故土,她仍无所依归。“传令兵独行会比我们快吗?”她问。
“顶多快一两个时辰。”小月复的抽疼渐缓,她看着浮满碎冰的河面,“派传令兵先行,就说……就说潘王妃回来了。”
原来,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原来,她的枝叶藤蔓早已与他紧紧纠缠。
她,离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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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二十年暮春
上京著名的悦雪酒楼里,二楼视野最佳的临窗雅座正坐着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客人。
忽然,丫鬓打扮的女客人兴奋地指着底下万头钻动的人群,“瞧,王爷在那儿呢!”
“嗯。”女主人冷淡地瞥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兴趣。
“王爷可真是俊呢,许多姑娘的眼都瞧直了!”
“眼睛瞧直的人是你吧?”杜海棠冷冷地道。
丫环闻言,急忙双膝跪地,惊慌地道:“夫人明察,纳敏绝没觊觑王爷的意思!”
“起来吧,我又没说什么。”
纳敏是两人成亲后,孛古野派给她的丫环,原本她是不肯收的,但孛古野不理她,硬把纳敏往房里一塞,便不撒手不理了。
她下田耕种,纳敏便抢着提水施肥,她练习弹奏琵琶,她便跟前跟后,忙抄琴谱,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这些年待在上京的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杜海棠伸手想要倒茶,纳敏急忙起身,接过茶壶,“纳敏是瞧王爷真的了不起才说的,在咱们乌焱国有战功才能封爵的,有些皇子终其一生也没有爵位,王爷却年纪轻轻就封了沈王,不是好了不起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还不是踏着他们南夏国人的鲜血才能爬到今天这般地位!
杜海棠横了她一眼,“你日日说他千般万般好,说你对他没有私心,鬼才信你!”
纳敏一惊,差点又跪了下去,却听杜海棠说:“可惜我不是正室,不然便将你纳为姨娘。”
“夫人,您别这么说,王爷很疼您的!”
“他疼的人可不是我。”爱的人也不是她。
杜海棠不再搭理纳敏,郁闷的目光移向人群中的孛古野。他身着四爪龙纹战袍,脚跨用宝石装饰的战马,前有官差开道,后有侍卫簇拥,睥睨群伦,好不威风。
三年了,她依然想不透当初孛古野为什么要纳她为妾。
以他的权势,不论想娶哪家姑娘,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可这三年来,他偏虚悬正室之位,连侍妾也不曾新纳半个。
她很愿意将这一切想成他对她有情,然而坊间的说法似乎更教人信服,他在等杜嫣柔长大,而在杜嫣柔年满十四,可以成亲之前,她这个侍妾只是个替代品。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对她咧开一嘴白牙,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下来。
杜海棠正理不清思绪,一见之下,忽然着恼起来。
他当她是什么了?随招即来的烟花女子吗?
杜海棠才撇过头去,便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她不解地回头,便见孛古野站在木制的窗台上,瞅着她笑。
“你这是做什么?”她连忙退开,好让他进来。
“你又是在闹什么别扭?”他跨下窗台,一把将她撞入怀中,顺道为她隔去周遭爱慕的目光。
海棠自小便是个漂亮的娃儿,这几年出落得更是标致动人,若不是他早早娶她过门,只怕杜家的门槛早已被他们乌焱国的男子踏平了。幸好,他快了一步。
他在她的颊上落下一吻,转头瞪向一旁的纳敏,“怎么让夫人出来了?”
“人家没看过封王大典,想看看不行吗?”她扳回他的脸,不想让他责怪下人。孛古野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海棠应该没听见什么蜚言蜚语,否则依她的性子,不当街和他吵起来已属万幸,不会有心情维护下人的。
这几年,父皇陆续采用他的建议,重用南夏降臣,焚毁南夏经书,禁说南夏国语,南夏诸降城的政事渐入正轨,复叛的情形已不多见,然而他的手段愈成功,他也就愈不愿意海棠知晓这一切,因为她会恨他,他知道她会恨他。
孛古野忽然想起书案上还搁着最新查禁的南夏国诗书的单子,心头一沉,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怎么还裹着袄子?”
“冷啊。”乌焱国的春天比南夏国的冬天还冷,杜海棠每每冷得发抖,一直到时序入了夏才会觉得好些,可是一旦入秋,她又开始手脚冰冷了,到了冬天更是难熬。
他蹙起浓眉,“你的补药都喝到哪里去了?”
“肚子里啊!”杜海棠挑眉,存心找碴。
喝了没效,总比她偷偷倒掉的好。
孛古野微微一笑,倒也不怎么着恼,大手拉过披风将她瘦小的身子整个裹入怀中,“这样就不冷吧,走,陪本王游街去。”
“你想出锋头就自己去,别拖我下水!”
她推着他的胸膛抗拒着,但终究是舍不得他温暖的怀抱,没用上多少力气。
孛古野铁臂收紧,轻轻松松抱着她跳下二楼窗台,众目睽睽下轻蹬了下侍卫的肩头,潇洒地落坐马背之上。
四周围观的人群爆出如雷的喝彩,孛古野得意地扬起一抹
笑,轻扯缰绳,悠哉悠哉地缓缓前行,继续方才被中断的游行。
沿途不断有百姓将新鲜的花朵抛向他们,这在乌焱图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新皇登基及凯旋回师的将领能接受这种欢迎,然而杜海棠却无法和孛古野感受到同等的骄傲和喜悦。
三年前,石天毅越过大汝岭,收复青州,一度攻入柳州,进逼皎月河,众人皆以为南夏兴国有望,然而,石天毅受累于南夏朝廷的政争,粮草补给时有时无,朝廷政策又朝今夕改,处处牵制,一旅孤军三年来且战且走,与乌焱军在青州边界僵持不下。
而孛古野便是与石天毅对峙的乌焱国主力将领之一,今日他封王的主因,也是直接受利于他日前率军攻入青州烈焰城,重创石家军的缘故。
他的爵位,她的富贵,在在都教杜海棠难堪。
她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企图逃避那一张张开怀畅笑的脸,因为一旦入了夜。那些笑脸会全变成她南夏同胞索命的哭脸。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动作,置于她腰间的手悄悄收紧。
今天是他封王的大日子,他多希望能看到她开心的笑,多希望能在她眼中找到崇拜欣喜的光彩,哪怕只有一丝丝一点点也好,但他很清楚这是奢望。他甚至开始后悔强拉她上马游行。
他也只不过是想与她共享这份荣耀罢了,为什么会这么难?
为什么她总是惦着那闷热的南夏国?
然而孛古野也很清楚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只会徒增心烦。他叹了口气,吐出胸口淤积的郁闷,扬起笑容,迎向站在潘王新宅前的兄长。
宏伟的大门是游行的终点。
“太子殿下。”他滑下马,顺道扶下杜海棠。
一年前,厄鲁图已被正式册立为储君。
“恭喜呀。”厄鲁图双手环胸,脸上是一贯和煦的笑。
“还多亏了皇兄在父皇面前保荐。”孛古野也笑着拱手致意。
“你的婚事?”厄鲁图摇头,“不,本王可没多嘴多舌,全是母后作的主。”
杜海棠一怔,原要离开的步伐停顿下来,小手不自觉地绞紧。孛古野回眸看她,似乎是期待在她脸上发现什么,但不一会儿,他惊觉到自己的意图,不禁有些恼怒,沉声道:“你先退下。”
杜海棠看了他一眼,规矩地向两人行了个礼。“妾身告退。”
“她总算是懂规矩了。”厄鲁图看着她被奴仆簇拥的背影,微笑称许。
懂规矩?
在外人面前,或许是的,但在他面前至少她不再称他为“臭蛮子”了,就勉强算是吧。
孛古野苦笑着,示意侍卫开道,与厄鲁图一同走进前不久才建造完成的潘王府,“母后怎么会突然想起我的婚事?”
“不是突然,咱们皇室男子本来就是十六岁成亲,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七岁,唯独你是个例外。”
“我娶了海棠。”孛古野皱眉。
“海棠只是侍妾,不能与正妻相提并论。”
那如果他将海棠扶正呢?孛古野请了厄鲁图坐上首位,又命令奴仆沏茶,却没将心里的打算说出口。
“别告诉我,母后打算聘下嫣柔。”他一掀袍摆,坐在下位,坊间的流言他也是听过的。
“嫣柔已满十四了,字古野,你这叫……嗯,他们是怎么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厄鲁图咧开嘴笑,脸上纯粹是看好戏的表情。
孛古野拧起剑眉,“我等的人可不是她。”
“不是嫣柔,那么便是等这满朝迂腐守旧的官员罗?”厄鲁图搁下茶盅,淡淡地笑道。
“皇兄何出此言?”
厄鲁图笑而不答,径自转开话题,“南夏国王派人送降表来了。”
孛古野也不追问,挑起剑眉,狐疑地问:“又要降?石天毅没说话吗?”
“南夏朝廷乱得不像样,有谁听得见他说话?”厄鲁图轻蔑地扬起嘴角,“这石天毅实在是生错地方了。”
“也未必是不能劝降的。”孛古野若有所思地说。
“这正是我今日过府的主要目的。”厄鲁图端正神色,认真地看着他,“朝中战和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你猜猜,父皇最后会站在哪边?”
南夏国有如到嘴的肥肉,若非梗着石天毅这根鱼刺,父皇老早将之一口吞下了,岂有现在放弃之理?
“父皇要除去石天毅?”
“若能降是最好,若不能降,咱们议和的条件只有一桩,”厄鲁图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石天毅的脑袋。”
也就是说,若是石天毅降了乌焱国,这和自然不须再议,乌焱军会一股作气攻入南夏;反之,若是石天毅不肯投降,一旦和约议成,南夏国斩了石天毅,乌焱军照样会攻入南夏国。
而这计划的成败取决于石天毅和南夏君臣之间的矛盾有多复杂,以及他们相不相信乌焱国有议和的诚意。
孛古野站起身,在厅里踱起方步。
“送回石天忍可以诱降石天毅,却不足以取信南夏。”
“没错,所以本王另向父皇献了一计。”
“哦?”孛古野回头,“与我有关?”
“放眼朝中,最了解南夏民情的便是你了,这等大事,自然要借重你的长才。”
孛古野坐回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所以母后才会突然在这时提起我的婚事?”
新封的亲王携新婚妻子来到战线前方,自然表示隆庆皇帝是诚心议和,否则怎肯他们如此涉险?
而若这潘王妃正巧是当地人士,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同行,更显得理所当然,不会教人疑心是隆庆皇帝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这人选你可以自己决定。”厄鲁图说道。
孛古野挑眉,“海棠也行?”
“她是道道地地的偃城人,而母后已经松口同意你立她为正室。”厄鲁图看着他笑,“孛古野,你坚持不纳正室,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他等的确实是这一天,然而此去偃城路途遥远,海棠若是同行,谅他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将她锁在马车中,要是途中让她察觉了什么他拟定的政令,或是南夏人批评他的话传入她耳里,她不晓得要多么气他,况且偃城地近边境,谁能担保海棠一到偃城,不会又受南夏国人的影响,重新想起他是她口中该死的蛮子?
孛古野拧眉不语,厄鲁图却扬起一抹淡笑,优雅地站起身。
“你会迟疑也是对的,那丫头毕竟不是自己人,不如嫣柔牢靠,本王就这么去回了父皇吧。”
“等等!”孛古野忙唤住他。
他明白此次婚事之议扯上了国家战事,不若先前的许多次,可以教他随意找个借口躲避。
他这次是非立妃不可!
既然躲不开,他只能在其中择利而行了。
“我选海棠。”
厄鲁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决定,回过身子,脸上仍是那抹淡笑,“孛古野,你还记得数年前你对南夏降臣的议论吗?”
“嗯?”他针对南夏风俗民情提出的策论和议论多不胜数,所以他只是投给厄鲁图疑惑的一瞥,没费事猜测他现下指的是哪桩。
厄鲁图看着他的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打进他的心坎。
“有子落地生根,这飘泊的浮萍才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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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仍在颠簸,而纳敏正在打瞌睡。
杜海棠扬起一抹笑,跪坐起身,悄悄地掀起布帘,山光水色立即映入眼底。
这不挺好的?
数天前,隆庆皇帝突然下诏封她为潘王妃,使她成为外族女子以正妻身份嫁入皇室宗族的第一人,她还没从孛古野口中问出缘由,他便说要带她回乡祭祖。
她数年未回偃城,孛古野要带她回去,她自然是再开心不过,可为何他不许她骑马,连布帘子也不许她拉起,一径将她关在马车里,都快闷坏她了!
她偷偷往前头瞧去,欣羡地望着两道并骑而驰的背影。
想当年孛古野逼她练骑术的时候,她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不少苦,没想到现在学会了,他却反而不让她骑,简直是存心耍她嘛!
才正想着,一记马鞭突然甩上窗缘,吓了她一跳,布帘子刷地一声放了下来,纳敏立刻惊醒。
“哎呀,我的好王妃,您怎么开窗了?”她挨了过来,紧张兮兮地将布帘拉实。
“看看外头罢了,有啥大不了的!难道真要把我闷死不成?”杜海棠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窗外扮了个鬼脸。
“可是王爷说——”
“王爷说、王爷说,你心里就只有你的王爷!”杜海棠骂着,忽,然愣了一下。
胆敢甩她鞭子的人只有孛古野的贴身侍卫若尔罕,但前头骑马的人明明有两个,一个是孛古野,剩下那个……是了,这一路上似乎还有一位大官随行。
孛古野既是前往偃城议和,必定会有官员随行,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下来,她居然不曾与他打过照面。
“纳敏,还有哪个大官和咱们一同去偃城吗?”杜海棠问道。
纳敏迟疑了一下,才说:“还有一位将军。”
“哪位将军?”
“奴婢也不清楚。娘娘,奴婢可是自始至终都和您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呀!”
纳敏的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杜海棠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拿她没办法。从离开上京以来,孛古野几乎一步也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很显然是有事瞒着她,说不定就是瞒她这位大将军的事呢!
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多费心思去逼纳敏吐实了,因为孛古野下的命令,纳敏就算有十条命也不敢违背的。
她叹了口气,无聊地绞着手指玩,马车依然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睡了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这么吵?”
“咱们进城啦!”
“进城?是月尾坳吗?”那他们明白便可以度过皎月河了!
杜海棠兴奋地想掀开布帘,纳敏急忙拦住她。
“娘娘,您要在这儿露了脸,奴婢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啦!”
“怎么?明天会下雪吗?”她不悦地白了她一眼。
“娘娘!”
正在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男人热切的嗓音。
“诸位大爷们,里面请,里面请!”
“咱们不是住驿站吗?怎么听起来像店小二的招呼声?”杜海棠狐疑地喃道。
“您可别擅自出去,王爷就在前头哪!”纳敏连忙挡在她身前,急道:“不然让奴婢出去瞧瞧,马上就回来告诉您!”
她一掀帘子,下了马车,留下杜海棠一人困坐马车里。
说是“困坐”还真是一点都不夸张,纳敏帘子一掀,杜海棠便见着后头守着的王府侍卫,她不死心地偷偷拉起窗上的布帘一角,赫然便见两边皆站了壮丁,至于前头,想当然耳,马夫一定也还坐在上头。
她沮丧地拧起眉,想不透孛古野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想瞒她什么,若真是那位神秘将军的事,她可不记得她与乌焱国中哪位将军有所瓜葛,值得孛古野这般戒慎恐惧?
“海棠。”
孛古野突然掀起布帘,她抬起眼,有些不能适应外头疾射进来的阳光。
“今儿个咱们的脚程落后了些,所以早点打尖,免得错过了宿头。”
他将手伸给她,想扶她下车,不料杜海棠正在气头上,竟沉着脸绕过他的手,自个儿撩起裙摆,跳下车去。
孛古野大手一扯,立即将她抓了回来。“别使性子。”
“我……”
她抬眼瞪他,这才发觉他身子紧绷得反常,似乎颇为紧张。
她纳闷地环视四周,只见马车停在客栈前头,周围几间店铺开门营生,俱是寻常乌焱国街道的景象,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哪里?”她习惯性地拉着他的手问。
“滨月口,靠近月尾坳的一个小镇。”孛古野为她拉好披风,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
杜海棠点头,“还挺热闹的!”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天一亮便起程。”
孛古野一句话斩断杜海棠想出去溜达的念头,她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嘟嚷道:“早知道你不会让我出去了!”
孛古野的唇角无奈地扬起,没有答腔。
海棠向来活泼好动,这一路南下,不许她随意步出马车,怕是要闷坏她了。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能阻止外头那些蜚短流长,虚实不一的传言落入她耳里。
孛古野暗叹口气,牵着她的手,跨入陈旧的客栈,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难闻的酸腐霉味。
杜海棠不适地掩住鼻子,“好臭。”
“这是滨月口唯一的一间客栈,忍耐一下,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走了。”孛古野温言说道,回眸却见石天忍仍在客栈大厅里,不由得沉下脸,“若尔罕,不是要你先请将军进房休息吗?”
杜海棠闻言抬眼,这才发现那位神秘将军正站在若尔罕身旁,唇畔含笑,眸中却满是轻视之意。
她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客房不够,掌柜还在想办法腾出空房。”若尔罕恭敬地答道。
“那倒是小王怠慢将军了,先坐下用杯茶。”孛古野不得不拱手致意。
当年石天忍被缚,宁死不降,隆庆皇帝原是要斩了他,最后却由孛古野和厄鲁图两人联手保了下来,一来是因为考虑到他是石天毅的胞弟,或许有用得着的一天,二来则是石天忍本身亦是将才,留他不死,自可营造乌焱皇朝宽大慈悲、惜才爱人的形象。
因此石天忍虽为乌焱国的阶下囚,乌焱国朝野上下却对他颇为客气,而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石天忍这颗棋子将要派上用场了,孛古野自然非得对他更加客气不可。
店小二听得他说,立刻机灵地向前为他们拭净桌椅。
石天忍率先坐了下来。
杜海棠原也要跟着坐下,但一见泛着霉味的老旧桌椅擦过之后看来仍是脏兮兮的,不禁迟疑地蹙起眉,还没决定要不要坐下,便见孛古野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铺在凳子上,示意她坐下。
杜海棠没料到孛古野会有如此举动,怔了一下才落坐,一抬头,便见石天忍噙着一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看着她。
“素闻海棠娇贵,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他一开口,杜海棠立刻注意到他绵软的南夏口音,倒不怎么介意他讽刺的口吻。
反而是孛古野闻言,浓眉一挑,“乌焱皇朝向来爱惜珍宝,将军在乌焱国待了这么多年,应该已有亲身体验才是。”
“败军之将可担不起‘珍宝’两字。”石天忍冷冷地说。
“将军客气了,关雁山一役,将军输在粮草补给不及,非战之罪。”孛古野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温言笑道:“父皇惜才爱才,是非分明,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败仗,便忘却了之前的辉煌战功。”
石天忍在乌焱国已经待了数年,这番话听了不下数十回,然而每次听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仍在青州边界苦战不休的兄长。
当年他在关雁山战败被缚,皇上立刻下旨摘去他的爵位,就连大哥石天毅收复青州也未有封赏,反而因他之累,降爵削官。
仔细想来,大哥卖命杀敌,他拒不投降,均是傻,傻得可怜复可叹……
石天忍沉默不语,孛古野见他动摇,心中暗喜。
他知道他若再加把劲,石天忍或许便会降了.然而海棠正在身旁,他若再细谈下去,难保不会扯出这些年的是非恩怨,教她得知她不该知道的一切。
掌柜正巧腾出空房,赶来禀报,孛古野无暇细想,立即拉着海棠起身,对石天忍道:“将军累了,请早点安歇,明日一早咱们还得赶路。”
石天忍怔了半晌,才拱手还礼,随掌柜离去。
杜海棠挨到此时,才扯着孛古野的衣袖,低声探问道:“他就是石天忍?是我们南夏国的将军?”
孛古野立即沉下脸,“是咱们乌焱国!”
“他又没投降。”
她在嘴里小声地嘟嚷,不敢出声辩驳,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石天忍的背影一眼。
也难怪他会对她满怀敌意了,像他这种宁死不降的血性汉子,一定瞧不起她的苟且偷安——
“别胡思乱想。”孛古野的声音闯入她脑海。
杜海棠回过神来,见他目光如炬,神情不悦,不禁心慌地别开眼,“我没胡思乱想。”
要真没有就好了。
孛古野看着石天忍略微停顿步伐的身影,暗叹口气,伸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扣进大掌里,开始认真考虑起厄鲁图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