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天边时,几辆华丽的马车在乌木大宅前停了下来。
随行的奴仆分立在两侧,一位面貌英俊的青年扶着一位姿态活泼的少妇走下马车,紧接着,他又自车中接出一位发色微白的中年妇人,妇人手中捧着一只覆着红一锦缎的木盒,她先望望霞光闪耀的大宅,然后低头凝视着雕工细致的木盒,略显老的面孔浮现几丝悲喜交加的笑意。
“老爷,秋水不负所托,终于等到这一天。”妇人喃喃低语。
随行的奴仆递上拜帖,项府的门房旋身欲要入门禀告。
“等等。”少妇笑嫣嫣的唤住门房。“我们一个是西楚霸王的女乃娘,一个是西楚主后的哥哥,另一个则是霸王和王后的好妹妹,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通报呢?小哥儿,你省逝力,让我自己去吓他们吧。”
门房从没见过如此随性的责妇,不禁愣住了。
“芳菱。”虞姬朝少妇使了个眼色。“这是西楚霸王的府邸,不可乱来。”他低声说道。
灭秦之后,项羽封虞姬为侯,城邑在江东一带,虞姬和芳菱半年前就已成亲,婚后一直居住在江东,此次因为项羽大婚在即,虞姬又已怀身孕,因此便提早赶到彭城来。
“项羽大哥和虞姬姊才不会在意这些没有意义的礼俗。”当了侯爷夫人的芳菱依然不改当年的活泼性情,她朝虞姬撇撇唇,迳自往大门跑去。“你们慢慢搬礼物,我先进去了。”
窈窕的身影敏捷的窜入府中。
“唉……”虞姬摇摇头,真拿她没办法。
红霞映满花木扶疏的园子,彭城的冬天依然温暖。
远远的,芳菱便望见那对相拥而坐的缠绵身影。
虞姬斜斜偎在项羽宽阔的怀中,项羽的手搁在虞姬的月复部,两人静默不语。缥缈的霞光照落在他们身上,沐浴在浓艳光影中的脸孔看起来有些惆怅。
然而,被兴奋冲昏头的芳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好哇,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竟然还这么有情调,哼,看我过去吓吓他们……”芳菱露齿一笑
项羽的眸子动了一动。
“芳菱!”尽管芳菱身手十分俐落,项羽还是发现
“芳菱?芳菱来了?”虞姬也自沉思中转醒。
行迹败露,芳菱只好嘟着小嘴,自个篱后走了出
“恭喜大王、王后新婚愉快,百年好合。”芳菱转转乌溜溜的圆眸,略带淘气的笑着。
项羽和虞姬对看一眼,眸中流露出几丝凄凉。
两人复又垂首不语。
“怎么了?”芳菱顿感不妙,连忙跑到他们跟前。
“我说错话了吗?”
“新婚愉快”、“百年好合”是最普通不过的贺辞,不会有错啊,她好生纳闷。
项羽紧紧抱住虞姬,眸光落在虞姬脸上,他的双唇抿得又紧又密。
“芳菱……”虞姬正要开口解释,一记盈满欢喜的熟悉声音传入园中。
“少爷,虞姬娘,我给你们送礼服来了。”秋水的身影出现在曲径上,她的双手仍捧着那只沉重的木盒。
虞姬跟在她身后,他三番两次想要帮秋水拿木盒,秋水却执意不肯。
“女乃娘也来了。”虞姬讶异的嚷道。
“女乃娘……”项羽抬眼一看,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女乃娘老了。
昔日乌黑如云的鬓发已染上白霜,曾经健朗的步履已变得苍弱,女乃娘真的老了。
“少爷,大婚的礼服和礼冠,我全都依照楚国的风俗赶制好了。”秋水举高沈甸的木盒,眼里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在我们的家乡,有孕的新嫁娘得穿不同纹饰的礼服,我依照习俗,绣上了保护婴儿的瑞兽,这样才会母子皆平安。少爷,虞姬娘,你们快点试穿,看看合不合身。”
虞姬一听,双眼朦胧了起来,她张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凄凄的合上。
项羽起身,黯然接过精雕细琢的木盒。
“是啊,项羽大哥,虞姬姊,你们快试穿看看吧。秋水阿姨一路都挂念着礼服是否合身。”芳菱也催了起来。其实,是她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看虞姬披上嫁衣的模样。
虞姬伸手模模覆在木盒上的锦缎,几滴清泪自她眸中落下,晶莹的泪濡湿了红锦。
“虞姬!”虞姬大感诧异。
“虞姬姊,你怎么哭了?”
“虞姬娘,你是不是嫌我做得太慢了?”
“呜……”
虞姬呜咽一声,掩着脸跑开了。
宽大华美的裙裾在夕阳余晖中飘成一朵哀怨的晚
面对外人时,她尚能装出坚强的模样;可是,面对这些至亲的人,她却彻底崩溃了。
她无法面对他们失望惋惜的眼光。
虞姬、芳菱、秋水面面相腼,惶恐的氛围充满了不
“婚礼延期了。”项羽沙哑说道。
“啊!
“延期了?!怎么又延期了?”
惊诧声此起彼落。
项羽抱着木盒,渐走渐远。
他多么希望能如期在大吉之日成亲,正式册立虞姬为王妃。
然而,虞姬却力劝他为国家着想,讲得他无言以对。
虞姬,我们的婚事为何有这么多波折?项羽伤神的想着。
虞姬,我爱你甚于任何人,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全天下最风光隆重的婚礼。
虞姬,虞姬……
阴冷的天空飘下羽翼般柔软的细雪,一望无际的平原竖立着数以万计的营帐,革旗在风中瑟瑟飘扬,旗上的“汉”字时隐时现。
“哈哈哈!”
主帅营内传出震天的笑声。
“项羽率兵攻打齐国,哈哈哈!子房,你果然神机妙算。”刘邦模模又长又黑的胡须,开心得不得了。
“当年项梁在定陶大败,齐相田荣不肯出兵相救,项羽一直对田荣怀恨在心,今田荣杀死项羽册立的齐王,自封为齐王,项羽必然怒不可遏。我派人送反问书给项羽,说齐与赵并力灭楚,只不过是火上加油而已。”
张良是个文静瘦弱的男子,年约四十岁左右,他是韩国贵族的后裔,足智多谋。
“好,好。”刘邦用力拍了张良的肩膀一记,体弱多病的张良险些受不住。“子房,你这杯油加得大妙了。田荣饶勇跋扈,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东西,就让项羽去收拾他吧,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攻人楚都彭城,哈哈哈!”
年逾半百的刘邦笑得更加快活了。
他的脑海浮现一道娉婷的身影。
自从在枫林中撞见虞姬后,他经常情不自禁的想起她,若非惧怕项羽的强悍,他早就派人把她给掳来了。
“哈,终于让我逮到机会了。”刘邦喃喃笑道。
“咱们就趁项羽不在时,攻入彭城去……”
冬去春来,芳菱略减的院落又见春芽峥嵘。
华丽的孔格窗户敞开着。
窗内,虞姬正专注的缝着衣服。
芳菱坐在虞姬身旁,她笑吟吟的把玩着一双红色小鞋。
“哇,好可爱的小鞋。这个娃儿真亘福气,能穿到西楚王后亲手缝制的鞋子。”芳菱捧着小鞋看了又看。虞姬的手真巧。
虞姬听了,抬头笑说:
她抚扶高高隆的月复部,明艳的脸孔溢满即将为人母亲的幸福和喜悦。
“哼。”芳菱不服的嘟起红唇。“自古以来,有多少王后肯亲手为孩子缝制小衣小鞋?依我看,铁定不超过五个。”
她右手一张,五根指头扬到虞姬面前,虞姬笑笑,挥开芳菱的手。
虞姬抿唇浅笑。二这幸伙老在我肚里踢来踢去,我想,一定是个好动的小男孩。”
“哟,那可说不定喔。”芳菱立刻摇首否定。“当年我娘怀我时,也认为我是个男孩,谁知,一生出来竟是个女娃。”
“还好意思说。”虞姬被芳菱逗得开怀大笑。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秋水捧着一碗补汤进来。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女圭女圭是男还是女。”芳菱月兑口说道。
“当然是男娃罗。”秋水笑嘻嘻的说道。
“怎么连你也说是男孩?”芳菱反问。
虞姬也好奇的望着。女乃娘说得这么肯定,必有她的道理。
“项家向来都是阳盛阴衰,据族谱记载,连续五代都不曾生过女娃。少爷神勇不凡,夫人福慧双修,头胎”
“女乃娘,这些杂事交给家仆去做就行了,你不要太
“秋水阿姨才不放心呢。”芳菱噗吭一笑。
“她亲手熬炖补汤和你亲手为孩儿缝衣制鞋的心情
虞姬的眼睛不禁热了起来。“女乃娘,谢谢。”
“夫人别折煞我了。”秋水连忙说道。“趁热吃了吧。”她又催。
“只剩几针就缝好了,我缝好了再吃。”虞姬又低头缝起衣服。
一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将要穿上这件红色的絮衣,她的心头就甜孜孜的。
“啊!”虞姬忽然发出一记申吟。
她定眼一看,左手的拇指被针扎了一下,一滴鲜红的血水落到她手中的小衣。
望着血滴,虞姬不禁皱紧了眉头。
一股不祥紧紧旋绕在她心房——
春深时,汉军攻入楚都——彭城。
刘邦不但大刺剌的坐王宫中,还令将士全力搜括彭城各地的财宝与美人,彭城人民苦不堪言。
彭城美女风姿妩媚,身形优美,性好渔色的刘邦左拥右抱,天天饮酒作乐。
某日中午,刘邦忽然想起了一件未了的大事。
“子房,子房。”
刘邦突然粗鲁的推开臂弯中的美女,声嘶力竭的呼喝。
张良自殿外匆匆奔入。
“大王,发生了什么事?”张良紧张的问道,他眼观四方,舞榭中除了内侍和几名陪酒的美女之外,并无任何异状。
“子房,我不是交代你去查虞姬人的住处吗?怎么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刘邦瘦削苍老的脸孔散发出慑人的精光。
张良暗自摇头。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刘邦关心的,还是声色犬马之类的事。
“回大王,臣早已查出项羽夫人身在何处,只是,项羽夫人身怀”八甲,无法入宫来晋见大王。”张良淡淡答道。
“噢,虞姬人怀孕了!”刘邦大为惊讶。“胎儿多大了?”
“禀大王,项羽夫人再过三个月就要临盆了,此时不能遭受惊扰。”张良暗示刘邦。
刘邦一听,勃然大怒。
“彭城已被我攻下,我要谁入宫来,谁就得乖乖给我来,去,派人去把虞姬给召入宫来,她若抗旨,就把她给绑来。”刘邦怒气冲天的叫嚣。
“大王,请您放过项羽夫人。”张良心生不忍。
他曾亲自到乌木大宅去见过虞姬,她那高贵绝美的容貌真是人间少有。
“哼,我忍气吞声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刘邦阴沉沉的望着张良。“项羽这小子要尽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现在,我要接收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和小孩。”
“大王,请三思。”张良沈静的眸子散发出智慧的光芒。“项王神勇善战,此时大势未定,您若惊扰了他的夫人,后果恐怕难以收拾。”
“哈哈哈!”刘邦仰天大笑。
刘邦得意洋洋的说着大话。
“大王别忘了,项王当年曾以不到五万的军力击溃四十五万秦军。”张良提醒刘邦。
“去!”刘邦不耐烦的挥挥袖。子房今天怎么静些扫兴的话?真没趣!“子,房,国家大事,我绝对听从你的意见;但是,后宫内苑的事,我自个儿决定就行了。你立刻派人去召虞姬人进宫……不,虞姬人身分特殊,又有身孕,如果我亲自去迎她入宫,她一定会大受感动,从此死心塌地爱着我,对!本王亲自去迎接她,哈……”
刘邦想得陶然不已,抚着美髯大笑起来。
张良静默的垂下眼帘。
唉,真是可惜,那么高贵圣洁的女人就要落入刘邦手中,可惜,好可惜……
“虞姬姊,不好了,刘邦那死老头来了。”芳菱脸色惨白的冲入虞姬的寝屋中。“秋水阿姨正在堂上挡着他,快,虞姬姊,我们快点逃。”
虞姬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
芳菱见虞姬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禁急了起来。
“虞姬姊,那老色魔一进门就喊着要见你,他是冲着你来的,你快跟我走啊!”芳菱拉着虞姬的手。
“我是西楚霸王的夫人,这里是我的家,我何必逃呢?”虞姬抚抚芳菱的手。“惊惶逃亡反而容易出意外。刘邦虽然,但,他应当不会对一个大月复便便的孕妇下手。
“虞姬姊……”芳菱还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比较有理的话。
“芳菱,我若要走,早就走了,何必等到刘邦找上门来才走?”虞姬抚抚高耸的月复部。“自从汉军人城后,外面乱成一团,我是个母亲,凡事都要以孩子为重,我不走!”
“这……”芳菱急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该怎么办呢?
回廊上响起杂沓急促的足音。
“大王,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宫。”秋水焦急的声音仓皇响起。
“不妨。不妨,本王亲自入房去探望。”
“大王,不行啊!”
“来人啊,把这罗嗦的女人带走。”
“是。”
“不行啊!大王……”
秋水的哭喊渐去渐远,沉重杂乱的足音却愈来愈近。
“虞姬姊,怎么办?他来了!”芳菱揪着虞姬的袖口,紧张不安的问道。
虞姬走到妆台前,自底柜拿出一把镶着翡翠的匕首。
“虞姬姊,你想——”芳菱捣住口。
“只是备用而已。”虞姬把匕首纳入宽大的袖子里。“走,我们到外屋去。”
第十一章
当虞姬、芳菱穿过白玉珠帘时,刘邦和几名亲信正好出现在寝屋的门口。
窄长黝黑的脸庞,高鼻深目,长长的颈子,没错,昔日枫林中偶遇的老翁果然就是刘邦。
虞姬冷冷看了刘邦一眼,他那色眯眯的眼光依然令她感到不舒服。
“美人,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刘邦目瞪口呆的望着虞姬。
如花的容颜,雪女敕的肌肤,身怀六甲的虞姬非但没有变丑,反而更加动人。
虞姬的双唇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颔首。
“美人儿,你怎没住在王宫中呢?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刘邦咧嘴一笑,朝虞姬的方向走去。
“不劳汉王费心,大婚之后,虞姬自然会坐王宫。”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态仿佛在嘲笑刘邦。
“何必等到大婚呢?”刘邦嘻皮笑脸的趋近虞姬。
“本王这就接你进宫去。”
他再也控制不住,伸手就要抱虞姬。
虞姬脸色大变,身子一闪,轻而易举的躲过刘邦的魔爪。
“汉王,这是西楚霸王的府邸,请你放尊重点。”虞姬轻斥。
啊,她实在想不到刘邦会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轻薄她。
看来,她是高估了刘邦的品行。
“是啊,你这不要脸的老头,等我项羽大哥回来,我一定叫他斩了你。”芳菱立刻跳到虞姬前面,伸开双臂挡住刘邦。
又是她!刘邦沉下脸来,他还记得这个凶巴巴的圆眼娘。
“你们别作梦了,这一次,项羽救不了你们。”若不是要给虞姬一个好印象,他才没耐性和芳菱讲话。
“胡说。”芳菱同道。“我项羽大哥就要到彭城了,你要逃就趁现在,否则……哼!”她不屑的瞄了刘邦一眼。“这一次,你就算假借如厕之名也溜不走啦。”
她对鸿门宴中,刘邦藉如厕之名开溜一事,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刘邦不禁恼羞成怒。
他原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这点嘲弄根本无法惹恼他,但是,此刻他正在追求虞美人,这凶巴巴的女孩在度时候提起这档事,实在有损他在美人心中的形象。
“我告诉你,就算项羽现在站在我眼前,我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刘邦拍着胸脯说大话。
“老头儿,话可别说得太早喔。”芳菱朝他吐吐舌头。
哼,她压根儿就看不起刘邦这种人。
“芳菱。”虞姬真相只过去。
芳菱这么一闹,情况是愈来愈糟了。
“哼,本王不想和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计较。”刘邦气得七窍生烟。
“哼,我不想理你。”芳菱嘟起嘴来。
“来人啊,把这丫头给我绑到外面去。”刘邦回头喊道。
两名亲近侍卫立刻走过来。
“不,不可以,你们不能伤害她,她是江东侯虞琦的夫人。”虞姬旋身抱住芳菱,不让她给人带走。
“美人儿,别慌,别慌。”刘邦连忙堆起笑脸。原来这野丫头是虞美人的嫂嫂。“本王一向以仁厚闻名,当年楚怀王不让项羽和我一起先入关中,正是因为我为人厚道,而项羽大骠悍贼猾,所以楚怀王才只派我一人先入关中。”
虞姬和芳菱不约而同的鹏眉。
这刘邦真是厚颜,夸起自己都不脸红。
“来人啊,把侯爷夫人‘请’出去。”刘邦笑嘻嘻的下着命令。
侍卫揪住芳菱的手臂,虞姬则紧紧抱着芳菱的月复,两方来来往往的抢了起来。
蓦然,虞姬感到颈背一阵温热。
有人在模她的颈子,虞姬顿感毛骨悚然,她回首一看,果然是刘邦。
“放肆。”虞姬怒斥,转身便要教训刘邦。
这一分神,芳菱便让侍卫给抢走了。
骤然失去重心,虞姬身子往后翻仰。
“哎,美人,小心,小心。”刘邦乘机搂住虞姬。
“你是有身孕的人,千万要小心。”
虞姬又气又羞,双颊潮红。
她连忙挣月兑刘邦的双臂,冷冷的瞪着他。
“汉王请回吧,虞姬累了。”她沉着说道。
“哈,哈,美人真是爱说笑。”刘邦邪邪的笑。“本王亲自来接你进宫,你累不累都得随我回去。”
虞姬冷笑。
刘邦右手一挥,站在门口的亲信全退了出去。
乌檀木制成的屋门轻轻关上。
虞姬心口一凛,手脚全冷了。
“美人儿,这一年多来,我对你念念不忘,天天都企盼能有相逢的一天,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本王等到了这一天。”刘邦的唇附在虞姬耳畔,悄悄诉起衷情来。
“汉王此言差矣。”虞姬向前挪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虞姬是西楚霸王的妻子,怎能当汉室的皇后呢?况且,汉王妻妾众多,情感不专一,跟在你身边绝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她不愠不火的说着。
“哪个男人不风流?”刘邦嘻皮笑脸的跟上。“况且,若要说起风流事,项羽可比我厉害多了。”
“噢?”虞姬云眉微敛。
“你知道项羽为什么不让你坐王宫吗?”刘邦不怀好意的笑着。“因为他在王宫中藏了许多美女,他故意把你冷落在这儿,独自在王宫中风流快活,还骗你说需等到大婚后才能坐宫中,那小子大奸诈了,还是我比较坦白诚恳。”
他极尽所能的打击情敌。
虞姬哭笑不得的望了刘邦一眼。
“汉王你弄错了。”她摇摇头。
“美人儿,你大单纯了。”刘邦又进谗言。
“我坐彭城王宫时,那里住了许多狐媚的女人。”
“那都是宫女。”虞姬偏首笑道。“项王并没有住在王宫中,他与我同住在这座宅子里。”
刘邦一听,笑脸全垮了。
项羽和虞姬的感情坚贞得令人嫉妒。
“美人儿,如今我是主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服侍我。”刘邦粗鲁的揪住虞姬的左手腕。“我等不及回到王宫去了,走,我们进房间去。”
虞姬气得血色尽失十双唇发颤…
她右袖一甩,镶着翠玉的匕首落入她手掌中。
“虞姬生为项家的人,死为项家魂,此身绝不容奸邪小人玷污。”她把匕首举至胸前。
“美人,不要轻举妄动。”刘邦大惊,立刻抓住她的右手。
他怕虞姬自尽,但是,他更怕虞姬杀他。
虞姬紧紧握住匕首,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刘邦使力一掐,锋利的匕首只晃了一下,并没有掉落下来。
“你练过武功?”刘邦奇道。
虞姬手劲极韧,是个练过武的人。
“哼!”虞姬懒得搭理,只冷冷哼了一声。
如果不是担心动了胎气,她早就一刀刺入刘邦的心窝。
刘邦也猜出了虞姬的顾忌。
“既然你和项羽感情如此深厚,失掉孩子必然会令你痛不欲生,好,你不肯依我,那……我就先毁了你的孩子!”
刘邦左手朝虞姬月复部击去。
“不——”虞姬惊惶尖叫,弯身躲避刘邦的攻击。
刘邦乘机打掉她手中的匕首。
虞姬蜷缩在屋角,双臂交缠护在高隆的月复部上。
她紧抿着唇,乌亮的眸子狠狠瞪着一脸色相的刘邦。
“美人儿,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刘邦色眯
“你贵为国王,竟然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难
“哈,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刘邦咧嘴大笑。
“真是无耻,唉。”虞姬摇首轻叹。
“哈哈哈!美人儿……”
刘邦笑得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魔,他那双凹陷的大眼
他朝前一跨,一把握住虞姬纤细的肩膀,粗鲁的将她拉到坏中,低头就要吻她。
蓦地,屋门撞了开来。
刘邦懊恼的回头,竟是他的贴身侍卫。
“大王……大王……”几名侍卫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谁叫你们这时候闯进来?全都给我滚出去!”刘邦立刻破口大骂。
真是一群不识相的家伙。
“大王,大事不妙了,项王已经攻入彭城,我军大乱,死的死,逃的逃,请大王尽速逃命吧。”
侍卫颤巍巍的说道。
“项羽回来了?”刘邦的脸色倏地刷白。“不,不会吧?我不是拥有五十六万大军吗?项羽怎能攻入彭城?”他不敢置信的问。
“项王只有三万名精兵。”
“三万名?”刘邦突然大叫一声。“天啊,项羽回来了,项羽回来了!”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快!快逃!”他揪着虞姬,硬把她拖往门口。
“大王,你若带走项王的夫人,项王绝对不会放过我们,还是放了她吧。”侍卫劝道。
刘邦看了虞姬一眼,摇摆不定。
“对,对,逃命要紧!”稍稍想了一下,刘邦立即推开虞姬,转身就跑。
“啊!”背后传来凄厉的嘶叫。
刘邦和侍卫回头一看,只见虞姬抱着肚子倒在桌案旁,殷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绿丝裙。
“糟糕,一定是刚刚甩得大用力,她才撞到了桌角。”刘邦吓得直冒冷汗,他的头皮不禁开始发麻。“我害死了项羽的妻儿,这下子,他一定会把我给碎尸万段。”
侍卫也吓得脸色发白。
这一次,事态严重了。
隔了一晌,刘邦才如梦初醒。
“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么?等死吗?”
余音未消,刘邦的背影已消失在回廊上。
侍卫互看一眼,火急万分的逃开了。
虞姬抱着剧痛的月复部,挣扎着爬向门口。
她那张高贵美丽的脸孔早已扭曲变形。
“救救我的孩子……”她使尽所有力量呼救。
“救救我……的……孩子……”她气息奄奄的趴在门槛上,湖绿的裙子浸染成紫黑色。
回廊响起纷乱焦急的足音。
饱受痛折磨的虞姬也晕了过去。
一阵清亮的婴儿笑声惊醒了虞姬。
虞姬睁眼一看,一个白胖胖的小男婴正躺在她臂弯中。
婴儿见虞姬瞪着他瞧,不禁笑得更加欢喜。
“宝贝,我的心肝宝贝,你终于来了。”虞姬搂紧婴儿,满脸慈爱的呢喃。
她伸手模模婴孩身上的红色小衣,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成的锦衣。
“小宝贝,你喜欢娘亲手为你缝制的衣裳吗?”虞姬把婴孩抱到胸前,婴儿又咯咯笑了起来。”娘还为你做了小鞋子,等你再大些,就可以穿了。”她忍不住亲起婴儿。
白胖的男婴有一双炯亮的眸子,虞姬仔细瞧了一会儿。
“我的心肝,你和你爹爹一样,亘双重瞳眸子。”虞姬惊喜的嚷着。
这是个爱笑的小子,虞姬每说一句,他就以银铃般清亮的笑声回报。
“你听得懂娘的话,对不?”虞姬把小婴孩搂在心坎上。啊,这个孩儿好贴心,总算没有白怀他。
“小心肝,爹爹很快就要回来了,爹爹看到你长得这么像他,一定会很开心。”虞姬伸手去搔婴儿的胳肢窝,婴儿咯咯笑个不停。
蓦地,虞姬兴奋的神色暗了下来。
她伸手模模婴孩的袖子,红袖上有一个黑渍,那是虞姬针扎到时,所遗留下的血渍。
“奇怪?我不是叫她们把这件衣服丢了吗?那些丫鬟怎么这么粗心,非但没把衣服丢了,还让我的小心肝穿上它,这……”虞姬的心头掠过一股烦躁不安。
正当她想唤人来时,小婴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小心肝!”虞姬惊骇的瞪大了眼。
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能自己站起来?
婴儿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小的身子浮到半空中。
“小宝贝!”虞姬伸手要抱,小小的孩子退到了床缘。
婴儿忽然跪了下去,朝虞姬拜了三拜。
“不,小心肝,不——”虞姬失声惊叫。
婴儿站了起来,旋身走向屋外。
“不,不要走,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
虞姬肝肠寸断的唤着。
小小孩儿边走边回首,哀伤的眸子盛满了眷恋。
“孩子,我的孩子——”
红色的身影渐去渐远。
“不,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
虞姬泪眼汪汪,她跳下床要追,却跌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洞里。
“啊——”
虞姬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双盈满焦虑的大眼。
“虞姬,你终于醒了。”
“项郎……”虞姬茫茫的望着久别的夫婿。
“谢天谢地,你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项羽悲喜交加的喊着。
“七天。”
“七天?”虞姬伸手去模月复部,一股蚀心的痛楚在她体内蔓延,她抿紧唇,不让泪珠溢出眼眶。
“虞姬。”项羽的大手覆在她雪白的手上。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虞姬真相。
“是个男孩,对不?”虞姬出奇的冷静。
项羽愣了一下下,他还以为虞姬会哭得死去活来。
“是;是男孩。”他呆呆应着。
婴儿已经长成,若不是撞击力过大,应可养活。
“他和你一样,有一双重瞳眸子,对不?”虞姬的眸子盈满水雾。
“对,你怎么知道?”项羽抚抚虞姬憔悴的脸庞。
“我方才梦见他,他来向我拜别。”虞姬合上眼帘。“他和你长得好像。”
她喟叹似的说着。
“虞姬,我们都还年轻,仍然有机会……”
项羽想安慰虞姬,不料,虞姬竟然转了个身,把背朝向他。
“项郎,我想独自静一静。”她静静说着。
“好,好,我不吵你。”项羽不敢拂逆虞姬的意思,闷闷不乐的走向外屋。
走到白玉帘前,他回首望了虞姬一眼。
“我会一直待在外屋,有事就喊我。”他殷殷叮咛。
“好。”虞姬的声音好脆弱。
白玉珠帘发出叮当响声。
虞姬伏在枕上,暗暗哭了起来。
孩子死了,她的身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第十二章
春光迤逦,小园中百花争妍。
面容憔悴的虞姬抱着小衣小鞋,独坐在芍药丛下发怔。
“虞姬,吃药了。”
项羽端着一盅药汤走进小园。他坐到虞姬身旁,温温柔柔的喂她喝药。
虞姬木然的喝着药。
喂完药后,项羽自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玉梳。他拂拂虞姬被风吹乱的长发。
“我帮你梳发。”他深情的凝视着她。
虞姬眼波流转,怅怅的睇他一眼。
项羽惊喜的睁大眼睛,他以为虞姬终于要开口说话了。
然而,虞姬却只轻轻点了个头,哀怨的眸子又落向怀中的小衣小鞋。
项羽炯亮的眸子暗了下来,他强打起精神,满怀怜爱的梳着宛如流泉的乌发。
细心梳整过长发后,他摘了一朵紫色的兰花,斜斜簪在她的云鬓里。
“好美的姑娘。”握着她纤纽的肩膀,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虞姬微启唇,她好想给他一个微笑,可是,她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忧伤啃噬着她的灵魂,昔日爱笑的唇瓣,如今竟是如何都扬不起美丽的弧度。
她的心好苦,好苦。
“虞姬,都是我不好,我该陪在你身边。”项羽喃喃念道。
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虞姬走出丧子的阴霾?
他捧起她那张憔悴的面容,心痛万分的思忖。
他该如何做,才能让这张美丽的脸孔,恢复昔日的光采?
仲秋,月光如水。
乌木大宅在清凉的夜色中散发着冷幽的光芒。寝屋内灯光微弱。
虞姬早已就寝,项羽尚未回府,掌灯的侍女侧耳倾听白玉珠帘的那端,有无异常的声响。一道高大的身影穿过力廊,进入寝屋。
侍女刚要跪拜,便被制止。“退下吧。”
“是。”侍女轻轻步出寝屋。
项羽穿过白玉珠帘。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褪下华美的锦服,蹑手蹑脚钻入绿色纱帐中。他一上床,便惊醒了虞姬。
虞姬瞪大眼睛,迷惘的看着夫君。
失去孩子之后,她的心绪坏到极点,再不能忍受与人同榻而眠;深情的夫婿十分体贴,这几个月来,一直睡在外屋,无怨无悔的守候着她。
如今乍然被他吵醒,一时之间,虞姬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虞姬……”项羽的重瞳眸子在幽微的光影中显得异常灿烂,他柔柔的唤了一声,伸手欲要解开虞姬身上的轻衣。
虞姬明眸圆睁,慌乱的推开项羽。
她双臂紧抱胸口,倦怠万分的跳下床来。
不,她还没准备好,她的心仍然在那个夭折的小子身上。
遭到拒绝的项羽,一脸挫败的坐在床缘。
“虞姬,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他悲伤的求了起来。“只要再生个孩子,你很快就会忘却这段伤痛。”
“不!”虞姬掩脸哭了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我害死了孩子,是我害死了他,我应该听芳菱的话,赶快逃走,可是,我没有……我害死了孩子……”
“老天啊,你没有错。”项羽跳下床,跑到虞姬身旁,用力搂紧她颤抖的身子。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虞姬一直自怨自责。
“是我,是我!”虞姬歇斯底里喊了起来。“我多么希望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小孩……”
“虞姬,我不准你这么讲!”项羽突然大斥一声。
怒斥震着了虞姬,她止住泪水,怔怔的望着他。
认识这么久,项郎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她伤心正浓,项郎怎会反而粗暴的吼她?
“虞姬,不要说那种话。”他的眼神好荒凉。
他异常的反应惊醒了消沉已久的虞姬。
“项郎,你怎么了?”虞姬伸手抚着他的脸庞,天,她的项郎怎么变得这么惟悴?
项羽的神色依然冷硬。
“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会难产去世吗?因为我长得太大了,比普通胎儿大了两倍。”他的声音颤抖着。“娘临盆时,爷爷和爹爹都在前线做战,项伯叔父主张救胎儿,项梁叔父主张救母亲,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娘坚持要保住我的性命,可是,她却因此去世。”
项羽的神色转为沉痛。
“项郎……”虞姬轻抚他的脸。
“五岁那年,仆人偷偷告诉我当年的情形,我知道后,难过了好久。虞姬,只因为我长得大大,就害死了我的亲娘……”
项羽落下泪来。
虞姬揽住他的肩,让他偎在她温暖的胸口。
项羽的热泪濡湿她的轻衣。
“虞姬,我宁愿失去孩子,也不能失去你。”他枕在她心口上说道。“你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别再说那种傻话了,没有母亲该为孩子牺牲性命,我不能让那种事再次发生。虞姬,求求你,快乐一点,你令我好担心。现在军情告急,你又不言不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姬抱紧项羽的肩膀,她听得好心碎。
“项郎,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她不禁哭了起来。“失去孩子,你一定和找同样难过,我却自私的认为自己是天下最痛苦的人,而忽视了你的痛楚,喔,项郎,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哼,我非把刘邦剁成肉酱不可。”项羽恨恨的说道。
一想起刘邦那禽兽不如的行为,项羽便怒火冲天。
他如何都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无耻色魔。天呀,虞姬七个月的身孕,刘邦竟然不放过她!
“项郎,不要再离开我了。”虞姬伏在他肩上哭着。
唯有留在他身旁,她才感到安心。
“可是,我还要去打仗……”
“我和你去。”虞姬连忙说道。“就像当年千里迢迢到赵国去找你一样,你驻何处,我便追寻到何处。我们两人生死相从,患难与共。项郎,答应我!”
“好。”项羽抱起虞姬,走向纱帐掩映的卧床。
除了他,又谁能保护拥有倾国倾城之姿的虞姬?
“我们永远不再分离了喔……”
灯光熄灭时,虞姬发出一声悠远的喟叹。项郎,我们生生世世、水不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