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离开超市,在路上慢驶着车子。突然,他看见了刚才在超市对他大行注目礼的女孩子,正垂首慢行,柔软的长发在微风中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飞扬——他看见她伸出右手,轻轻拭着眼角。先是右边眼睛,然后左边——她哭了?
一阵奇妙的感觉从心中滋生——他突然想知道,令这个女孩的伤心原因。是失恋吗?抛弃她的男人很像他?她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自杀?会吗?他冷然地扯了扯嘴角,现在的漂亮女孩会为情自杀?即使会,也只是一种对付男人、逼迫男人以达其目的的下三流手段吧。
他看见她掏出纸巾,悄望了望周围一眼,发觉无人注意,方轻轻印了印脸颊。然后,她把纸巾扔进路边的垃圾箱——突然,一阵风吹过,她手中的纸巾被“呼”一声吹落,悠悠然地向身后飘去。她似乎有些着急,便转身朝那张不听话的纸巾追了过去……
他远远看着木芙焦急地追着那张贴地开溜的纸巾,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纸巾被抓回了,她赶紧再扔入垃圾箱。走了几步,才又记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物,赶紧回头捡了起来,才匆匆地往公车站走去。
这个傍晚,对女人极其淡漠的方强,竟然慢驶着车子,目光驻留在一个女孩的脸孔超过十五分钟。
七年前在酒吧后巷发生的事,方强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当他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脑中犹是恍惚,失去子妮的痛仍然在胸口无法抑压地膨胀着……及至看见石阶上遗下的几滴干涸发黑的血迹,才把昨晚的事全然想起。他颓然坐在地上,捧着因为宿醉仍然胀痛的头,内疚得几乎要狂捶自己的身体。
他没有看清那位女孩子的面容,只记得,她的脖子上用红绳子系着一只银白色的守护星吊坠。时光飞逝,他心中燃着的歉疚并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每每走在路上,总会不经意地看向年轻女孩的脖子——意识中,奇怪地渴望着再碰到那个、那个被他无情伤害、惨遭蹂躏的女孩子。
只是,碰到后,又如何呢?他不知道,也从没考虑过。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想与做,永远是两码事。
他不是个多情的人,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他生性冷静,讨厌背负任何与情感有关的债务。十多岁时,出生书香世家的他便喜欢呆在书房,入迷地研究美洲土著居民的生活习惯,社会关系及千奇百怪的祭祀礼仪。他的早熟与深沉,与同龄的少年格格不入,仿佛与生俱来,就具备了那种睿智深沉、淡漠安静,不喜口舌争锋却又学识渊博的领导者风范。也正因如此,在别人眼中,他更具有一种奇特的、不与人亲近的、异于普通人的魅力与风格。
他十岁那年,母亲病逝。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为飞机失事罹难。除了无法言述的巨痛之外,他的生活并不成问题,因为父母的过世皆为他留下一笔数目不菲的保险金。
在一次中学知识问答比赛中,他认识了同为冠军的韦诺、亚军陈剑和季军刘锐。四人惺惺相惜,且都是极具个性的性格,几下交往便成了好朋友。天性恬淡疏朗的他更经常与韦诺他们活动在木屋区。事实上,除了刘锐的家境也过得去之外,韦诺与陈剑几乎就是天天吃方强资助的早餐和午餐捱至大学毕业的。
那时,有不少与他们同龄的少年纷纷加入黑社会。白日潜身在庙街、酒廊或麻将馆,晚间在腰间别上西瓜刀,四出惹事生非,以收取保护费、贩毒、打劫,甚至迫良为娼为生计。他们四个,始终自成一派,不为歹也不行侠。
曾经有古惑仔要为他们引荐入会,四人坚决不从。有几个臭了名的、看不得别人洁身自好的黄毛小子便不停地骚扰他们,企图把他们也拉下浊水。因为这个原因,双方冲突不断。后来,那几个黄毛小子把他和陈剑绑至深山的铁皮屋饿了足三天三夜。韦诺和刘锐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后来经人报料,寻至目的地和对方厮打起来——战至最后,韦诺右手月兑臼,全身十多处挂彩,而刘锐则被棒球棍打断了脚骨。两人依然顽强拼博——对手终于惧怕,四散逃走,四人方得以保命。
之后,四人互相鼓励扶持,直至大学毕业。毕业后,他与韦诺到美国进修博士学位,陈剑和刘锐则在法国读书。韦诺学成返港后聚集他、刘锐、陈剑,创办了“联友”科技公司。
而唐子妮,则是他大二那年便开始同居的女友。活泼漂亮,能歌善舞,是个极具潮流气息的新时代女性。可惜,两人的性格凑在一边儿,却显得十分极端。日子一长,争吵次数更越益频密。方强的古板冷漠,简直让天性活泼好动的唐子妮无法忍受!
方强尚记得出事的那一晚,他因为肚子突然绞痛,不得不逃课回小公寓休息。踏入两人租住的公寓时,他看见他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光光地在床上搂作一团!方强的眼睛立即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自己一副心肠就只承载了唐子妮一人。现在,竟然一顶绿帽,由头套至脚下!
他狂怒不已,冲上前对着那男人猛击一拳!子妮一边拼命扯开他,一边连忙推那男人离开。
方强捉着她的手,愤怒得想大声吼叫。内心,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在啃咬——他戴绿帽!戴绿帽!然而,他只能拼命压抑,因为他爱她,不想失去她。
他记得,那一刻他的反应是垂着头,低声下气地乞求唐子妮,念在他们一年多的情分,再给他一次机会。然而,她并不买他的账——直至现在,方强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哭着指着他的脸高声责骂:“你不懂爱,你根本不懂——我天天和别的男人约会,你竟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不爱女人!你只爱你的朋友,你的学业,你的什么研究实验!圣诞节我一个人过,复活节也是!连情人节你都可以忘记!知道吗?被你爱上,是一种不幸!”
“但我没有背叛你!我爱你,我爱你——”他捧着头蹲在地上,流出至痛的泪水。
“我已经不再爱你——”
“不,你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是第一次,当时你和我说,我们永远是对方的惟一。”
“你必须明白,温馨的感觉会随着乏味的日子而消亡,今天,即使我爱上的不是尊尼,也绝不会再和你一起。你根本就是工作狂!感情白痴!如果这样过一辈子,我会疯掉,疯掉!”
说完后,她掉头走了,走向把宾士跑车停泊在另一边马路的男人。方强呆呆地坐在房间的地上,缓缓审视他和她曾经温馨的小窝——倏地发现,房间里属于她的小摆设随着她的离去后突然消失——她刚才明明是空着手离开的!他打开衣柜,拉开抽屉、鞋柜、浴室,她的物品全都不见了。方强连忙冲到外间的小阳台,西边那一角本应吊着她性感内衣的架子,正孤寂地晃动着,仿佛从来没有人使用过。
原来,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早已完完全全撤离了他的生活。他的女人每天和别的男人约会,甚至上床,甚至在咒骂他一顿后,立即能带着所有的曾经在顷刻间全然消失。
唐子妮说得对,他是白痴!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白痴!
可是,他仍然觉得心内如椎刺般痛苦——他爱她,真的很爱她。他弄不懂,就因为不会天天对她说一遍“我爱你”,所以,子妮就离开这个还在为学业奋斗的他,而走向开着宾士跑车的男人?女人真的这么浅薄?这么无知吗?
方强痛彻心肺,独自跑到酒吧,往肚子一杯接一杯地狂灌烈酒。脑海中,不停地想着子妮的美丽、活泼,然后是另一些男人的脸孔,他们亲吻她、抚模她,而子妮,脸容竟然如常的娇媚。
酒吧里人声喧嚣,他的头很昏,胸口很痛,踉跄的脚步毫无方向地穿过酒吧的后门,走到僻静的后巷。没什么的,他只想好好哭一场罢了。突然,他看见子妮了,她穿着蓝白间色的校裙,长发飘然,青春漂亮。他惊喜,曾被刀剜过的心突然猛烈颤动,脑里只是想着——给我,给我最后一次吧,子妮——当身下的人儿发出痛苦的尖叫时,他脑袋立即醒了——她不是子妮,她只是一个刚巧路过他身边的女孩子。她还背着书包,是个中学生,和子妮一样的娇小,一样的长发飘飘。但,她不是子妮,她是一个处女!
日子在阳光与黑夜中悄然流逝。临近三十岁的他更趋成熟沉稳,也更加的漠然冷静。七年了,他的心没有再为任何一个女人而驻足。不但讨厌三群五伴地四出闹事喝酒,而且,也不会像刘锐一样,心情不佳便四出猎艳,以求发泄。
但,他是一个正常男人,必然就有正常的生理需要。于是,他会固定地选一个伴。那女人一定是要自愿的。双方讲妥价钱,赫然便成了纯粹的“雇佣”关系。他会定期支付“酬劳”,女人不得问他的事,他也不会过问女人的私生活。他对伴惟一的条件是,不能是处女。
他不懂自己的潜意识为什么排斥处女,事实上,因为家庭环境的熏陶,他绝对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有着或深或浅的处女情结。只是,既然双方只是利益关系,更没感情可言,纯粹的交易而已,何必是处女?
他自问有着对情感极为吝啬的本性,更讨厌内疚,讨厌一切可以令他后悔而痛苦的情感。所以,和谈好价钱的女人上床,就如同去了一趟高级餐厅,吃一顿配着法国红酒的昂贵晚餐吧。
他在海岛分公司待了四个月,理顺各部门的办事流程,等生意逐渐上轨后便回到香港总公司。今天,他大清早回到“联友”,立即检阅他直接管辖的部门的业绩报告及客源情况,并召开例行的业绩汇报会议。会上,他听了业务部张婉的情况汇报后,不禁挑了挑眉。
“业务部没聘请翻译的情况下,能与日本的客户正常交流?以往曼青懂日文,尚要委托翻译公司处理文件,你们竟能自行解决——”他翻着会议台上的文件,好一会,才说:“弄得还不错,继续努力。”
哗,张婉心里欢呼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谢谢方副总,我们会继续努力。”眼角一瞄,那猪粮面都黑了。哈,爽!
张婉匆匆下到八楼,一进办公室,就“哇哇”地欢叫起来,然后一手搂过正在埋头翻译的木芙,“小小芙,我的幸运女神,我我我,决定今晚请你吃大餐!”
“呃?”木芙抬起眼睛,望着满脸兴奋的张婉,不禁好笑起来。
“看这样子,就知道你一定是喂了猪粮一顿了。”
“中!”她噼里啪啦地说着刚才的情境,还特别把猪粮的神情描绘得有声有色,“胖猪脸是红的,腊肠嘴是白的,满脑壳浆得钢枝一样的头发几乎要竖起来——哈哈——”
“又是那方副总的一句话吧,这么大反应?”
“嗳,当然,他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直接管辖业务部和开发部的。”张婉歪着头,很认真地纠正木芙似有若无的淡然态度,“我们四个老板都是智商奇高的人中之杰,有各自管辖的部门和分公司,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哪,不然‘联友’会在短短几年内扩展得这么快?”
“哦——”木芙耸耸肩,对公司内部的人事关系网毫无兴趣。
“你看你,像要做一辈子文员的模样,女孩子哪,要多了解公司内部的人脉结构,特别是年轻未婚的男同事。不是我婉姐说你啊——”说到这,她突然向后倾斜着身子,头转啊转的,先看她的胸脯,然后,看得木芙脸上一阵飞红。
“你看什么哪——”嗔了她一句,木芙立即缩了缩肩膀,又把椅子朝前移了移,不自觉地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桌子下。
“你看你,衣服净是黑褐白三色,那是老太婆的调!想看看你穿得鲜艳些,大概要等你嫁人才行!”
“嗯——有机会有机会,你儿子多大?”她眼珠一转,扭头瞅着张婉。
“呃?打我儿子主意?”
“对啊,嗯,我还行吧——”她故作娇媚地眨了眨眼睛。
“啧啧,美得你,要是倒贴一张镶金的大床,我或者会考虑考虑——”张婉模起了下巴。
木芙跟着她“啧啧”两声,“炕床,如何?”
“嗯,好媳妇,明天鸡啼起床,洗厕所,清灶台,劈木柴吧!现在,先吃牛扒去!”
木芙被她惹得咯咯直笑。张婉便关灯关电脑,取过手袋。
“我现在想吃馄饨面。”
“又来了,钱是挣来花的,这么辛苦,不吃好用好怎么对得起自己?”张婉向她瞪眼。
“既然请我,就要尊重我的意见。”木芙收拾着文件,见张婉瞪着自己,又俏皮地朝她眨眼睛,“几百元一块牛肉,吃了又会怎么样,亏你平日还精打细算的。找日我弄给你吃,保证不比餐厅的差。”
“小姐,你是不是那位沉睡了一百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然后一觉醒来,发觉失足跌在‘联友’科技公司业务部?”张婉双肩一垮,直摇头。
木芙笑着打了她一下,两人取过手袋,嘻哈着迈入电梯——到了中式餐厅,张婉点了蒸三色虾丸和灌汤包。木芙点了一碟蚝油小菜和两碗香菇鸡柳馄饨面。菜来了,两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是拉东扯西地说着闲话。张婉的爽朗,惹得文静的木芙整晚笑个不停。
饭后,张婉回家。木芙看看时间尚早,且家中无人,便一个人在路边漫步悠行。南方的秋季,向来没有萧条的景象。看,马路旁的洋紫荆树竟然结满苞儿,淡绿色的花蕾在枝头盈盈摆动,空气里,仿佛就有了洋紫荆花的香味。
木本植物的花期,大概没有比洋紫荆更急躁的了,苞儿常常会挂上一至两个月,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大片大片地绽放着。隔天再看,枝头的花朵更是相互拥挤得连花瓣儿都皱了面。这个时候,盛开的花朵和新长的苞蕾会闹哄哄地密挂枝头,那股声势直把树下的人看得心浮气躁。
此时,木芙盯着那团团簇簇的枝头略皱眉头,总是觉得该落的要全落了下来,该开的要全开了,才能让生性简单的她看得更舒服一些。
才想着,抬头一看,咦,怎么又站在离公司不远的超级市场?刚才的中餐厅明明在前面的,她怎么会倒后走呢。
人还在犹豫,脚早已拾级而上迈入超市。家里好像没缺什么用品吧。她缓缓地步行,甚至没有推购物车。虽然已长大成年,木芙却会时刻记着母亲的教导——花钱容易挣钱难,穷苦人家的儿女要学会如何使用手里的一分一毫而不浪费。每每逛街之时,看见又漂亮又便宜的衣物或小饰品,只要偏过头去,她就能视而不见。钱,依然安全地呆在口袋里。
这又有什么呢,生活可以精致,也可以粗糙。精致需要花费时间金钱,粗糙却是随心随意。因此,它就比精致多出了那么一点的自在。比方说,鲜花漂亮精致,终归只有一朵,绿叶却占无数。那么,谁又会知道,一片绿叶原来也可以健康快乐地生长呢。
安于现状,是能够让自己仍然快乐生活的准则。想到这里,她的嘴角轻轻泛起一个微笑——看了看周围,察觉无人注视,便又耸耸肩,再度牵了牵嘴角。
突然,她看见前方家居用品货架旁边转出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向收银台的方向走去——是他?木芙突然心跳加速——她无意识地挪动脚步,穿过零食货架,转过生果部,迈至收银处一看——没有,什么也没有。
心头掠过一阵的空虚。我在等什么,我在找什么?木芙呆在原处,愣愣看着面前的几个收银台。那天,他就是站在第三个收银台那里的……
木芙缓步迈出超市,思绪仍然不受控制地悲戚,面孔一凉,手一模,原来,眼中流出了泪水。
她踏出超市大门,方强便从货架后转了出来。又是她?刚才见她对着玻璃柱自顾自地耸肩浅笑,他觉得有些奇怪,便也对着旁边的玻璃柱中的自己望了一眼——自己对自己笑?为什么?
方强突然恶作剧地想再试一试这女孩。于是,在她准备迈入家居用品货架时,他先转了出来。目的嘛,大概想再看一看那张目瞪口呆的脸孔吧——果然,他看到了。同时,他也确定,这女孩一脸过于强烈的反应确实源自于他。为什么会这样?我像她曾经深爱而又无奈分手的男朋友?老公?方强跨上车之时,尚浑然不觉,他的脑袋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的问题思考了超过五分钟。
车慢驶着,他的视线略略看向右边——他又看见那个女孩子了。这回,她没追向一张沾了她的泪水的纸巾,也没丢下大袋的食物,却依然在哭。
呃?见他一次哭一次?女人越发的不可理喻了。女人?想起这个名词,他不由一阵躁动,该死!他整个月未沾过女人了。
他拿起电话,打给白梨梨。
“这是电话录音,请你在B一声后留下你的口信,我会尽快复你。”
再找郑如珊。
“喂?强哥,你主动找我?天啊,好开心哦——唔——我现在在荷兰——”
该死!他摔下电话,驱车回到公寓,冲了热水澡后,泡了咖啡,一边按开心爱的电脑一边说:“今晚咱俩都别睡了,你当我女人吧!”
一个月又过去了。同在“联友”上班,木芙和方强依然没有机会碰面。而她,也没有再到超市了,因为父母已经从北京打道回府,一日三餐如常。生活,又回复至往日的平淡和安静。惟一的烦恼,是老妈子回来后,就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唠。
“小芙,我们回来时,顺道到广州探望了三叔,哟,他们住的地方足有一百二十平方,装修漂亮得不得了,像是发达的样子。原来哪,是七叔的女儿小娟送他们的,就是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小娟咧,竟然嫁了个有钱的大老板!”孙柳明说得兴奋,双目更显光芒,“所以呢,就连带着整个娘家都旺起来了,唉,真难得。”
“妈,人家怎么样是人家的事。”
“什么人家的事,这就是你们有知识的人说的什么借鉴!榜样!你看你,二十三岁的人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以前你还小,我还能大着声音和街坊说你听话听教,是个乖乖女。现在你老大不小了,还每晚呆在家里,人家张婶婶的女儿比你小一年,现在都腆着大肚子了。”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女孩子读完书就得立即嫁人?那读书干吗?”
“读书是为了让你更有教养,我才不要你当什么女强人,什么白领单身,女人天生就是要依靠男人的!”
“妈,你别把男人捧上了天,把女人踩在地上,不要忘记,你也是女人的一分子——”木芙翻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和妈争辩起来。
“就因为我是女人,才知道当女人的苦况。女儿啊,趁现在年轻,找个家底好的,品行不算太差的还不会太难,若再过几年,你怎么和那些年轻貌美学历高的女孩子比?”
“为什么老迫我找男朋友?我喜欢在家,喜欢和你们一起……”
“唉,皇帝女,儿女一天不成家,父母都不会安心。你大学时就有个叫什么陈亮的追你追得挺厉害的,听说他父母都是医生哪,怎么突然没声儿了呢?”
“他出国深造……”木芙突然觉得很烦。
“还有联络你吗?”孙柳明抬起身子,双目发亮。
“呃,有吧。”
“嗳,女儿啊女儿,要切记不能再错失机会了!”
陈亮是个爽朗好看的男孩,与她同为外语系学生,是高她两届的学长。木芙长得漂亮,成绩也好,却不喜群体生活,同学间的业余活动或集体活动总是推三推四地不参加,也没什么要好的同学,是出了名的独行侠,弄得想追求她的男同学无计可施。
开学时,学长陈亮乍一见她,便觉心跳脸热,恍如初见梦中情人。之后,便天天踩着一辆蓝色的脚踏车,一早一晚地驶过她身边,向步行上学或回家的她扬起笑脸,大声说:嗳!好!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早晨与黄昏,木芙觉得,陈亮的面孔与叫声由陌生至熟悉,由熟悉至亲切。她逐渐消除了隔膜,常常会扭着头,对他报以微笑。
大二那年的初春,木芙踏在洒满春雨的路面,扬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好几天了,为什么不见了陈亮呢。正自胡想,陈亮却突然冒头,双脚横跨车子,焦急地说:“坐上来,我载你。”
就那么呆愣了一会,她终于决定坐上他的车子。
后来,她问陈亮,为什么过了那么久,你才想到要载我一程?
“因为我不要看见你一头美丽的长发,被雨打湿了。”他的眸子显得幽深。
那一刻,她知道,陈亮喜欢她。
如果,他不是那么优秀;如果,他不是那么的阳光,她或会接受,只是——周末,他俩会相约爬山,钓鱼或坐在海滨的石凳上喝女乃茶吃汉堡包。
这天,他们相约到海边散步。坐在沙滩上,木芙看向水面稀落的海鸟轻触低旋,倾斜着半边身子,用健美的翅膀掠过水面;看一波又一波的潮汐勇敢无畏地撞向黑礁,选择粉身碎骨;看垂暮的夕阳徐徐坠落大海前,为万物镀上金色的光环……
这些时候,木芙总是非常安静,长久不发一言——长长的睫毛下,清净如水的眸子注视着眼前辽阔苍茫的自然景象。滑如凝脂的脸,绒毛清晰可见。陈亮抑压已久的情感突然膨胀,瞬间泛滥成灾——他冲动地俯身搂紧身边的木芙,灼热的嘴印上她的红唇。
“不——”木芙猛然醒觉,惊惶失措推开陈亮,眼睛瞪着面前的男人……仿佛他就是多年前,那个夺去她贞洁的男人——宽阔的额、挺直的鼻、紧抿的唇,一双可能有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睛。那一幕幕景象又突然自脑海翻揭开来,清晰如昨天。天啊,他是梦魇,不但侵占了她的心灵,更融入她的血脉——他,他是个魔鬼!
木芙满脸泪水,在沙滩上飞快奔跑。陈亮愣住了,他无法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强烈厌恶自己,更担心她一个失足,滑倒碰伤了身体。当他紧追上前,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浑身剧烈颤抖。陈亮无法明白她的狂烈反应,更不敢把她搂入怀中,只得站在她的身旁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喃安慰,以安抚这被他吓坏了的小天使。
木芙拼命哭着,言语不清地说:“我……不是好女孩,不是……”
“不,你是好女孩,你是我心中最可爱的女孩,小芙,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情不自禁,吓坏了你,对不起……”
“我不值得,你那么好——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任何的感情,我……”
于是,陈亮的安慰和道歉,把她隐藏了几年的心事,如洪水决堤般泻出,不能自已……
她的话说完后,陈亮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木芙不敢望他,只能用那颗极度彷徨疲倦的心,去感觉陈亮对她的态度——卑视?同情?敬而远之?她不知道,或许,她曾经是他心中的天使,然而,一旦被揭开面具,她只是一个被强暴过的肮脏女孩而已。
想到这里,她的心骤然冷却,口吻一如初相识时的冷漠。
“对不起,我的事影响你的心情了。”
“没没,我只是觉得太突然……”
“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既然清楚,以后就不必再找我了,我会祝福你,希望你找到一个更好、适合的女孩。不过,请你为我保守秘密,原因是我不想父母难过。”
“一定,这秘密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陈亮默默地说。
两人顺着海堤往公车站走去,一路无话。当木芙到站,准备迈下公车的时候,陈亮突然对她说:“你仍然是我心中的天使,我喜欢你。”
车开走了,木芙站在路边,久久不能动弹。
日子依然过着,陈亮仍然爽朗地对她欢笑。木芙刻意躲避,但陈亮总会适时出现,并且总有理由要她坐上他的车子。
两个月后,陈亮大学毕业,赴往瑞士深造。临行前的一天,他和木芙坐在麦当劳,把手中一本精致的日记本送给她。她揭开画着蓝色勿忘我的精致封面,第二页赫然写着:送给我心中的天使。
她含泪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我不值得——我不是你的天使——”
陈亮急了,一手抓紧她的左手,“我觉得你是就是——等我回来,等我——”
一年后,她大学毕业了。这段时间,她和陈亮经常互通邮件,偶尔会上ICQ聊天。他仍然是爽朗而阳光的性格,仍然称她为小天使。木芙的心,虽然说不上爱,但也逐渐融解了心防。
今年中秋节前夕,木芙打电话给陈亮,想祝他节日快乐。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甜美的音调,标准的英语。木芙心中一愣。
招呼过后,话筒传来女孩的叫唤:“大卫快来。”木芙知道大卫是陈亮的英文名。然后,她听到陈亮依旧明朗的应答由远至近地传至:“噢——我的天使,你今晚很漂亮!”
“嘻嘻,快来听电话。”女孩又是一阵甜笑。木芙心一凉,立即放下话筒。原来,这女孩也是他的天使。心里不禁一酸,便知道,这一段太阳神与假天使的虚无恋情将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