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启动,随着轨道迂回前进。流浪的滋味再度充盈内里,愉快独特,心境明朗——天大的事情,不过是一幕电光火石间的画面,全面审视,会简单得多。
一路如常。第二天上午,她走出火车站,迎面有数个壮实的湘西小伙冲来嘘寒问暖,说要帮她挽行李到酒店以攒取小费。可可微笑摇头,把背包抛放在背上,一招手,坐上一台人力车到凤凰古城市区。
车子在简陋的沥青路上“咿呀”前行。座前的车夫微摆着腰身踩踏前进,颇轻松的样子,这让她比较安心。
放眼周围,到处是低矮的楼房,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地上到处是湿漉漉的。车夫拉着她悠悠行走,听着“咿呀咿啊”的藤条摩擦的声音,仿佛即将走进梦里。
过了一阵子,车子拐过一个大弯,驶上一座大石桥,车夫扭头说过了桥便算是来到凤凰古城了。可可急忙撩起帆布帘子远眺,天空正飘着细雨,四周的山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幢幢形同仙卷亭台般的楼房隐于烟霞之中,四周群山环抱,沱江自城中穿越而过。
心中蓦然激动——好一幅雾里仙境。如果此刻,她和向擎走在凤凰古城的古官道上,脚下踩着铺设得十分齐整的大青石,听着茶肆中隐隐传来的竹乐小曲,不知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微笑,叫车夫停车,付了车资,准备步行过桥。
踏着微湿的地面,慢慢前行,可可心底却莫名滋生出细碎的情思——如果男人与女人真有三世缘分的讲法,那么离婚的夫妻——如同曾同床共枕,现在形同陌路的父母,是否该冠以“孽缘”的名号?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喃喃低语:“他们从未认定,世上只有惟一的爱情。”
“价值观不同,你可以不认同,却不能说这是错的。”背后,传来轻闲熟悉的搭讪。
可可一愣——这声音太熟悉了,她几乎可以经由空气接收准确的信息——是向擎!
她觉得喜悦,随即“刷”地回头,眯缝着眼眸盯着一身便服,身背一个七十升大背包却视如无物般闪笑的向擎,“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可可瞅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瞅着自己,小脸一热,视线迅速移开,声线却高了上去:“为什么突然跑到湘西来?”
“恼火你不够老友,外出玩也不吱声。”
顿一顿,可可问:“那你……看了我那封邮件吗?”
“看了。”他耸耸肩,“文笔尚算通畅。”
她瞪着他。
“真心实意,没别的意思。”他一脸无辜地耸耸肩,“那信没什么啊,无非是警告我别一脚踏两条船罢了,你既然有意于我,有这种要求很正常啊。”
答得尚好,只是态度略显轻佻,可可微恼,“这些事情最好考虑清楚,省得越陷越深时三方都痛苦!”
“很是。”他点头。
这家伙今天怎么了?说话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像在和她赌气,“那你是否同意了我的条件?”
“不同意!”
她一呆,迅速扭头朝前面街道走去。
向擎一步上前,与她并排而行。
两人都没说话。
“你是不辞而别得上瘾了。”他突然说,声线微显恼火,“我明明已经表白,也向你陈述过我与彤云的关系,为何就这么担忧一些尚未发生的事?!”
“该说的我都在信上说了。”她顺脚拐进路旁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眯眼望着笼罩在雾里的沱江。如果女方有意,她永远不会相信同室而居的男人可以逃避一辈子,不,一年也不可以。如果他不舍得彤云,她不会不舍得他。心痛的滋味早已尝过,死不了人的。
向擎很聪明,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坐在她旁边,“昨天我出动数名好友四处查你的行踪,心中担忧不已,立即动用直升机马上追来……”
“你说笑吧?”她瞪大眼睛,“直升机?”她也很聪明的,装傻更在行。不过若再想占她便宜,没门。
向擎自指鼻尖,“我这样子像说笑吗?昨天早上12点,我打开电脑接收到你的邮件,心中担忧不已,下午3点查到你的行踪,晚上8点到达凤凰,为免误班接不到你,我昨晚一整夜窝在火车站椅子上打瞌睡……”
她惊异得张大了嘴巴,“你……在车站等了我一晚?”这回的表情是真的。
“怎么样,我样子还行吗?男人就是不一样,眼圈没黑、脸色没黄,呵呵。”
“真的想不到你会为了我……”一滴泪珠潸然而下。
向擎温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双臂一张,把她紧紧揽进怀里,“我曾极度渴望在石阳的日子可以延长,也不抱怨遇到刘池,理由很简单,只因有你。”
才刚筑起的心墙在慢慢瓦解,她眼中氤氲一片,睫毛微一颤动,泪水哗然滚下,“谢谢你这么宠我……”他对自己真不错了,刚才的想法太消极了!如果真能确定他爱自己,傻瓜才会拱手让给蛮横的彤云!
两人在路边小店用午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要为对方点牛肉馅饼和一杯消食的绿茶,服务员左看看右看看,在他们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很得体地写了两碟馅饼,礼貌退了下去。
他们相视微笑——微小的细节再一次证明,两人都是知道为对方着想的人。这是天性,如同她曾为陌生的他盖被子,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护她一样。
心意,在感动中再次缠上对方的心头,填得满满的。这一次,里里外外,俱是亲密无间,温馨甜蜜,不再留有半点缝隙。
饭后,两人牵拉着手在古朴的街道慢悠悠朝前走去,准备找一间小巧舒适的旅馆。
这一回,在这个美如仙境的地方,没有杀手,没有刘池,他们可以如神仙伴侣,逛想逛的地方、摄想摄的景物,做……想做的事情。
街道不算宽阔,刚容得下两抬轿子通过。两边是明清时代的建筑,青砖碧瓦,飞檐雕砌的两层楼房。在这些房子中间,偶尔也夹杂了几栋苍老的木房,数间幽黑古雅的寺庙。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鲜明的印迹,让房梁上或门脚边的每一块黝黑的木板见证着古城岁月的繁华与落寞。
老姜姜糖、翠翠楼、虹桥、吊脚楼……一切曾真实呈现,那份熟稔,如此真切,如此相近。然年月的洗涤又把一切变得那么的遥远,触目所及,每一处都蕴藏着用视线无法穿透的古老文明。
向擎的心情很愉快,“一个人走在形同仙境的地域,总会不停地猜想,眼前的种种与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关联,前方的路是否有奇迹。”
“免了,我怕怕。”可可俏皮一笑,脑袋轻歪向他肩膀借力,“再美丽的仙境也被凡人经营,上回的刘池事件,我今生今世试一次就够了。”
“也是,你碰到一个我就够了。”
“就不怕人家冒酸水?”
他“呵呵”地笑,“上次的际遇的确奇特,像是冥冥中注定我们要以这种方式牵连在一起。不过从今以后,你若想再独自流浪,我绝对放不下心。”
“见过鬼还不怕黑?真当我是柔道高手?”她用轻撞他一下。
向擎攫紧她的腰,凑向她耳边低说:“别随意挑逗,这一举动后遗症严重……”
可可小脸一涨,伸手要推开他。
“别推推搡搡的,在苗人地方如此张扬,不好不好!”
她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他“嘿嘿”地笑,“湘西多苗人,苗人善盅。什么毒虫盅、蚀心盅、短命盅的……外来人最好收敛点,省得惹人注意,惹祸上身。”
她吐吐舌头,眼睛滴溜溜四望几下,声音低了下去:“别吓人!对了,那个刘池和私种罂粟的农民怎么样了?”
“农民被捕、罂粟被毁。最可惜的是刘池及早听到了风声,逃到美国去了。”
“可惜!”她扼腕,“这就不能连根拔起了啊!”
“世事哪能事事完美?起码这也起到阻吓作用,刘池暂时不敢再打什么的主意。”
可可歪脸睨他一眼,“你告的密?”
“正是鄙人。”向擎干咳两声,挺了挺胸膛。
“是这样啊——”她眨眨眼睛,“警处有没有悬红以兹鼓励?”
他笑。
“有多少?!”希望在顷刻膨胀,她捉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摇,“快说!”
他怪怪望着她,“知道干吗?”
“当然干我的事啊,是我先发现的!若有悬赏当然要预我的一份,快说分了多少钱,快说!”
“二……”
“二十万?是二十万吗?”可可瞪大眼睛。
他但笑不语,身躯放软下来,随着她拉扯自己的力量摇来晃去。
她火了,握着他的手突然变换姿势,形成蟹钳直攻他的手臂,“想独吞分红?!没门,快说!”
高大的身躯敏捷往旁边一闪,又往她身上蹭过来。
“你走开。”可可生气,“明知人家穷,还和我计较!”
“笨蛋,那花红我是要了,不过全部存进你留在旧居的存折里。”
“啊?!”
“这笔钱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挣回来的,我当然不会据为己有,何况也并非等着这笔钱生活。”
“但……”
“不过……”他把手搭在她肩头,拖长着声音,“如果你肯负担这次出行的旅费,我非常乐意。”
欢呼声连续数秒,却突兀停下,她僵望着他,“我好像忘记旧存折的密码了!”
“以你的脾性,应该不会忘记吧?”
她脸一红,“你说我市侩吗?”
“非也,我是了解你。”他愉快地说,“善良又市侩。”
一股甜蜜滑进可可的心头——被人理解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妙。
他突然说:“我正在处理她的事。”
“谁?彤云?”
“我有一个好兄弟林明,早阵失恋,整天嚷着要我们介绍女孩子给他……彤云长得还算端正,林明一看她的相片就起心了……”
“然后呢?”
“彤云不愿意。”
“正常。”她垂下眼帘,“她喜欢的人是你。”
他微微一笑,“不过临出门前,我把林明叫到家里住去了。”
“这……太阴险了吧?万一他色心乍起……”
“莫非你想我继续身不由己地一脚踏两船?”
“别歪曲我的意思!”她狠瞪他一眼。
“说笑了。林明人不错,不会这样做的。”
“若相处数日,彤云仍不喜欢他怎么办?”
“那没办法了,只能用最后一招。”他顿足,两手攫着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拉着你到她面前,直说我爱你。为了你安心,我一定会这样做。以前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未曾遇到深爱的女人。现在,除了她必须学会如何明白事理,别无他法。”
小脸浮上两朵红晕,却镇定自若地回望着他。内中的游移随着他深情直白的凝视渐渐消散,随即是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惊喜——她能感觉向擎珍惜自己,而这样的心思,只来源于一个可能,他爱上了她,虽然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人爱的一面。
“你和她认识十年,和我只是两个月……”
“但你曾替陌生的我盖过被子,我惊讶,渴望再遇到你。”他低语,“上天遂了我的心愿。你以自己的姿势行走着,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气质,淡雅如路边的小野菊,迎风独放,很有自己的味道。”
可可失笑,“我有这么好吗?有吗?”
向擎笑着点头。
“你这样子……”她推开他,摇头,“信不过。”
“不管,反正我赖定你了。”他伸手搂着她的肩头一并朝前走去,“走吧,先找一间小旅馆,要有雕花围栏的小露台,能看见藏在烟霞中的阁楼和沱江的水色。明天晨起,我们到河边租一只小船,慢悠悠地顺水而下欣赏两岸依水而建的吊脚楼,进到如翠的烟霞里,一定有身临仙境的感觉。”
“我铁定是要这样的了,准备坐什么船?”
“一叶扁舟吧。”
“你撑船桨?我不撑的啊,我不会的。”
“什么都不懂就四处流浪?你真不怕死!”向擎长着脸,“看来得把你拴在裤头教一段时间才行。”
她甜笑,“那决定是你撑船??”
“嗯。”他很老实地点头,“沱江两岸的吊脚楼是民居,窗口偶尔露出一个佩戴着苗族土家族服饰的美丽姑娘,相机一举,倩影长留,太好了!届时你帮我留意着。”
可可不做声。
“有些苗家女孩生性羞涩,一晃就会不见。不过不用担心,湖面上通常有苗族姑娘坐在船头,一边绣着花一边悠悠地唱着。山歌旋律优美,歌声环绕水面,回旋而上,在沱江上空悠然飘曳,简单和当神仙没两样。”
她白他一眼,“你在做梦,是白日梦。”
“人生如梦嘛!”
“我不喜欢被你这浪子LOOK。”她意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个为了爱情甘心委曲求全的女人。”
“我也不是个觉得有情就能饮水饱的男人。”
“很好。”她点头,“所以拜托仁兄别在我面前用过多的形容词来赞美女孩,我小气!”
他皱眉,“坦白过头了。”
“你要后悔还来得及!”她扬扬头朝前走去,看也没看他一眼,然而全身神经却留意着身后人的一举一动,直到听到脚步声追来,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
“哦,存心耍我!真调皮!”
“你不正是喜欢我这样吗?”她灿烂一笑,迅速倒回两步搂着他的腰很亲热地齐步前行。
向擎侧头亲亲她的发顶,“一时一个模样,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
可可小声说:“谢谢你纵容我任性。”
他把她轻轻拥进怀里,低低地说:“如果你觉得幸福,我乐意让你一辈子这样活着。”
“一、一辈子?你求婚……”话未问说,她的泪水潸然滑下。